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麵

羅戰先前跟程宇說過,他們家以前的老家就住這附近,他對這一帶很熟。

他兜兒裏揣著程宇的手機,手裏拿的是程宇的警用小手電,陡峭的坡道上參差密布的矮灌木在他**出的肩頭和胸膛劃出血痕。

他費力地攀上大坡,爬回公路。

把他們擠下公路的那輛大貨車早就跑沒影了,根本就沒打算留下來救人。

盤山公路被濃墨似的暗夜吞沒盡頭,一輛車都看不見。

羅戰於是開始跑。

夏夜天空多星,他依靠星圖的位置依稀辨認出方向,沿著公路下坡,往村鎮坐落的方向跑去。

四周昏天黑地,他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兩條腿都仿佛不是自個兒的。原本準備蹲大牢所以穿了一雙棉布衲的懶漢鞋,鞋底兒都快磨穿了。

旋轉的公路仿佛永遠跑不到盡頭,羅戰跑了一路,一共就碰上三輛車。

烏漆麻兒黑的,羅戰又渾身都是血,凶神惡煞一般,沒有一輛車敢給他停下來。

羅戰不要命似的衝向高亮頭燈的小麵包車,想要強行攔車,小麵包驚恐地鳴著喇叭,呼嘯著與他擦身而過。羅戰在車子幾乎將他撞飛的一瞬間跳開,後脊梁砸在山岩峭壁上!

“我操/你媽!!!!!!!!!!!”

羅戰對著一溜煙兒跑走的車屁股瘋狂地嘶吼,眼角迸出淚花兒。

他眼前晃動的就是程宇渾身是血躺在他懷裏的樣子。

程宇的嘴唇呈現脆弱幹涸的粉白色,倔強地緊闔,一聲兒都不吭。

程宇並沒有傷到要害。他會一直流血,直到把血流光,變得冰冷,慢慢地死掉……

越是堅強的人偶爾流露出的那般脆弱無力,最是讓人披肝嘔血地揪心。

羅戰砸開他家院子大門的時候,衣衫不整,白色背心兒上全是血。

小院兒裏家犬狂吠,羅家老大羅湧提著一根兒木棍子出來開門,一看竟然是羅戰,臉上是極度的震驚。

“三兒?你,你,你怎麽回事?”

“大哥,大哥你的車在嗎?我需要用車!”

“三兒?!你這是要幹什麽?你要去哪兒?你不是應該已經關到監獄裏了嗎?你自己跑回來了?!”

“大哥我要去救人!我需要車!!!”

兩條大黃狗歡歡喜喜地撲上來,羅戰推開拱來拱去的狗,一頭撞進正屋,看見他家老爺子躺在病**。

羅大爺又驚又怒,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羅戰:“三兒,你、你、你、你個兔崽子,你還有臉回來!……”

“爸,爸,押解車翻了,我們掉溝裏了……”

羅老爺子從**撐起來,一把拎起拐杖往羅戰身上砸:“你還回來幹什麽你?你氣不死我你就不消停是不是?你還敢從監獄裏逃跑!!!”

“爸我沒逃跑!!!”

羅湧瞪大眼顫著音兒地問:“三兒你跟我們說實話,你怎麽跑出來的?你身上這麽多血你怎麽弄的啊?”

襲警越獄逃跑可是重罪,這還不得全國通緝,抓回去不得槍斃?

羅老爺子臉色熬白,一連聲地罵,咳嗽,快要吐血。

羅戰喘著粗氣對他爸爸吼:“爸,我沒逃跑,我沒越獄!……我們還沒到監獄呢,就出車禍了!”

羅大爺和羅湧無法相信羅戰的話。

羅戰頭皮上還掛著一道疤,血已經凝固了。他兩眼殷紅地吼道:“押解我去監獄的兩個警察受傷了,這會兒還躺在溝子底下等我去救呢,人命關天啊,這倆人要是萬一掛了,我這輩子就完了!!!”

羅戰跑到小院兒當中露天的地方打電話,這裏終於有信號了。

他從程宇的手機電話簿裏找到他們局長的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聽到羅戰匯報的情況極度震驚,不停地追問:“羅戰你現在在哪裏?你又是怎麽回事?!”

羅戰急得說:“您甭管我在哪兒了,我現在就找車趕回去,你們趕緊派條子和救護車過來救人!”

羅戰跟他爸和他哥說的也是實情。押解車翻下公路,已經死了一個警察,程宇和白遠這兩個活口倘若再有個三長兩短,這起事故現場簡直太像罪犯襲警傷人翻車後逃跑,羅戰真是跳到永定河裏也洗不清嫌疑!

羅湧到左右隔壁叫來幾個本家親戚,收拾棉被褥子,開車。

羅大爺慢慢弄明白了事情原委,手掌用力拍著床板,眼淚就流下來:“三兒你個混小子,你個小王八蛋,你、你、你就是個禍害你!你又惹禍了,怎麽會出這麽大的事兒,警察死了傷了的,那你怎麽辦?你可怎麽辦啊……”

羅戰站在他爸爸床前,不知道說啥好,咬咬牙道:“爸,我……我……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不幹了。”

羅大爺一邊兒抹眼淚一邊兒說:“你還有以後嗎……你以後都改了吧,老實做人吧……”

羅戰狠狠地點頭:“我改,我一定改。”

羅大爺一下一下地砸著床板:“等你改了的時候,你老子還活得到那天嗎,還看得到嗎?”

羅戰就掉淚了。

他跪在他爸爸床頭咣咣咣地磕了好幾個頭,跟羅老爺子指天畫地地保證,以後洗心革麵痛改前非,再不瞎混,再不敢做犯法坐牢的事兒。

羅戰那時候是真的後悔了。

悔得想撞南牆,捶胸頓足地難受。

他覺得是他把他爸爸氣掉了半條命,又把程宇這麽好的一個警察給害了。

如果不是押這趟車,程宇就不會出事。

可是如果自己沒有犯事兒坐牢,也就不會有機會認識程宇。

多好的一個人啊……

羅戰最後給他爸磕了個頭,紅腫著眼睛說:“爸我去救人了,這趟走了可能三五年七八年的,就回不來了,我一定老實改造,爭取早點兒出來,三兒再給您磕個頭,爸您保重身體,您等我回來!”

羅戰正要奔出屋,被羅湧一把拽住,拽到角落裏低語:“三兒……你真要回去?你想好了?”

羅戰挑眉:“大哥你啥意思?”

羅湧形容疲憊,突然也喉嚨哽咽起來:“你真的進去了,這可就是八年啊……三兒,你真的想好了?你真不是想跑路的?”

羅戰怔怔地看著人。他這個大哥是做了一輩子農活兒老實巴交清清白白的農民,竟然在這時候也問出這樣的話,羅戰覺得自己真是作孽了。

羅湧吸著鼻子說:“咱爸其實最疼你了,心裏老惦記你,拿你當個寶貝似的,你在咱家最小麽……”

羅戰這時候想起個事兒,從兜兒裏掏出那個紙包:“大哥你幫我把這包東西好好收著,不方便帶到牢裏,你幫我收著!”

羅湧看著被雨水泥巴浸泡過而且沾了膿血的爛紙包:“這是啥玩意兒?”

羅戰說:“大哥你甭問了,你一定幫我保存好,我以後還要的!我八年以後從牢裏出來,我還要他的!!!”

羅家兄弟開著車原路趕了回去,比公安和救護的隊伍先一步抵達現場。

羅戰看了車上的裏程表才估算出來,他在山路上一口氣狂奔了十五公裏,大概是跑了一個半小時。

刑警隊和救護車抵達的時候,一夥村民已經用簡易擔架把兩個傷號兒從山溝裏抬出來,身上都蒙著大棉被保溫。

程宇和白遠被抬上救護車,羅戰因為全身血啦呼呼的特嚇人,也就得以同車前往醫院驗傷。其實他身上都是程宇的血,自己就蹭破了一塊頭皮。

醫院裏,羅戰跟程宇的大隊長簡單交待了實情。

刑警隊大隊長沒想到一趟押解車竟會出現這樣嚴重的事故,一死兩傷,當然更沒想到罪犯並未趁機逃跑,反而把兩個押車的警察給救了。

大隊長拍了拍羅戰的肩膀:“羅三兒,等回去以後,我會把這件事兒跟上級打報告,依照你的悔過立功表現,幫你爭取減刑。”

大隊長又要派幾名隊員押羅戰回去,羅戰說:“你們能不能讓我再等一會兒……程警官動手術呢,我想等他出來看一眼,看他能不能脫離危險……”

大隊長寬慰他:“這裏這麽多醫生呢,程宇就不用你操心了。你現在畢竟已經是服刑期,坐在這兒不合適,還是走吧!”

羅戰的神情執寧:“我不走。領導同誌,您不用緊盯著我怕我跑了,我要是真想跑我早就跑了!……程警官傷挺重的,我就是想看看他那條胳膊怎麽樣了,還能保得住麽。”

大隊長沒轍,遷就他,幹脆就把他一隻手腕銬在手術室外的長條椅子上,讓他坐著等。

手術室裏出來幾個小護士,焦急地問,誰是A型血?有A型血的沒有?傷號兒失血太多了,再晚幾分鍾就沒得救了,我們需要大量的A型血!

羅戰騰得從椅子上躥起來:“我我我!!!我是O型,我萬能血,我給他輸血!!!”

護士說:“你先等著,你候補。”

羅湧趕忙跑上前來,擼起袖子:“我可以給程警官獻血,我是A型!”

羅戰踮著腳眼巴巴地候補,最終沒排上他的號兒,捶胸頓足,妒忌死他大哥貢獻的那兩大管兒血了。

白遠從另外一間治療室裏先一步被推出來,一顆腦袋被紗布裹成個大白粽子。這小子確實是撞出了腦震**,頭暈嘔吐了好幾次,渾渾噩噩的。

白遠半昏迷半清醒的時候嘮叨了一句:“程宇他留了一張條子,他說萬一掛了,那是給隊長寫的報告……”

大隊長從程宇那件血衣衣兜兒裏找到紙條,字寫得歪歪扭扭得沒法看,勉強能辨認,顯然是重傷時用左手寫的。

程宇在紙條裏就是跟他們大隊長交待,車禍完全是意外,與羅戰無關,羅戰從即將爆炸起火的車裏把他救出來。

羅戰後來大致明白了程宇的心思。

當時白遠那小子怕程宇睡死過去,就一直抱著程宇嘮叨,說羅戰怎麽還不回來還不回來,程宇你一定得挺住嘍等羅戰那混蛋趕回來啊!

程宇你說羅戰他還會回來麽?

丫八成就把咱倆扔在這裏,自己直接跑路了吧!

這麽好的機會,他要是不跑路他就是大傻子!

靠,丫要是敢不回來,回去咱就發布公安部全國通緝令,千裏追殺這個王八蛋!!!

程宇那時候對白遠說:“他肯定沒逃跑,會回來的,羅戰不是那種人。”

白遠說:“程宇你看人準麽你?”

程宇說:“準。看人不準你還混進來當警察?你分得出好人壞人麽……”

程宇後來大約是想,黑燈瞎火的,羅戰指不定跑到哪裏去找人,萬一不能按時回來,萬一自己挺不到被救就死了,白遠這隻二貨,腦袋再磕傻了講不明白事發經過,羅戰作為帶刑的犯人這罪責就說不清楚了。

於是程宇從腰裏摸出紙筆,讓白遠給他打著手電筒,流著血十分吃力地寫了這張條子。

羅戰最後看到程宇被護士從手術室裏推出來。

程宇胳膊上做了手術,麻藥還沒醒。

羅戰就隻有機會遠遠地望一眼躺在**的程宇,白色被單覆蓋著赤/裸的身體,睫毛烏黑卷曲,下巴、喉結和鎖骨勾勒出側麵的曲線,像雕塑一樣靜謐動人。

在那一天之前,羅戰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鍾情迷戀一個人,不知道原來對一個人動了真心,會是這樣一種甜到骨髓又痛在指尖的折磨與思念!

那天是羅戰入獄前見程宇的最後一麵兒。

他隨即就被送進了監獄。

那天也是他跟他爸爸的最後一麵兒。

半年之後,羅家老爺子在病榻上咽了氣兒,沒能等到他最掛念的老兒子刑滿出獄。

在這之前,羅戰最尊敬最在乎的人是他親爸爸。現在爸爸沒了,心靈中留下一段無法彌補的失落和遺憾,他如今心裏頭最尊敬、最在乎、最喜歡、最渴望的人,就隻有程宇!

作者有話要說:回憶完了啦,虎摸每一隻。

虐是必要的吧,其實就是給大夥解釋下,羅大灰狼為毛洗心革麵從良了,又為毛那麽那麽那麽稀罕小程警官。世上木有無緣無故的森森的愛,這廝絕對是萌發真愛了,哈哈哈~

給被虐到的萌物們補償,每人一盤兒糖卷果,回民小吃,主料是山藥大棗梅子金糕什麽的,甜的糯糯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