雨季還沒結束,她就已開始前往帝奧斯。

常言道,死者為大。她和安希倫的因緣還深厚,肯定會參加他的葬禮。

臨行前,塔利德對她說:“把小妹妹也帶上吧。”

她有點猶豫,“她太小了,路途遙遠,恐怕不適合吧。”

“母後,正因為路途遙遠,唯恐你寂寞,所以帶上妹妹吧。”

她還是有些猶豫,塔利德又道:“再說妹妹離了母親,晚上恐怕會鬧。”

麗迪雅現在每晚確實是需要她講一個故事才肯睡。

就這樣,她帶著小女兒一起去了帝奧斯。

剛下船,她就感到了一種異常緊張的氣氛,奪位之戰剛剛結束,局勢未穩,人人自危,就連站在港口迎接的衛兵們的身體都異常僵硬。

上了前來迎接的華貴馬車後,她有些累了,抱著麗迪雅,還沒講完一個故事,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老萊紗輕輕叫醒,“殿下,到了!”

老萊紗身邊的高個子侍女接過了她懷中仍熟睡的麗迪雅,她才緩緩地下了馬車。

久違的古老的熟悉尊貴氣息迎麵撲來,龐大的宮殿群華美壯觀,陽光下皇宮的金色琉璃瓦閃閃發光,光潔幹淨的白玉石階明亮漂亮,一旁的嬌豔花叢明豔動人,一切都仿佛未曾變過。

優雅地走上高高的石階,極慢地走著,走了很久才走到最高處的石階。

再往前走,便是富麗堂皇的大殿了。

多年前,她在裏麵做大殿侍女,挑燈夜讀《侍女守則》,還多次邂逅安希倫,與他曖昧來往。

前塵過往如夢又似幻。

一個頭發花白,腰板挺直的纖瘦侍女帶著一批侍女前來迎接,“昆娜!”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個領頭的。

“向海心皇太後問安!”昆娜帶著侍女們下跪行禮。

昆娜變老了好多,頭發白了大半,但皮膚還不錯,白皙而富有彈性。

“這些年你還好嗎?”她有些激動。

“沒有您的日子,一直都很寂寞,”昆娜的眼裏含著淚光,“無時無刻不盼望著您回皇宮。”

她的鼻頭也有些發酸,“說什麽呢,沒有我也要過得好才行。”

兩人又小敘了幾句,昆娜便帶著她前往大殿。

“最近幾天有些不太平,但您不用緊張,您是外國皇太後,一切都與您無關。”昆娜低聲說。

她沒有說話,因為已經到了大殿。

大殿內一片黑色。黑色的帷幔,黑色的地毯,黑色的祭台和最引人注目的——祭台上的一具黑色棺木。

大殿裏已擠滿了全身黑衣的達官貴人,當侍衛官宣布她進來的那一刻,原本有些喧鬧的大殿還靜了靜,隨著全身黑衣的她走入,更靜了,仿佛聽得到眾人的呼吸聲。

她和幾個隨行侍女被昆娜帶到最前方的一根圓柱旁。她一眼就看到了黑色棺材裏的安希倫,呼吸差點頓住。

安希倫一身金色皇袍,臉色慘白,緊閉雙眼,動也不動地躺在棺木裏。

她的雙腿突然發軟,若不是老萊紗和昆娜同時扶住,她一定會癱軟在地毯上。

殿內昏黃的燭光照著她的臉,她不知道的是,她此刻的膚色在旁人眼裏也像安希倫王一樣慘白。

她不哭不鬧,臉色卻慘白得若死人,身體也看起來極虛弱。

一陣奇異的哀傷的歌聲突然響起,眾貴族的注意力一下子轉移到了高高的黑色祭台上。一身黑袍的老祭司開始宣讀祭祀詞,蒼老沙啞的聲音充滿了哀傷,每讀出一個字,仿佛就能使人落淚。

慢慢地,大殿內出現了嚶嚶嗡嗡的哭聲,人人都在為安希倫王哀傷和哭泣。

念完之後,又是一陣莊嚴的音樂響起,侍衛官高叫道:“達洛爾殿下到!”

見到海心迷惘的表情,昆娜極低聲道:“達洛爾殿下便是王的二王子。”

一個身穿華麗黑色長袍的高大男子大步而入,身後緊隨著一群貴族男子和侍衛兵。

金黃色的細卷發,白皙的皮膚,綠色的眼睛,與安希倫竟長得有幾分像。她揉了揉眼睛,本想再努力看看時,昆娜身邊的兩個侍女許是累了,挪動了下身體,竟一下子把她的視線給遮住了。

黑袍老祭司又對這個剛進來的達洛爾王子說了些什麽後,達洛爾王子便跪在了棺木前。老祭司和其他幾個年輕祭司圍著他,往他和棺木上撒些聖水。老祭司的嘴裏還念叨著什麽,她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似乎是在乞求偉大的君主繼續賜福給未來的王。

一刻鍾後,祭司們全都散開,達洛爾王子緩緩站起,揚聲道:“感謝各位參加今日祭儀,明日正午出殯,現在請各位回去休息,辛苦了!”

大殿開始熱鬧了些,達官貴人們緩緩地向門口移動。

海心的大部分視線仍被兩個侍女遮著,隻聽得到達洛爾王子的聲音,與安希倫的一點也不像,過於渾厚得有些暗沉。她不大喜歡這種聲音,覺得有些陰沉。

“怎麽沒看到安希倫的皇後、王妃呢?”她本想問昆娜的,可昆娜不知到哪裏去了,隻得極低聲問老萊紗。

老萊紗倒是個萬事通,低聲回答:“帝奧斯和其他國家不一樣,皇後和王妃是不參加葬儀的,隻會出現在出殯那日。”

“殿下,”昆娜這時突然出現,還帶來了一個滿臉皺紋、滿頭白發,身穿紅色侍衛服的中老年男人,“這位曾是安希倫王身邊的高級侍衛官。”

海心怔了怔,隻見這個高級侍衛官向她微彎身道:“海心殿下,王臨終前曾手寫給您一封信,希望您為他守夜,還望您辛苦成全。”

高級侍衛官手中出現了一張被紅色印泥封印的金色信封,她看著這封信,鼻尖忽然發酸,有種想流淚又強製壓抑的感覺……

深夜的大殿,寂靜無比。所有水晶燭燈都熄滅,唯有環繞棺木的一百多根白色蠟燭亮著。

她坐在棺木旁的軟墊上,讀著多年前背過的《侍女守則》。這是她讓昆娜拿來的,用來懷舊的。

也不知現在什麽時辰了,四周靜靜的,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老萊紗端著盛滿精美點心和奶茶的托盤出現,告訴了她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殿下,剛收到消息,夾縫之地的艾德諾大人遭到暗襲,重傷不治過世了。”

她手中的《侍女守則》落到了地上。

半晌,她才回過神,“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艾德諾大人的兩位妻子已鬧開了鍋,為搶奪財產,雙方家族已開始火拚。”

艾德諾也死了?!她心中忽然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她在這個世界上所熟悉的所有人,希律亞、艾德諾還有安希倫都離開了她,她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

她突然痛哭了起來,哭得很凶很厲害。

不僅僅是為艾德諾哭,為安希倫哭,為希律亞哭,也為自己哭。

頭一次,她覺得自己孤苦零仃,那麽孤單那麽寂寞,覺得這個世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她哭得天昏地暗,天與地仿佛全都靜止。

她真希望自己也立刻死去。

她太孤單了,實在太孤單了,有再多的錢,再多的權勢,再多的事業,都無法撫慰填補自己的空虛的心。

她也是太沒用,不就是幾個男人死了嗎,又不是天塌下來了,為什麽仿佛天崩地裂?

她不是早已習慣孤單嗎?不是早已學會安排自己的生活嗎?可為什麽還是哭得不成樣子?

她哭了很久很久,甚至幾次差點暈厥,可還是硬撐了下來。

老萊紗曾試著安慰,卻被哭得正凶的她趕了出來,她號啕大哭,這輩子哭得都沒這麽凶過。

過了很久,許是快天亮了,她的哭聲才慢慢停了下來。

勉強站起身體,微微搖晃地走向殿門,那裏,旭日正要初升,正一點一點地突破厚厚雲層,放射出光芒萬丈。

剛走到門口,忽覺異樣,慢慢轉過身,震驚悚然——

連看了幾遍,確認自己沒有看錯,表情更加駭然——

她的身子嚴重不穩,晃了兩下,就要倒下時,另一個身影極快地衝來,將她一下擁住。

她的眼淚再次湧出,那一刻,她原諒了任何騙局。

隻要他仍然活著,隻要她覺得不孤單,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孤立無援的。

“安……希倫!”她顫聲喊出他的名字。

單薄的晨光照亮他絕美的蒼白的臉,綠寶石眼睛,金黃色長發如金色緞子般,隱隱反射出太陽的金光。

“讓你受驚了!”他溫柔華麗的嗓音,帶著沙啞的磁性,正是她幾世以來熟悉的聲音。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有點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活著就好。”她低低地道。

“我怎麽舍得死!”他溫柔地微笑,“怎麽也舍不得!”

說著他擁著她走出了大殿,揚了揚手,砰地一聲響,一道刺眼明亮的信號彈猛地衝上天空,與剛出升的太陽的光芒交融在一起,散發出驚心動魄的絢爛之光,比炎夏正午的陽光還要熱烈、輝煌。

驚天動地的廝殺聲從皇宮各處傳來,仿佛天兵天將突然降臨,掀起了帝奧斯有史以來最殘酷血腥的鎮壓叛逆王子們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