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後,楊彩霞從單位去百貨大廈手機專賣櫃,買一款手機。她挑來選去,在櫃台前足足站了一個多小時。最後花1800多元買一隻既可發短信,又可拍照片的諾基亞。盡管她還沒有學會發短信,但看著單位裏的小青年,一個個工作時間悶著頭發短信。她心裏就想像他們那樣,也發發短信,趕趕時尚潮流。

楊彩霞很喜歡這款紅色與黑色相交的諾基亞手機。她在趕回單位上班時,把它緊緊地攥在手裏,生怕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正是五月初夏的天氣,陽光已經辣地灑滿大地。楊彩霞盡量躲在樹蔭下走路,但仍舊走得滿頭大汗。那臉上厚厚的化妝,經不住汗水,變成了花紋一樣的圖案。

“我買來手機了。”楊彩霞一進辦公室就對小黃說。小黃心裏想楊彩霞真是落伍,都什麽年代了,連學生都老早就有的東西,她才買。不過小黃還是麵帶微笑地朝楊彩霞笑笑接過手機,左看右看後,告訴楊彩霞怎麽開,怎麽關,怎麽發短信,怎麽拍照。楊彩霞很快學會了開與關,學會了拍照片,但卻一下學不會發短信。發短信需要先學會拚音,楊彩霞的普通話不標準。所以她下班後,就到書店去買了一本小學生的拚音書。

楊彩霞今年剛到不惑之年,該不惑的年齡,她覺得自己活得很困惑。離異已經五年了,兒子亮亮也馬上快初中畢業考重高了。兒子考重高,對她來說是一件頭等大事。她想如果兒子考不進公費重高,那麽自費生就要增加她的負擔。她一月的工資才一千八百多塊,加上前夫給兒子每月二百元的撫養費,才二千零一點。日子過得並不寬裕,也很辛苦,但比兩個不相愛的人糾纏在一起,心靈要輕鬆自由得多。當然比之自由,楊彩霞更多的是自律。她自律地把自己禁錮在兩點一線上,除了上班就是家裏,最多就是為兒子開家長會。

已經很多年沒有出差的楊彩霞,盼著兒子考上重高後可以經常出出差。出差在她的感覺裏,也就是以公帶私的雙贏利。楊彩霞是出版社編輯,出差對她來說並不難。他們社裏一年要參加好幾次書市,這些年由於一個人帶兒子,她的出差任務都讓小黃替她完成了。小黃28歲,女朋友談了幾個,但還沒有一個讓他覺得可以結婚的。為之楊彩霞感歎現在的年輕人,不負責任地同居,有的女孩子還找有婦之夫,毫無羞愧地生私生子,實在是一種很不良的社會現象。

楊彩霞那天把剛買的手機放在飯桌上,然後洗菜做飯。她一邊幹活,一邊回過頭去看一眼諾基亞手機。說實話,對她來說買手機就是不想自己太落伍。其實,手機對她來說用處並不大。家裏單位都有固定電話,自己平時也沒有什麽社交活動,買了不過就是覺得自己有手機了。

亮亮放學回家時,天都黑了。現在的中學生比上班的人還忙。亮亮背著一隻沉甸甸的書包,回到家裏就有做不完的作業。隻有吃飯時間,是他最輕鬆的時間。這會兒亮亮放下書包,他走到飯桌前本想抓菜吃,但看見一隻新手機就拿了起來說:“媽,你買手機啦!”

“別動。別碰壞了。”楊彩霞正在炒菜,她轉過頭大聲說著。

楊彩霞本來不這樣大聲嚷嚷,也許亮亮就不會把手機掉到地上了。亮亮剛拿到手上想撥弄手機,被母親這麽一嚷,心裏一慌就掉到了地上。他趕緊撿了起來,但手機已經不會響了。母親聽到“砰一聲”掉地的聲音,很敏感地知道,亮亮闖禍了。“你看你,就是喜歡胡亂拿東西,這是我花1800多元買的,被你這一下摔破了。”母親心疼地說。

亮亮也心疼,但手機已經破了,需要保修了。亮亮說:“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這麽碎煩幹嘛!”母親說:“你摔破了這麽貴重的東西,還強嘴,看我不打你。”母親說著就火氣很重地拿起飯桌上的筷子,“咚咚”地敲了兩下亮亮的頭。亮亮被母親用筷子敲他頭,惹火了。他突然轉過身亂抓母親的頭發,把母親額頭的卷發扯了一束下來。母親見兒子扯下了她的頭發,惱火極了。她不顧一切地與兒子扭作一團打了起來。她的指甲把兒子的手臂,抓成了一條條血痕。然而她已經不是15歲兒子的對手,兒子用力一推就把她推倒在地上了。這時候母親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

亮亮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由著母親坐在地上哭。當然母親也不是老年人,她哭一會就自己起來了。隻是心裏很傷心,這個不孝兒子總是與母親打架,以後長大了如何是好?

母親抹幹眼淚,把廚房裏的菜一碗碗端到飯桌上。母親知道兒子要考重高了,一切以他為重。於是母親喊:“亮亮吃飯。”亮亮在房間裏裝作沒聽見。母親又喊:“亮亮吃飯。”亮亮還是不出來。母親心裏就急了。畢竟兒子要做功課,要考重高。母親態度一下柔和了下來,說:“亮亮乖,開門。都是媽媽不好。好了,媽媽向你認個錯,你出來吃飯吧!”亮亮這才開門,走了出來。

母子倆重歸於好。母親往兒子碗裏夾了不少魚,母親要讓兒子多吃點魚補腦子。兒子大口大口地吃著,母親看兒子吃,自己舍不得吃,隻吃青菜豆腐。兒子說:“媽媽,你也吃魚。”母親聽了心裏高興。母親想兒子還是懂事的,就是脾氣不好。母親總是一次一次寬恕兒子,兒子卻不知道母親對他的寬恕。

楊彩霞一早上班就對小黃說:“昨天買的新手機,沒過夜就被兒子摔破了,不會響了。雖說有免費保修,但新手機變成破手機了。”楊彩霞說著就把諾基亞手機拿給小黃看。小黃說:“也許是裏麵的墊板脫裂,焊一下就好了。”

保修店不在百貨大廈手機專賣櫃,它離楊彩霞單位有半個城市之遠。但楊彩霞還是吃過午飯,急急地去保修部。她要把手機修好,心裏才安心。於是楊彩霞踩著她的破自行車,出發了。陽光依然辣地灑在柏油馬路上,楊彩霞盡量在梧桐樹蔭下行駛。她一邊行駛,一邊心裏罵兒子:“討債鬼。”

楊彩霞騎自行車跑大半個城市去修理一樣東西,隻在20世紀80年代初經曆過一回。那時楊彩霞18歲,把哥哥結婚剛買的四喇叭手提收錄機弄壞了,磁帶卡在了機子裏。她要趕在哥哥回家前,把“四喇叭”修好,以免他心疼。那時候也正是五月初夏的天氣,她穿著一條丈青藍的喇叭褲,上麵一件白色切腰的確良襯衫,兩個掃把頭辮子,自行車後座上綁著“四喇叭”。在穿過一條小弄堂時,一隻大黃貓急速地朝她的自行車飛奔而來,經不住大黃貓衝撞的楊彩霞,連車帶人與“四喇叭”摔了個底朝天。這下不僅楊彩霞的膝蓋摔出了血,還把“四喇叭”摔得凹凸不平。楊彩霞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時候不要說手機,家裏有電話的都是“高幹”家庭。坐在地上哭泣的楊彩霞,一時沒了注意。她不知道是去保修,還是轉身回家去。這時候她特別夢想有一天家家戶戶有電話,而且最好每個人身上都有一部電話。

楊彩霞沒想到她18歲時的異想天開,後來竟變成了事實。現在她就為著自己身上的這部電話,折騰得滿頭大汗。不過,她看見諾基亞修理部的廣告牌了,再穿過一個十字路,她就可以走進修理部。她想最好問題不大,隨修隨拿,不要再跑一趟。然而許多事情不由著她自己想的,修理員一接手便說:“一周後來取。”

楊彩霞把手機擱在了修理部,想著再要跑一趟心裏一股懊惱。於是她又罵兒子道:“都是這個討債鬼。”然後捋了一下頭發,蹬上了自行車。她把自行車騎得飛快,生怕單位有什麽急事。她一向認為自己的車技不錯,可偏偏在拐彎處與一輛迎麵而來的電瓶車相撞,把自己的身體從自行車上拋出了好遠。額頭、手臂、大腿上都是血,她倒在了地上。

逆向行駛的肇事者,把她送進了醫院。醫生給她做了檢查,不幸中的大幸,隻是左手骨折。於是楊彩霞左手綁著繃帶,被肇事者叫了一輛“的士”送回單位。小黃見了驚訝地說:“你怎麽把自己的人也保修了呢?”楊彩霞苦笑了起來,她想倒黴的事情來了,推也推不開。

醫生給楊彩霞開了半個月的病假。楊彩霞用右手處理了一下工作,便搭車回家了。楊彩霞想幸虧是左手,要是右手的話,她隻能找鍾點工了。現在楊彩霞依然像往常一樣,去農貿市場買菜。一隻手雖然行動不便,但家裏除了她一個勞動力,便沒有第二個人了。所以天塌下來的事,她也要頂著。她是家裏的女人與男人。

楊彩霞這晚買了十隻雞蛋,幾個西紅柿。還買了一把青菜,半隻烤雞。然後回家燒菜做飯,兒子要回家吃飯,他一刻也不能偷懶。兒子回家時,她已經用一隻右手把飯菜全做好了。兒子看見母親吊著繃帶的左手,“嘿嘿”地笑了起來,說:“怎麽啦?”

母親說:“不就是為了去修手機,摔的。還笑,媽媽摔死了,誰來養你?”兒子說:“哪有這麽嚴重,你不是好好的嘛?”兒子說完就坐下來狼吞虎咽地吃飯,他一邊吃一邊說:“媽媽,我們要交校服費186元,要交午餐費100元,要交講義費78元,總共是364元。”母親說:“哦,這麽多。”母親對兒子學習上的事,一向慷慨。有一次去書店買中考複習書,兒子挑挑選選,一下買了200多元。母親一點不心疼,隻要兒子讀書好,她就開心了。但她自己很節約,多年沒有添新衣服了也不在乎。如果出門,兒子要吃肯德雞,她總是自己不吃,看兒子吃。

兒子吃完飯,碗一放,一頭鑽進自己房間。其實有時候他並不在做功課,而是給女同學寫情信。15歲的男孩子,正是青春萌動時期。亮亮喜歡上了班裏的副班長,一個非常清秀的女孩子。他第一次偷偷地把母親給他的錢存起來,買了一隻金發娃娃給副班長。然而副班長拿回家後,第二天卻還給了他。這讓亮亮很困惑,他想為什麽她要還給他呢?是不是拿回家,被她媽媽罵了?如果是這樣,那就說明不是她自己不喜歡他。於是亮亮想無論如何,他要給副班長寫一封表達感情的信。因此,亮亮沒有把母親受傷的手放在心裏。他忐忑不安的,是該怎麽寫情信?

“親愛的,葉梅。”亮亮寫下這幾個字,覺得臉燙燙的,耳朵也是燙燙的了。亮亮是第一次寫情信。他在學校圖書室借了幾本情書回家,從這些書中他摘下能夠表達他心情的句子。然後,一封情信就完成了。

母親洗完碗,洗了一隻蘋果,通常她都要削皮,切片,然後送到兒子的書桌上。今天左手受傷了,她隻能洗一洗,讓兒子自己削了。於是,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怕影響兒子做功課。“你別過來。”亮亮聽到母親的腳步聲,警覺地大聲叫著。母親感到奇怪,她忽然想你一個人在房裏到底是在做功課,還是在幹其他什麽?母親“咚咚”地快速來到他的書桌前,一眼就看見了《普希金情書選》。母親的火氣一下就上來了,她用右手抓起書本說:“你是不要氣死我啊!你才幾歲想找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