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總算平平安安過去了。接下來的日子,又與平常一樣,年總算徹底過完了。潘城酒店裏的事,也少了些,因此晚飯也常常回家來吃了。那一天李冬梅吃完早飯,突然感到惡心想吐,但又吐不出來。她以為是什麽東西吃壞了,但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是這樣,她就自己找點腸胃藥吃。其實,這一切公公都看在眼裏。公公心裏暗暗高興。他醃製了很多酸籮卜,結果沒幾天就被媳婦吃完了。

冬梅的例假遲遲沒來,她便去醫院做了化驗。結果醫生告訴她懷孕了,她高高興興回家來,拿著化驗單對老公說:“我懷孕啦!”老公說:“你懷了誰的孕?”冬梅說:“不是你的是誰的?”老公說:“我很久沒有‘放槍’了,你怎麽會懷孕?”冬梅說:“你真是個無賴,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公公在一旁低頭不作聲。他們的對話,讓他心裏喜出望外,但他知道是不能表露出來的。他很識相地回自己房間去。他怕潘城的目光。所以,他想為了他的孩子,他要盡量回避潘城,以免發生衝突,導致冬梅流產。

由於冬梅口氣堅決,潘城也就半信半疑。做父親是他一直盼望的,他想誰不想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出來呢?於是,這晚潘城一高興,就帶著冬梅去城裏買衣服。摩托車聲噠噠地響起來,公公從窗子裏望出去,看見冬梅正跨上他的摩托後座,便緊張了起來。他心裏罵,這小畜生太不懂事了,早孕是不能顛簸的。於是他吹胡子瞪眼睛地著急,但著急也沒有用,潘城倏一下載著冬梅就開走了。

潘城是第一次陪冬梅逛商場,盡管他對商場裏的衣服絲毫沒有興趣,但他還是陪著冬梅寸步不離。這讓冬梅感到溫暖。冬梅看見嬰兒漂亮的棉衣棉褲,看到小童車,看到洋娃娃,她覺得樣樣都好,真想都買回家去,但她隻買了一隻洋娃娃。她說要每天看看這漂亮的娃娃,生出來的孩子才會漂亮。

冬梅與潘城回到家裏,公公才放心地從他的臥室窗前走開。這兩個多小時,他一直站在窗前,眼睛眺望遠方。

六十多年來,潘東東認為現在是他最幸福的生活了。孩子在冬梅肚子裏一天天長大,他的那種血液延續的感覺就越來越濃。他想無論如何,他後繼有人死可瞑目了。於是他突然地變得開朗起來,話也多了起來。那天三四個中老年村民,圍在一棵樟樹下打撲克,他走了過去。他們見他過來說:“怎麽今天不去菜園啦?”潘東東說:“給自己放放假。”

“這才對了。應該為自己活,不要整天為小輩操勞。來,老潘,一起玩玩吧!”王大剛起身說“我有事先走了,老潘你來吧!”

潘東東在城裏上班的時候,中午幾乎每天都打牌的。退休後忙著菜園子,也懶得與村民們走太近,所以就不打撲克了。應該說潘東東在九堡,骨子裏自認為是城裏人,還是有點傲氣的。不過這會兒他還是答應了王大剛補他的缺,坐下來玩一把。玩玩的,也是贏一些小錢,刺激娛樂的。潘東東仿佛回到了從前,那時候他總是贏進來的多,輸出去的少。盡管是些小錢,但小錢買下酒菜也是蠻不錯的。

這天潘東東首戰告勝,到傍晚結束時他贏的錢是最多的。他喜滋滋地去超市買了很多吃的東西,當然他是不會忘記給冬梅買的。買回家後,他不聲不響地放在桌上,以免冬梅覺得他對她太好,而引起討厭。潘東東在家裏越來越謹小慎微,他最怕冬梅不高興,影響胎兒。冬梅也覺得近來公公已經不大喝醉了,好像人也弄幹淨了些。因此她也沒有太討厭他了,見了他買回來的東西,就拿著吃。她的胃口已經越來越好,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潘東東見冬梅拿他買回來的東西吃,就暗暗高興。冬梅大著個肚子坐在門口吃東西,他就從他房間的窗戶紙上摳一個小洞,朝她看。這樣冬梅看不到他,而他盡可以看見她的整個大肚子。他心裏念叨著:“寶寶,我的好寶寶。你要在媽媽肚肚裏乖乖,等你生出來了,爹一定要抱抱你。”

現在潘東東每天隻上午去菜園,下午和晚上他都與村裏人打牌。這讓潘城不高興了,因為酒店的菜全靠菜園供應。潘城見父親固執地隻去半天,便也沒有辦法。畢竟幾年來父親一次也沒有走進酒店去,路過門口也是不進去的。父親的固執,九堡人都知道。潘城隻得抽出時間,自己去菜園割父親沒有割完的菜。於是潘東東覺得自己在家裏,打贏了一個小小的仗。這要感謝牌友。潘東東想沒有他們,他就不會這麽灑脫了。

冬梅見著公公像換了個人似的,自然也是高興的。她想老年人確實不能太孤僻,打打牌,下下棋,既交了朋友,又豐富了生活應該是好的。隻是本來公公會幫她切切菜,有時也會炒幾隻她愛吃的小菜,自從打了牌後,這些他全不做了。一個老頭,怎麽打牌也能打上癮?有時吃晚飯了,兩個男人都不回家,冬梅胃口好,就將自己做的飯菜全吃光。

轉眼已是盛夏了,冬梅的預產期快到了。潘東東那天打牌回家,看見冬梅大著個肚子很艱難地在擦地。他突然覺得這段時間除了打牌,沒有照顧好冬梅,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欠疚。盡管冬梅是不知道的,盡管都是他的不對,但畢竟冬梅對他的功勞是巨大的。兒子,他想他真的要有自己生的兒子啦!於是他決定不再去打牌了,他要替冬梅做家務,起碼擦地燒飯做菜,他是都能做得不錯的。

冬梅見公公不去打牌了,心裏想這老頭呆在家裏礙手礙腳的,便說:“咋又不去打牌了?”公公推說:“近來手氣不好,老輸錢。”冬梅便不作聲了。冬梅準備洗菜,公公說我來。冬梅準備擦地,公公又說你蹲不下去我來。冬梅嘿嘿一樂,說:“阿爸,那索性這些事情由你包了,我省下時間可以織毛衣。”公公說:“好的。”

李冬梅自這一天起就不做家務了,她什麽事也不幹。飯來張口的日子,讓她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做個準媽媽。她編織了許多孩子的毛衣毛褲,還自己做了不少尿片,買回來了很多玩具。公公那天望著冬梅翻看這些嬰兒的用品,心裏便高興極了。真想走過去擁抱她一下,但他隻能在她背後做著擁抱的姿勢,嚐嚐一個即將做親生父親的快樂。

第二天潘東東去了城裏,他買回來一輛童車。一路上熟人看見了都說:“老潘,你真好,孫子還沒有生出來就給他買車啦!”潘東東哎哎地應著,心想這是我的兒子啊!當然潘東東知道,別人的幸福能共享,他的幸福隻能偷偷摸摸,見不得陽光。

李冬梅那天晚飯後,讓潘城別出門了。她說預產期快到了,你不在家萬一肚子痛了怎麽辦?潘城說我有事,去去就回來。冬梅說你有什麽事啊,不就是去打麻將牌?潘城說酒店裏有事,不能不去的。潘城說著就走了,冬梅感到一陣失落。不知為什麽,冬梅這天的情緒特別糟糕。她覺得一個人空落落的,連一個說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九月裏的天涼快一些了,但冬梅還是用著電風扇。她本想一個人先睡,但潘城不在,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於是起床看書。其實她已經很多年不看書了,高中畢業後她一直都沒有看過書。這本金庸的武打書,倒是從公公五鬥櫥裏拿來的。公公有時會看一些金庸的書,冬梅知道公公是很崇拜金庸的。

冬梅翻著書,但心思都在潘城身上,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她想潘城一點也不關心她,都快臨產了還顧自己玩。冬梅覺得很委屈。她想尤其在家,不如去酒店看看。於是她穿著拖鞋去酒店,然而還沒有走到酒店,她便打道回府了。她有點怕突然肚子痛,把孩子生在路上。回到家裏,她看見公公屋裏的燈亮著,但等她進了家門後,燈熄了。於是她又躺在**看書,看著看著,她被金庸的故事吸引住了。潘城回來,冬梅不理他,但見他不洗腳就要躺進床,便說把你的腳洗幹淨吧!潘城不幹,倒頭就睡。冬梅顧自己看書。本來相安無事,但潘城說把燈關掉。冬梅不理,潘城就把燈關掉了。

冬梅心裏憋著一股氣,就又把燈點亮了。冬梅點燈的目的,就是讓丈夫哄她一下。然而潘城哪裏知道這些,他見燈又被冬梅點亮,就從**跳起來發火道:“你發什麽神經?”

“我發神經,我就是發神經又怎麽樣?”冬梅說:“你像什麽丈夫?”

“我不像丈夫?”潘城說:“那我要問問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你混帳。你不是人。”冬梅一氣急就衝潘城背上打了兩拳。潘城見冬梅打他,猛地回了一拳過去。冬梅一閃身,拳頭落在她的肩膀上。冬梅很驚訝,丈夫竟然不顧她是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既然這樣,我也不要這個孩子了。冬梅一邊哭一邊罵:“你這個畜生,要遭雷打電劈的。”冬梅去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她說:“你過來,我就劈你。我活夠了,你也別想活。”

公公在睡夢中聽見冬梅的哭聲,穿著短褲汗衫出來看見這般場景,差點暈過去。他衝潘城道:“幹什麽?都要做父親的人了,還吵架。”公公說著轉身奪下冬梅手中的菜刀說:“你也給我冷靜一點,菜刀豈可隨便劈人?”公公說完就回了自己房裏。公公想潘城真是一個不像做父親的。

潘城與冬梅僵持了一會兒,互不理睬地睡覺了。潘城搬到沙發上睡,冬梅將自己睡成一個大字。也許吵架太累,冬梅躺下不久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冬梅感覺自己像尿濕了床一樣,短褲全濕透了,隱隱約約的還有點肚子痛。

“喂!我肚子痛。”冬梅衝睡在沙發上的潘城說。

“那就吃藥吧!”潘城一邊說一邊翻個身又睡。

“你怎麽這樣?”冬梅起來換短褲,可是下部就像開了閘的水庫,把她嚇壞了。於是她急急地對潘城說:“不好了,要生孩子了。”

“要生啦!”潘城嗵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像是從夢中驚醒似的說:“我帶你去醫院。”

公公很快知道冬梅要生了,高興得全身顫抖起來。他不知如何是好,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終於他聽得潘城說:“阿爸!你三輪車載我們去醫院。快!”

“好!好好!我這就去把三輪車騎過來。”潘東東幾乎是跑步去的車庫。他臉上洋溢著笑容,他想冬梅終於要生啦!

公公的三輪車騎得飛快。冬梅由潘城扶著,真的要生孩子了她心裏還是怕怕的。潘城說:“有什麽好怕的,這麽多女人生孩子沒事,你也沒事的。”潘城對冬梅的安慰,讓潘東東聽在心裏覺得這該是我說的話啊!

到了醫院,冬梅很快被送進了產房。潘東東和潘城都隻能在門外等。潘城說:“阿爸!你先回去吧!”潘東東說:“我等著,等她生出來了,再回去。”潘城想想也好。

冬梅的生產並不很順利,一會兒傳出話來要剖腹產,讓家屬別走開,要簽字。一會兒又說讓她自然生產。時間過去了大半天,孩子還沒有生出來,公公比潘城著急多了,他怕出現意外,讓孩子突然死了。他想在沒有平安出生之前,這很難說。於是他每隔幾分鍾,就問一下那些進進出出的醫生和護士。但回答都是說:“不知道。”

黃昏時分,冬梅上了產鉗將一個8斤2兩的大胖兒子生了出來。醫生出來告訴潘城時,潘城很激動,一時不知所措。而站在一旁,等了一天的潘東東,聽到這消息再也忍不住壓在心頭的喜悅,突然失控地大聲喊道:“我有兒子啦!我有親生兒子啦!”

“你說什麽?”潘城看到父親有點瘋顛的樣子,十分驚訝。他一把抓住父親的衣領說:“你在說什麽?”父親嘻嘻地笑道:“我有兒子啦!我有自己親生的兒子啦!”潘城見父親這個樣子,對準父親的臉上猛地一拳,氣憤極了。父親的鼻子出了血,但他依然嘻嘻地笑道:“我有兒子啦!我有自己親生的兒子啦!”

一會兒,產科病房門口很快圍觀了一群人。人們七嘴八舌地指責潘城不該虐待老人,而潘城對著這群圍觀的人喊:“你們走開,他瘋了。”

2005年1月8日

載《上海文學》2005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