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子朝,泛皮船兮渡繩橋,來自巂州道路遙。

入界先經蜀川過,蜀將收功先表賀。

臣聞雲南六詔蠻,東連牂牁西連蕃。

六詔星居初瑣碎,合為一詔漸強大。

開元皇帝雖聖神,唯蠻倔強不來賓。

鮮於仲通六萬卒,征蠻一陣全軍沒。

至今西洱河岸邊,箭孔刀痕滿枯骨……

——白居易《蠻子朝》

*

“爹,你總算醒了,嚇死我了,嗚嗚嗚嗚——”李昌業恢複意識的第一時間,耳邊就沒清淨。

“說過多少次,叫師父——”他習慣性地眼都沒睜,就糾正花雲稱呼上的錯誤。

不過,這麽說來,他是還活著了?

這是第二次碰到這麽多屍人吧,相比之下,比上次碰上的要強力了很多。

因為隻有他們一個小隊,寡不敵眾,所以他帶著部下殿後,讓幾個年輕的和還有花雲一起,殺出去到前麵的營地搬救兵。

當時他很後悔,不該帶花雲來的。

後來——被那些屍人包圍的時候,他被一隻行動很快的屍人咬了一口。

再後來,他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

“這裏是——”雖然感覺頭仍昏昏沉沉的,李昌業還是費力地睜開眼睛。出現在視野中的是顯然梨花帶雨剛哭過的花雲和幾個或多或少都掛了彩的屬下,再看帳篷的顏色,顯然他們是順利被前麵營地的人救了。

“既然這位將軍醒了,各位請讓讓,先到外麵去休息吧,該換藥了,也讓這裏透透氣。”人堆後麵傳來一個姑娘的聲音,屬下閃開之後,一位身著黑衣的萬花女子端著水盆和藥品走上前來,微笑著說,“將軍你還真走運,被人及時救了,又碰上我師兄在這裏,他剛好有治療屍毒的藥,否則小妹妹真的要哭成河了。”

“多謝姑娘。”李昌業說,他現在神智逐漸清明,同時渾身的疼痛也隨之清晰起來。

看他的表情萬花女子似乎知道他的痛楚,給李昌業換過藥後,她叫過花雲:“小妹妹你爹的傷不輕需要安靜休息,你跟姐姐去吃點兒東西好不好?”

“是師父——”李昌業很想澄清,但萬花女子對他無力的解釋似乎很不在乎,拉著花雲往帳篷外麵走。她剛走到帳篷外麵,“師兄,你來了啊,他已經醒了。”

被女子叫做師兄的人並沒有回話,不過聽到帳篷門簾被撩動的聲音。

等人走到李昌業麵前,他忽然有種自己還不如繼續昏著不醒過來比較好。

女子的師兄,正是方卓思。而且看他的表情,剛才很顯然聽到了女子的話而沒聽到李昌業的解釋。

“多謝。”李昌業扯出一個笑容對方卓思說,就算對方十萬分地不想見他,救命之恩怎麽都是要謝的,“希鵬還好麽?”

“他去後麵采購物資去了。”方卓思的聲音沒有什麽起伏,仿佛李昌業是個陌生人一般,“還有,不是我救的你,隻是有人把你帶回來了,那麽多人要治順手。有什麽事你可以找蘇葉——就是剛才帶你女兒走的女子。”說完,他轉身往帳篷外走去。

“那是我徒弟——”李昌業很無力地解釋,但方卓思已經走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

他躺在**,自嘲地笑著搖了搖頭,自己幹嘛要急著解釋啊,他和方卓思之間,沒了原來的那個聯係,現在連普通朋友的關係都算不上……

不知是不是藥物的作用,沒多久,他又渾渾噩噩地又睡了過去。

*

恍恍惚惚中,他覺得自己置身在一片青翠的草海之中,身後有兩棵大樹——生的枝繁葉茂,鬱鬱蔥蔥;枯的禿兀峰嶸、傲立蒼穹,雖一枯一榮,卻生得同高,粗細也相當,生死相隨。

他愣了一會兒終於想起,這是萬花穀中的生死樹——這麽說,自己是在夢境中?

夢裏好,夢裏沒有痛苦,夢裏可以見到平日裏見不到的人……

一直在想,他是不是因為心智清明無憂,真的如少林的大師所說往生極樂,所以連回來給自己托夢一次的事情都沒有。

李昌業拐向兩樹之間,耳邊傳來曾聽那人說過的傳說——兩棵樹是一對愛侶,枯死的那棵的死也許是天數。但要留下伴侶孤苦零丁,卻是非常不忍。這強烈的意念,終使死樹形死而靈不死,而另一棵樹為了與他的愛人相守相望,從此也拒絕生長,因而形成了這樣一個奇景。

站在生死樹前,李昌業試圖在飄渺之中尋覓到那抹連在夢中都許久沒有出現的身影,也許在這生死交界之處,他能夠得償夙願。

隱隱約約,似乎有人聲傳來。

真的,來了麽?

李昌業循聲向那包裹在雲裏霧裏的枯樹一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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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起來吃飯了!”花雲銀鈴般的聲音,把李昌業硬生生地拉回了殘酷的現實之中。

“唉——”李昌業歎了口氣,他現在已經無力糾正花雲稱呼上的錯誤,一旁蘇葉看著趴在床邊的小姑娘正掩嘴偷笑。“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他問,夢裏不知時光流轉,看從帳篷外透進的光影,應是已經近暮。

“已經亥時了,”蘇葉走過來遞給李昌業一碗藥,“將軍睡了才一個時辰就醒過來了,很多人起碼要睡到明天早上的。”

“多謝姑娘。”李昌業接過藥碗,看到裏麵黑乎乎的一碗東西不由得皺了皺眉。

“怎麽了,將軍?”蘇葉不明所以,“我師兄的藥很有效的。”

“是。”李昌業點頭,方卓思的藥的確很有效,但弄得如此一看就很苦很難喝的樣子也一定是故意的。他深吸了一口氣,屏息閉目,一仰頭把這碗東西灌了下去。

那感覺,真可以用五味雜陳來形容。

看李昌業喝完藥,蘇葉很滿意地收回藥碗,“將軍你好好休息,我去照顧別的傷患了。”

“我也跟你去,蘇姐姐。”花雲蹦蹦跳跳地跟蘇葉走了。

送走蘇葉,李昌業又喝了些水平複一下喉嚨裏翻湧的味道,便下床想出去看看屬下情況如何。

剛起來他還有陣頭暈,隻能慢慢踱出帳篷。

這個營地是個醫療為主的營地,有不少萬花弟子和大夫來來往往,還有一些其他門派的人或是在此療傷,或是負責守衛。

方卓思正在那邊幫一個人接骨,李昌業從帳篷的另一側繞過去,盡量不正麵碰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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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沒回來麽?”方卓思給那人的腿夾上木板,問身邊幫忙的蘇葉。

蘇葉搖頭:“師兄,茯苓本來就難找,你要的量又大,難免要耽擱一些時間,再說他又不是一個人出去的,不用這麽擔心吧。”

“正因為是他們兩個一起去我才不放心——我讓這家夥去找藥,沒準兒他半路就跑去做別的了,另外一個還是什麽都由著他!”方卓思一臉頭疼的表情,“這小子,從來沒讓人省心過!”

“不讓你省心,你見了還跟跑了的老婆回來一樣——”蘇葉小聲嘟囔著。

“你說什麽?”

“沒,沒什麽,我去看看人回來沒!”見眼前的傷患已無礙,蘇葉跳起來就往營地外麵跑——自從葉管事到後方去押運物資,她師兄就到了更年期,總是莫名發火。

她一轉彎看到了李昌業,“將軍你身體真好,已經能起來活動了。”

“嗯,姑娘這是要去哪裏?”李昌業問。

“去看看去采藥的師兄回來沒有。”蘇葉說,李昌業也陪著她往營門口走去。

“一個人?”李昌業問,木柵之外,四周皆是林木茂密的莽林。林中,可能會有天一教的屍人,也可能會有南詔的士兵在埋伏,一個人在外會麵臨很大的危險。

“不,兩個。”蘇葉回答,然後想起了什麽,“將軍不用擔心,我的那個師兄很厲害的,無論是屍人還是南詔兵都奈何不得他的。”正說著,蘇葉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音,臉上露出高興的笑容,“回來了!”

她的話音未落,一匹馬從遠處的林中疾馳而出。馬兒通體純黑,油亮的馬鬃被綁成了麻花辮子垂在一側,馬尾上束的紅繩也隨著馬兒的奔跑在人的視野中跳躍。

“望雲騅?”對於這種打扮的馬出現在這裏,李昌業有點兒吃驚。但由於騎手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隻能看清也是一身黑衣。

惡人穀的萬花麽?

不過想想,李昌業覺得這也沒什麽——畢竟為了血眼龍王和智慧王一事,浩氣盟和惡人穀都有人在巴蜀一帶活動,而無論這兩方多麽地勢如水火,大多時候對於師門的同修,很多還是有感情的,所以幫個忙什麽的也很正常。

看到馬,蘇葉高興地迎了上去,李昌業便站在營門口看著。

黑馬很快就跑到了她麵前,馬上的騎手穿著一身有著紅色裝飾的萬花服裝。

不過,與李昌業以往對萬花弟子都是一身黑衣一頭黑長直的印象不同,這個惡人的萬花卻是一頭化雪的銀絲。

他人沒下馬,扔給蘇葉一個小包。

“你終於回來了,再不回來方師兄要把周圍人的耳朵都念出繭子了。”蘇葉接過東西說,“哎?怎麽隻有你一個?”

“我和野花還有別的事,你先把這些拿回去。”騎手說。

“什麽?天都黑了你還要出去——”沒等蘇葉把話說完,望雲騅已經調轉馬頭,又跑進了夜色中的樹林,“喂,我話還沒說完呢!”但人已經不見了,蘇葉隻好拿著包往回走,回到門口卻見李昌業站在那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走過來的方向,“將軍你怎麽了?傷口又疼了麽?”

“剛才那人是——”李昌業不敢相信,他剛才聽到的,看到的……

“我墨師兄啊。”蘇葉說,歎了口氣,“方師兄讓他去找茯苓,結果藥拿回來了人又跑了——方師兄又要發飆了。哎,將軍你怎麽了!”

蘇葉的喊聲,在李昌業的耳中變得越來越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