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之夜

程宇是水性很好的,從小在後海荷花池子裏泡大的小孩兒,他紮猛子遊泳潛水都沒問題。

可是這會子根本就不是會不會遊泳的事兒,冷峭的初冬夜晚,他在湖裏撲騰了幾下,渾身的衣物瞬時被浸得透透的,冰冷刺骨的湖水吞沒到胸口脖頸處,心髒的血流凝固。

程宇跟那學生說:“你跟我回去吧,別鬧了。”

小眼鏡掛在橋墩子上,也凍得牙齒不停地叨,哆嗦著說:“我,我,我不要。”

程宇問:“你為什麽就非要想死呢,你跟我說說?”

小眼鏡說:“我,我,我喜歡的人不要我,我失戀了嗚嗚嗚……”

程宇說:“她不要你你就玩兒命再回去追啊!你死了她就能喜歡上你嗎?!”

小眼鏡哭著說:“他不會喜歡我的,永遠不會的,嗚嗚嗚……”

程宇苦口婆心地勸那孩子,在水下邊兒待了五分鍾,已經快說不出一句完整話。船上的人一看不好,趕緊拽著保險繩往回拉,把程宇給拉上船。

華子趕緊把小酒壺遞上去,程宇喝了一大口,眼淚都辣出來,酒露燒心,熱力從內往外湧,冷熱相激,渾身的皮膚又疼又癢。濕透透的衣服被寒風一吹,快要結出一層冰渣子。

程宇轉臉兒又下去了一趟。

那學生抬頭一看又是程宇,都快哭了:“警察哥哥你,你,你別來了,哥你快回去吧……”

羅戰這會兒工夫跑到了漢白玉石頭橋上,眼看著橋下頭程宇泡在冰水裏,跟橋墩子上摽著的孩子喊話。

羅戰一看這哪行啊這,這他媽的是在救人嗎這個?救人再把自己凍壞了可怎麽辦啊!

羅戰在橋上嚎叫:“程宇你快回去!快上岸去!!!”

程宇凍得嘴唇發紫,臉色發青,渾身僵硬得衝羅戰揮揮手,喊不出話。

橋上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羅戰心急火燎,在人群裏蹦高兒地罵:“程宇你就這樣兒,你老是這樣兒,你說你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呢!”

程宇又被同事拉回船上去了,一夥人拿棉被晤著他。潘陽倆手啪啪啪拍打程宇的臉,跟抽耳歇子差不多。程宇的眼神兒都凍木了,倆眼發直,不會轉彎兒了。

待到程宇第三趟下去的時候,那學生摸黑一看,還是這個警察,不知所措地都哭了,兩行淚凍得像掛在紅臉蛋上的冰鎦子。

程宇的聲音斷斷續續的,牙齒劇烈打戰,帶著懇求的語氣:“你看,我都,下來,三趟了……你就,跟我,上去吧……”

程宇本來就沒吃晚飯,凍餓交加,鐵打的人也禁不住這麽折騰啊!他的頭疼得像要從眉心處裂開,胃裏燒痛如同刀絞,臉色青紫,兩眼發黑,一隻手攀著水裏的鐵柵欄,就快要支撐不住。

羅戰看見程宇的手脫了力,像是失去了知覺,整個人突然向水裏沉了下去!

船上和岸上的人亂作一團,喊叫聲此起彼伏。

羅戰腦子裏嗡得一聲,血往腦門兒上撞,頭重腳輕。他徒勞地爬上岸邊圍欄大喊大叫,眼睜睜瞧著程宇在水裏被繩索拖拽上船,毫無知覺力氣的身體像掛在船幫上浸滿了水的一隻麻袋。

“程宇!程宇!!!!!!!!!!”

羅戰嘶吼。

他那時候突然害怕極了。

他這輩子親身經曆過一次刻骨銘心的痛,可不敢再來一回。程宇要是出個什麽事兒,簡直是挖他的心、要他的命了。

一群同事七手八腳地給程宇剝掉外邊兒一層厚重粘連的濕衣服,再拿大棉被裹上,晤手晤腳,推拿心口,折騰了好一會兒,才聽見程宇痛楚的喘息聲。

程宇累得不能動彈,血液凝滯,四仰躺在大鴨子船的甲板上,兩眼直勾勾盯著墨藍色清澈的夜空,瞳膜上繁星變幻出奇異的圖案,耳畔隱隱約約聽見羅戰喊他的名字……

又有人劃著小船增援,羅戰突然甩脫大衣,騰空翻過圍欄,跳下岸堤,撲進了水中!

冰冷的湖水爭先恐後灌入他的衣服領子,他頓時弄明白了,一百年前泰坦尼克號上那些倒黴蛋都是怎麽凍死的。

真尼瑪的冷啊我/操!!!!!!!!!!!!!!!

羅戰嗷嗷地像隻大雁似的在水裏撲騰,躥上小船,劈手奪過船槳,嘩啦嘩啦地就劃過去了。他重新又跳進水裏,遊向那個橋墩。

潘陽瞧見了,急得喊:“羅戰你回來!你你你,你沒係保險繩呢你不要命啦!!!”

程宇掙紮著從棉被裏探出頭來,吃驚地盯著羅戰水中的背影。

羅戰是腦子氣炸了,火兒大了,摽住橋墩子,一把薅起那孩子的衣服領子。

小眼鏡嚇壞了:“你你你,你幹嘛,不,不要……”

羅戰破口大罵:“你媽個不要!你瞎折騰什麽,跟老子上岸去!”

小眼鏡嚇得拚命搖頭。

羅戰冒著火質問:“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小眼鏡抖抖索索地說:“我,我,我叫徐曉凡。”

羅戰怒哼哼得:“好,徐曉凡,我問你,你瞧見剛才那個警察了嗎?”

小眼鏡哀怨地點點頭。

羅戰扯著脖子怒吼:“他為了救你一命他都跳下水來三趟了!這水多冷啊,把人都快凍死了,你媽的也是個老大不小的人了,懂不懂事兒、有沒有心肝啊你?!

“你看在他這麽辛苦這麽玩兒命地救你,你好意思尋死嗎你對得起警察同誌嗎你他媽的要折騰到啥時候啊你!!!”

小眼鏡也內疚了,覺得對不住認真負責的小警帽兒,嗚嗚嗚地哭。可是尋死這事兒有時候就像某種強迫症,或者癔病,不達目標不罷休似的,這時候進退兩難,騎虎難下了。

羅戰隻泡了一分鍾,也凍得小腿肚子快抽筋了。

小眼鏡忽然小聲抽泣著對羅戰說:“你不懂,我,我,我喜歡我們班長,可是他,不喜歡我,他喜歡女生……”

羅戰:“……啊?”

小眼鏡哭著說:“我,我是同性戀,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嗚嗚嗚……”

哎呦喂……羅戰頓時哭笑不得。

他一把掰過這孩子的臉,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低吼道:“同性戀怎麽啦?哪個小王八敢瞧不起你?!”

小眼鏡:“唔?……”

羅戰說:“瞧你這點兒出息,他不喜歡你你去追啊,他瞧不起你你就不敢去喜歡他了嗎?!”

小眼鏡小聲說:“唔……可是他們說我是娘娘腔,說我惡心,說我變態……”

“他姥姥的變態!”

羅戰拿手一指不遠處的鴨子船:“你看見船上躺的那個警察了嗎?你知道他是誰嗎,知道嗎?!”

小眼鏡傻乎乎地搖頭。

羅戰話音鏗鏘地說:“他就是老子喜歡的人!!!”

小眼鏡驀然瞪大了眼。

羅戰跟那孩子鼻子對著鼻子眼對著眼地吼道:“我跟你說實話,我喜歡的人他媽的也不稀罕我!可是有人敢說老子有毛病、老子娘娘腔嗎?你看我像變態嗎!

“我就明明白白理直氣壯地喜歡他了,怎麽著吧?誰還能攔得住老子真心扒肺地喜歡一個人嗎?怎麽就不成啊,我不配喜歡他嗎!!!”

小眼鏡怔忡地看著人,被羅戰那股子與天鬥與地鬥舍我其誰的氣勢震懾住了。

羅戰低吼:“小子,哥是過來人,我告訴你,真心實意地喜歡一個人,不在乎對方怎麽樣,怎麽看咱,咱就掏心掏肺地對他好,等著他回心轉意……

“你到底有多喜歡一個人,不是要看你在這裏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還他媽玩兒自殺,你是個帶把兒的爺們兒不是?真喜歡一個人,是在於你到底為對方做過什麽你為他付出過多少!咱隻要付出了讓他明白了咱就值了就不後悔!!!”

小眼鏡哭了,鼻涕眼淚嘩啦嘩啦得。

羅戰伸出手:“小子,折騰一晚上了,走,跟哥回去。”

這倆人地被大夥撈上船,一個累得趴在船板上嗷嗷地吐髒水,另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羅戰還不停地哀嚎“抽筋了,老子右腿轉筋啦”。

一群小警察都特別好奇,羅戰究竟跟那孩子說什麽了。

這邊兒下去好幾趟勸說無效,怎麽羅戰下去嘰嘰咕咕說了一會兒,這孩子就突然想通了呢?

程宇跟羅戰倆人並排躺在一起,都累得說不出話來。

程宇扭頭看羅戰,就這麽看著,漆黑的眉擰在一起,撅著嘴,怒哼哼的樣兒。羅戰一看程宇那表情,就是在埋怨他呢,尼瑪又多管閑事,尼瑪又見義勇為,你煩不煩你瞎起什麽哄,多危險啊你掙那份工資了嗎巴拉巴拉巴拉……程宇那一套他聽多了,都會背了。

羅戰雙手合十捂著臉,嘿嘿嘿得樂起來,躺在人堆兒裏仰望天空,樂得瀟灑無懼,自己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覺得自個兒真他媽的偉大!

他跟徐曉凡那傻孩子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他的心裏話,掛在心尖尖兒上想要對程宇傾訴的話。

他那天對程宇放了幾句狠話,回來之後很快就後悔了。他每次跟程宇甩臉色,都會後悔,覺得自己脾氣太臭,覺得程宇這樣的人值得更好的,值得自己全心全意地付出,再多愛一點兒,愛得還是不夠狠。

程宇如果真的結婚了又怎麽樣呢。

結婚了也不妨礙他繼續喜歡他。

隻是遺憾的是,這個能夠給程宇幸福、光明正大地寵他愛他一輩子的人,不是自己了。

華子聯係了學校,開警車把救起來的學生送回學校去。

羅戰看見程宇從棉被裏爬出來,身上的製服長褲都凍硬了,支支棱棱得不成型兒。

羅戰一把拉住:“程宇,我送你回家。”

程宇皺著眉頭:“我還有事兒呢。”

羅戰詫異:“有啥事兒啊?這大晚上的,都快十點了。”

是啊,都忒麽的快十點鍾了!程宇掏出手機,一看十幾個未接電話,頭皮發麻。他連忙撥回去,這回輪到葉雨桐不接他電話了。

程宇把警服大衣往濕衣服上一套,嘴唇還是灰白色的,就往公園大門口走。

羅戰趕緊追出來,倆人一路跑,身後留下兩道濕漉漉的水跡。

那晚是羅戰把程宇送到約會地點的餐廳。

他一路上開著車,不斷地扭頭看程宇。程宇坐在副駕駛位上,都來不及把座椅放倒,直不棱登地坐著,就迷瞪過去了。

羅戰把車裏的暖氣開到最大,給程宇烘著衣服,怕這人著涼,又把自己的加厚羊毛大衣脫下來給程宇蓋著。

程宇的頭發零零散散地披在腦門兒上,麵容疲憊,衣服上帶著泥水,髒兮兮的。剛才在冰水裏泡那麽久,差點兒凍僵了,緩了半個多小時才暖和過來。

羅戰酸不唧唧地說:“程宇,你說你就這副模樣去見丈母娘,能撈著好兒嗎?”

程宇閉著眼哼道:“我忙工作弄髒的,我又沒幹別的……總比爽約不露麵兒強吧?”

程宇趕到餐廳,大堂裏還剩幾桌殘羹冷飯,服務員都快打烊了。

程宇趕忙問:“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帶著父母來吃飯嗎?七點鍾時候來的?”

服務員漠然搖頭:“七點鍾?沒印象,都翻了好幾輪兒的客人了,早走了!”

程宇茫然地在餐廳裏轉了一圈兒,知道自己搞砸了,臉上的表情漸漸黯淡下去。頭一回見葉家父母,對方還好意遷就自己的時間,結果還是把人放鴿子了。

羅戰跑進來問:“都走了?太晚了。”

程宇發短信跟葉雨桐道歉,解釋,我來了,但是來晚了,確實是去救人的,這才剛忙完了下班兒,真對不起。

葉老師的短信回複:【程宇,我明白了。我想跟你談談,還有,我們分手吧。】

程宇垂著頭,盯著手機屏看那行字,看了很久。

他一言不發地往外走,門口下台階的時候,腳底下突然一軟。

羅戰一把扶住人:“程宇?程宇……”

程宇軟綿綿地靠在羅戰身上,呼吸炙熱混亂,身體虛弱得發抖,抖得節奏不太正常,看起來非常不舒服。

羅戰不敢動,一手撐住程宇的腰,抱著人,輕輕地撫摸後心。

“程宇,沒事兒哈,哥送你回家,咱回家唄……”

程宇渾身無力地靠在羅戰肩膀上,眼裏微光閃動,喃喃自語:“你說,我是不是,特差勁的一個人啊,接觸時間長了,特別讓人受不了吧……”

“這種問題你問我?問得太傻/逼了吧,你想聽我說什麽啊!”羅戰故意擠兌程宇。

程宇:“你想損我就直說。”

羅戰:“說我有多稀罕你,你想聽麽?”

“操……我不想聽。”

程宇低聲地,聲音沙啞。

這家餐廳的馬路對麵兒是個咖啡吧,葉雨桐就坐在咖啡吧靠窗的小桌旁。

她的眼貼著窗子,手指不斷擦著塗滿哈氣的窗玻璃,一次又一次地確認她看到的兩個人。

她看見一個男人摟著程宇的腰,程宇靠在對方肩膀上。

憑葉老師的敏感心思,她甚至不需要跑過去扒過人臉仔細看,就能猜到,這男人一定是她第一次見到程宇時,為程宇殷勤地戴帽子、撣衣服、有說有笑的男人。

兩具挺拔修長的身影緩緩靠攏貼和在一起,支撐成一個人字形,在餐廳燈火通明的外窗玻璃上映出一叢純黑色的剪影,看不出表情,聽不到話音兒,但是葉雨桐能辨得出,那副剪影的線條輪廓無比的和諧流暢,宛若天作天成……

程宇甚至從來都沒有這樣抱過她。

沒碰過她。

葉雨桐忍不住流下淚來,淚水與窗上的哈氣暈成一片……

灰太狼很給力啊,又間接表白了,可惜正主兒沒聽見……

謝謝小伊依的地雷。

感謝這幾天幫咱補分的妹紙,辛苦啦,揉揉胳膊。就是提醒一下,打分盡量不要連續n章都寫同樣的字,這樣會被管理員刪水。看到明明有很多花花,然後一轉眼就沒了什麽的,陌陌最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