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領著孩子們去小鄉村拍照片,感覺中就像領著他們去郊遊一樣。我們從小鄉村的西邊,走到小鄉村的東邊。我們一路走一路拍,拍累了圍個圈坐下來聊天,或者做老鷹捉小雞的遊戲。空曠的荒原上,孩子們嘻笑打鬧很開心。我第一次看見李超很調皮地裝扮著“老鷹”的樣子,玩得滿臉笑容。我想這才是一張孩子的臉應該有的笑容啊,李超應該天天都有這樣的笑容。我趕緊抓起相機搶拍了他這張滿麵笑容的臉,那燦爛的笑容一直是我心裏的期盼。中午時分,我帶著他們在翠花的小酒館,團團圓圓地坐了一桌。翠花很驚訝地問:“你請這些孩子吃飯?”我說:“是啊!你給打折?”翠花說:“好吧!打七折。”

很多孩子都是第一次進翠花的小酒館。李超也是第一次進,他喝著可樂說:“我很喜歡喝可樂,可是奶奶從不肯給我買。”他說著“咕嚕咕嚕”,把一瓶可樂一下就喝完了。我又給他要了一瓶,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要了,不要了。夠了,夠了。”我說:“你拿回家喝吧!”我把一大瓶可樂塞給了他,他抱著可樂開心地笑著。我感覺中他好像換了一個人,他的笑容讓我仿佛有一種成就感。

午餐後我讓孩子們各自回家了。我隨即進了範二鬼的理發室。範二鬼的理發室有幾個女孩,是專門做他下手的洗頭工。範二鬼見我來了,說:“嘿,你還真講信用。”我說:“是啊,我本不要洗頭的,但為了給你賺錢就洗了。”範二鬼說:“你這樣說,我就要親自給你洗頭了。”範二鬼說著就讓我坐上理發椅。他一邊給我洗頭,一邊與我聊天。他說:“你到鄉下來這麽幾天習慣吧?我們這裏還很貧窮落後,不像城市熱鬧繁華。不過,我們這裏有我們這裏的樂趣。知足者長樂。每天活得快樂就是最重要的。”範二鬼這麽說著,翠花就進來了。翠花下午沒事多半就坐在理發室與範二鬼談天說地,打情罵梢。他們說著說著,就會說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翠花說:“你以為你那個X,這麽有力量啊!我才不稀罕呢!”範二鬼說:“你不稀罕,怎麽天天都要。”他們就這麽旁若無人地對話著,我聽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洗完頭,付過錢,我就像逃難一樣地逃了出去。範二鬼說:“跑這麽快幹啥?入鄉隨俗嘛!”

我回到小旅館,孫裏嫂笑咪咪地告訴我說:“我在電話裏勸我的兒子媳婦回家種田,他們說過年回家後再不去城裏打工了。”我說:“是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裏的草窩。”我說完正想上樓,就聽見樓下的旅客進來說:“理發店裏在打架,打得很凶呢!”我說:“不會吧!我剛從理發店回來的。”他說:“不信,你去看。”我急匆匆地趕去理發室,心裏想也許是範二鬼與翠花玩笑開過頭打起來了吧!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是翠花的老公見翠花與範二鬼眉來眼去,衝著範二鬼就是兩拳,並將理發店的鏡子玻璃砸了個稀巴爛。範二鬼挨了兩拳鼻子直淌血,翠花在一旁說:“你瘋啦!打死人要嚐命的。”翠花老公說:“你這個婊子,讓老子戴綠帽子,老子先要打死你。”翠花老公說著掄起兩拳打在了翠花臉上。翠花一聲尖叫,隨即放聲大哭。

翠花老公把這對狗男女打翻在地後,像旋風一樣刮完就走人。村裏人凡看到這場景,都驚訝翠花老公的突然變化。真是逼急了,老實人也會翻天了。村裏人三三兩兩,竊竊私語。範二鬼從地上起來抹著鼻子上的血,一聲不吭。翠花衝圍觀的村裏人笑笑說:“他瘋了。”

晚上翠花的小酒館停業了。我不知道翠花與她老公究竟怎麽樣了?我沒地方吃飯,又不想去上次讓我拉肚子的那家小酒館。挑來選去的,我走進了“三毛”小麵館要了碗片兒川麵。這對老年夫妻店,配合默切。一會兒,老太就將一大碗片兒川麵端到我麵前。味道不錯,但我吃得很慢。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沒有了胃口。我的右眼眉毛突突地跳起來,仿佛又有什麽災難要發生。我祈禱翠花平安,也祈禱自己平安。我想我今夜是最後一宿了,明天我就將結束這個小山村的采訪,回到城裏去。

吃完麵條,我本想去奶奶家看看李超,但想著要整理明天回家的行禮,我就早早地回孫裏嫂的小旅館了。我今晚要寫的文章是《李超的笑容》。我想李超的笑容,讓我看到了“留守孩子”的心裏轉變。他們不僅需要父母的關愛,也需要社會的關愛。我打好了腹稿,東西整理完後就坐到電腦前敲打鍵盤。兩個多小時後,一篇長達六千多字的文章完成了。這是我這些天來寫的最長的文字,也是最有**的文字。寫完後我如釋重負,我的親愛的丈夫他仿佛知道我剛完成任務似的打來電話說:“你忙完了吧?”我說:“真是知妻莫若夫啊!”

丈夫在電話裏與我聊天,他說:“明天買什麽來慰勞你凱旋而歸呢!”我說:“隨便吧!”丈夫說:“那就買個兒童蛋糕吧!代表你那些‘留守孩子’的心。”我說:“你真想得出。”擱下電話後,我的心裏感到甜蜜蜜的,心情特別愉快。這晚我不到12點就睡了,一覺醒來就是早上七點。我的確沒再聽見那淒唳的哭聲,但我明白我離開後說不定哪一天老板娘又會舊技重演。

我梳洗完畢,想去翠花的小酒館吃早餐,但小酒館依然停業著。我不知道翠花究竟怎麽了?心裏有些替她擔心,但擔心也沒有用。從小酒館前麵走過去,就是集市了。我在集市的攤位上,買了兩隻大餅拿回旅館用開水伴著吃。我心裏想這小山村五髒六肺的,缺一不可。吃完早飯,我打電話向村長告別後,想著該去李超奶奶家一趟,向奶奶告別。我想李超肯定早早地上學去了,回城後給他寫信吧!這孩子口頭表達沒有書麵表達來得有味道。我這麽想著便走出了旅館,沿著田間小道朝奶奶家走去。冬日早晨的風涼嗖嗖的,我的手也有點被凍僵了。我繼續走著,臨近奶奶家時突然聽見“哇哇”的哭聲。我感到有點奇怪,誰在哭?哭誰?

我終於聽明白了,那是奶奶聲嘶裂肺的哭聲。我心裏一緊,怕是李超又與奶奶吵架,傷害了奶奶。我想這孩子,這孩子啊!為什麽與奶奶就像死對頭似的?然而當我跨進奶奶家的茅草屋時,那一股一股往外淌的鮮血,以及已經凝結成暗紫色的鮮血讓我緊張極了。奶奶見到我的突然來訪說:“快快,我這孫子,他,他自殺了。”奶奶隻知道哭,卻不知道該怎麽辦。我進裏屋看見李超躺在**,一把水果刀掉在地上。雞窩裏的雞亂作一團,“咯咯”地叫著。我讓奶奶找了一根粗布帶子,趕緊把李超的左腕使命地綁住。我想把血止住。我在李超的鼻子上聞了一下,覺得還有呼吸。我說:“快快,救人要緊。我得趕快找車把他送醫院。”

我急奔著趕到村長家。我說:“不好了,不好了。李超自殺了,快快,你派車,搶救,快搶救。”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由於急,我話說得語無倫次。村長李金虎被我的話嚇了一跳,他說:“我用三輪摩托車載他吧,我們還沒有汽車。”我說:“好,好,隻要快,快。”村長這就發動三輪摩托車,載著我“噠噠”地趕去李超奶奶家。我與村長把血泊中的李超抬到車上,我抱著李超坐在後邊,奶奶還在哭,村長李金虎就以最快的速度駕駛著。我真的不明白昨天還笑得燦爛的李超,今天怎麽就會幹出這讓人震驚的事。我抱著李超,我的雙腿在顫抖。我驚慌失措的,像丟了魂一樣,眼裏含著淚,嘴裏不停地說:“李超李超,你為什麽這樣啊?你知不知道阿姨最關心的就是你!”

從小山村到縣城醫院,最快也要兩個多小時。我隻覺得抱著李超的身體在一點點變冷變硬變重。我吻了吻李超那雙緊閉雙眼的臉,那已是冰涼冰涼的。我滿臉淚水,我與村長說:“你再開快一點,快一點啊!”村長說:“我已經很快了。”到達醫院的時候,我已經抱不動李超了。村長從我的懷裏接過李超急奔急診室,急診室的醫護人員說:“先交費五千元。”我說:“我是記者,我身邊隻八佰元,先交八佰元吧!救人要緊。”醫護人員說:“那是醫院的規定,除非你去找院長商量。”我說:“你們先救人,我這就去找院長。”醫護人員說;“他們要見到付款單才能醫治,這是規章製度不能違反。”我怕與他們浪費口舌又耽誤了時間,就急奔院長室。一路上,我簡直有點橫衝直撞,差一點撞倒一位老太太。然而到了院長室,院長不在。辦事員說:“院長在會議室開會。”我頓時急得額頭冒汗,這事關性命的事,豈能兒戲?我立即闖進了會議室,院長倒是急人所急,寫了條子。我握著條子,就像握著李超的性命。我是跑得太快了,以致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滾了下去。不過,我年輕沒事拍拍衣服又跑,到了急診室醫生看到院長的條子,才把李超推進去搶救。我與村長站在外邊等,等待的心情特別焦慮。大概半個多小時,醫生出來說:“我們盡力了,但因為失血過多,我們還是沒能搶救過來。”我與村長同時“啊”了一聲,感到無限的失望與悲傷。

一會兒,嘎吱嘎吱的接屍車來了。李超被抬上車子。他的屍體在被單下搖晃著,在馳過落葉灰堆的時候,有一隻鳥從地麵撲扇扇飛向天空。我呆呆地站著,望著遠去的接屍車淚如雨下。我真的沒想到,沒想到李超會自殺。他是否感到身上的壓力太重,抑或是與奶奶吵嘴後一時幹的傻事?我不得而知。現在李超去了太平間,我坐著村長的三輪摩托回西籬村時,難受極了,像一塊巨石壓在心裏。我不知道怎麽與奶奶說,亦不知道怎麽與他在城裏打工對他寄予無限希望的父親說。

中午時分,我與村長回到了小山村。由於買好了回城的車票,加之報社的工作正等著我回去做。我不能再在小山村逗留了。小山村的所有一切,隻能讓村長處理。我告別村長,也沒有再去看哭泣中的奶奶。我真的不想把這一噩耗親自告訴她。我回到孫裏嫂的小旅館,結了帳拿了行李就往車站趕。孫裏嫂說:“你一定還要再來啊!”我說:“好吧,我會再來。”我很傷感與淒楚地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落葉在荒田上飄來飄去,太多的眷念與不安,讓我神思恍惚起來。我想著李超、翠花、李加英、奶奶、範二鬼、李加強、村長、黃老師、張靜、孫裏嫂,還有扮鬼哭泣的老板娘,這小山村的這些人物都與我有過絲絲縷縷的聯係。而現在李超姑夫死了,李超也死了。翠花與範二鬼怎麽樣了呢?翠花老公又怎麽樣了呢?

上車後,汽車很快駛出了西籬村。我趴在座位前的靠椅上閉上眼睛休息,李超那張神情漠然的臉與那張“老鷹捉小雞”時滿麵笑容的臉,把我的腦子塞得滿滿的。我覺得我沒有真正了解李超,沒有了解一個“留守孩子”複雜的內心世界。我痛苦極了。我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悲劇,這悲劇是血的代價啊!

手機出了小山村後就有了信息,我的手機上“嘟嘟”響著,有十來條短信。其中有一條就是我親愛的丈夫發來的短信,他說:“我今天一大早就買好了蛋糕,還有我在報上看到了你寫的《李超的微笑》一文。這孩子很特別,什麽時候我們去接他來我們家住幾天,讓他天天有笑容,生活在幸福中。”我的丈夫真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可是他哪裏會知道僅隔著一天,李超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我的眼裏滿是淚水。在西籬村的這些日子,死亡、蒼涼、貧窮、勤勞以及黃土地、荒田、茅樓無一對我不是一種震憾,一種浸透骨髓的感覺。我突然覺得在城裏我們觸摸不到疼痛,我們的生活條件太優越了。城裏的孩子哪裏會把2元錢當一回事?但我的腦子裏卻怎麽也抹不去李超寫給爸爸信中的話:“請爸爸再寄2元錢來。”唉,李超這孩子,這孩子啊!

2006年4月12日至4月19日於杭州

載《大家》2006年4期(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