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彩霞的心靈在戀愛中了。她知道那是伯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現在精神戀愛對她也是重要的。她覺得有了這戀愛的支撐,整個人好像在身體內注入了鮮活劑,一掃從前的憂鬱。這會兒,楊彩霞又坐到電腦前工作,她要為她編的長篇小說寫個編輯評語。然而樓下蘇老頭又開始拉胡琴了,拉得殺雞殺鴨,讓她心生厭煩。她嘴裏罵道:“這個蘇老頭,吵得人心煩。”

蘇老頭60歲,鰥居20多年了。退休後,他一日拉三回胡琴,每次兩小時。楊彩霞曾向他提建議,說:“晚上兒子要做功課,能不能不拉?”蘇老頭說:“你兒子做功課,我拉琴也是做功課啊!”楊彩霞想真是不講理,閑得沒事情做,何不把狗窩式的家打掃打掃?

楊彩霞的臥室窗外樓下,就是蘇老頭的天井。天井裏一隻放了20多年的大水缸,裏麵爬滿了蛇蟲八腳,還有那些花花草草上麵飛來飛去的蟲子,一不小心就會飛進楊彩霞的臥室來。楊彩霞對蘇老頭的肮髒厭惡極了。現在他嘰裏咕魯地拉琴,讓楊彩霞又添了一種新的憤恨。但她不想去與他吵架、理論,隻得自己用耳塞。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楊彩霞沒聽見。楊彩霞極力不聽外界的聲音,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她寫完編輯評語,又為報紙副刊寫豆腐幹文章。寫著寫著,她就把蘇老頭寫進了文章裏。寫完文章,她對蘇老頭似乎有了一些理解。她想蘇老頭鰥居20多年,已養成了一種生活習慣。誰也改變不了他不講衛生的習慣,也無法讓他不拉琴。胡琴,就像他的伴侶一樣。他在拉琴中消磨時光。他在拉琴中得到慰藉。他在拉琴中,與胡琴對話。

兒子中考完了,楊彩霞有點焦慮地等著分數。如果上不了公費重點線,那就要自費。如果連重點線也上不了,那麽隻能上普通高中了。普通高中,要考上好一點的大學就非常困難了。楊彩霞隻能沉浸在工作中或者想著呂樹冬的時候,才能減緩焦慮的心情。仿佛兒子能否進重高,與她的命運是牽在一起的。有一次小黃對她說:“對孩子不能太操心,太操心了,他就依賴心很大。”然而楊彩霞想:“天下可憐父母心啊!”她是單親母親,不操心能行嗎?

分數出來的那天,楊彩霞打了聲詢台。兒子的分數剛好上了重點自費線,雖然是自費,也是一件高興事。楊彩霞第一個想報告的人就是呂樹冬。現在她有什麽喜與悲的事,最先就是發短信給呂樹冬。她在短信上說:“親愛的,亮亮考上自費重高了。”楊彩霞自從說過一聲:“我愛你!”後,“親愛的”也在她給呂樹冬的短信中不斷出現。她有時候想,年輕的時候找對象也不曾說過:“我愛你!親愛的!”這樣聽著讓她感到肉麻的話,而現在不惑之年說這樣的話卻一點不感到害羞。她想也許離異已久,內心深處對愛情的渴望,依然是她生命的燃燒。

轉眼到了暑假。暑假裏,楊彩霞的單位每年都會有一趟旅遊。今年他們要去青島海濱。楊彩霞要帶著兒子一起去。楊彩霞知道青島1897年德國兵在仰口海灘登岸的時候,還隻是一個漁村。它從一個漁村到依山就海、井然有序的中等城市,德國人是派出專家做出通盤規劃建成雛型的。楊彩霞十年前去過青島,雖然青島的海灘不及南海,更不及廣西的北海,海水的顏色也不明麗。但八大關路的歐式別墅群,由近而遠,參差逶迤,錯落有致,互不雷同,那是最讓她留念的美麗地方了。想象著春天的時候,行道樹上,櫻花碧桃競放,像花的河流。假如有機會能在那些別墅中住上幾天,就會感到靜夜中除了鳥語花香,還能聽到海潮的絮語聲。

出發的那一天,楊彩霞準備好了所有要帶的東西。但她忘記了對她來說,最最重要的手機衝電器。沒有了手機衝電器,就很難說是否保證與呂樹冬一路發短信了。楊彩霞心裏有點沮喪。她想怎麽好忘不忘,就忘記了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手機衝電器?當飛機起飛時,楊彩霞憑窗遠眺,機翼下煙水茫茫,疏密有致的白帆星星點點,把她飛揚的思緒一下拉到青島海濱。她想若是呂樹冬也來多麽好,若是就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多麽好!

楊彩霞下了飛機,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呂樹冬發短信:“親愛的,我們到青島了。我想你。”楊彩霞發完短信,兒子敏感地問:“看你老發短信,你在發給誰?”母親說:“一個朋友。”兒子說:“是特殊朋友吧?”母親說:“你小孩子懂什麽?”兒子不作聲了。兒子15歲了,他已經不願意與母親並排並走路。他走在離母親一米遠的地方。小黃喊他:“亮亮,過來。”他就走到小黃身邊,然後兩個人一直走在最前麵。

母親趁兒子不在身邊,就拿出手機想看看呂樹冬的回信。然而手機已經沒電了。她後悔剛才的短信,沒告訴他忘了帶衝電器。她想他沒接到她的回信,會怎麽樣呢?楊彩霞總是擔心呂樹冬不愛她,不給她發短信了。她想她是真正愛他的呀,但愛他什麽,她不知道。楊彩霞沒想到自己活到不惑之年,還依然不講究點實利,追求虛空的愛情。這年代愛情太泛濫了,愛情不值錢,一抓一大把,但她在追求真愛。

楊彩霞因為沒帶手機衝電器,同行中也沒有同樣的。她就發不了短信了,發不了短信,她感到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覺得孤零零的。於是再好看的風景,也沒有她內心思念的風景好了。她走到哪裏,心裏都在想著呂樹冬。她想呂樹冬現在在吃飯、在上班、在家裏?呂樹冬雖然單身,但他從不與她談起他的前妻,也不與她談起他家裏的任何人。

兒子進自費重點高中,楊彩霞早就把學費準備好了。一開學,兒子就攥著一大把錢去交費。兒子當然不會想到,母親身上為之增加了負擔。她要把錢一點點地省下來,供他讀書,交各種各樣的費用。母親一個人養兒子,支撐一個家感到自己很有力量。說實在,她雖需要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戀愛,但她並不需要身邊圍著她轉的一個男人。所以,當單位裏的同事一本正經給她介紹對象時,她總是每次都婉拒。她想這種事情,可遇不可求。

然而歲月偷去了她的青春,在她臉龐上鐫刻著斑駁纖痕。她不得不站在人生的一種又一種,一個又一個高度去認識人生,審視一切。默默地學會隱忍、學會寬容、學會奉獻、學會將自己柔弱敏感的神經磨礪成粗糙與蒼老。所以多年的獨自支撐、獨自奮鬥,苦苦掙紮於煉獄般的生活中,已將她的生命活出了一個真實的她。隻是父母擔憂地說:“總該有個歸宿。”是嗬!總該有個歸宿。然而她已經十分明白,她的歸宿就是沒有歸宿。可朋友說:“你這是在浪費資源和美麗。”她卻不以為然了。她想女人真正的美麗,是曆盡滄桑後的美麗。她明白漫漫紅塵裏的每一種生命,都有它存在的特殊一麵。關於曆史、未來或正在走的路程的每一片段,如果用慧眼去審視,不論平淡還是偉烈,相同或是不同,大多都無足輕重。當然,楊彩霞也並沒有看破紅塵。隻是太多的原則局限著自己。她知道如今是一個缺乏誠信與愛情的年代,但她仍然相信有真正純潔的愛情。於是在茫茫沉夜,就會想著“情為何物?”假如情是寧靜的、平淡的、似有若無的、神秘平凡的,那麽兩杯淡茶,一輪明月,便與名利場中的角逐恍若隔世了。於是,楊彩霞就想象著呂樹冬是否有這樣的境界?

楊彩霞與呂樹冬的短信,還是每天不斷。他們不打電話,隻發短信。他們仿佛並不需要聽見對方的聲音,但他們在短信的“嘟嘟”聲中相愛著。楊彩霞覺得這樣很好,互不幹涉,又互相獲得精神上的愉悅。就像假想的一個心愛者,但它比假想又有著活龍活現的靈魂。所以,隻要楊彩霞不開心了,就發短信給呂樹冬。呂樹冬有時候也沒有什麽安慰話。但在他短如電報似的短信中,楊彩霞就把他的每一個字,都揣摩成自己想理解的字了。這樣楊彩霞就能讓自己沉浸在愛情裏,用愛情來滋潤著她的心田。

有陣子,楊彩霞的情緒十分低落。兒子上學去了,如果她不上班整個房間就像一個孤島了。她不打開電視,也不聽音樂,她就想聽手機短信的“嘟嘟”聲。當然有時候“嘟嘟”聲,讓她一陣興奮之後,打開看的是商品廣告,有的還是詐諞錢財的短信。說你中了某某公司的特等獎,快撥某某電話領獎。楊彩霞天真地信以為真,她想是不是天上掉下了個大餡餅啊!她撥通領獎的手機電話,對方說在領獎前必須先交納一定的稅金。請把錢打入某某銀行後,獎金才能轉過來。楊彩霞一聽要先交錢,便知道是詐騙了。她為自己的天真“嗬嗬”地笑起來。她想手機短信,真是五花八門的東西都有。但她是用來維係伯拉圖式的精神愛情的。

終於有一天,呂樹冬提出要來楊彩霞這座城市了。他要求住在她家,即使睡在地板上也好。楊彩霞想這如何是好?這樣沒有了想象的浪漫。不行,當短信的愛情一旦落到實處,那就失去了意義。於是楊彩霞在短信上說:“我正要出差,不湊巧,以後有機會的。”呂樹冬回信道:“好吧!再等。”

於是他們照舊每天發短信,隻是楊彩霞的短信稍微少了一些。她有時不高興了,就不回。當然這短信,已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是不可缺少的。她想如果有一天沒有了這短信,該怎麽辦呢?她婉拒一次可以,兩次可以,但時光長了終究不行。楊彩霞想不管怎樣,她不要與他落入油鹽米醋。

讀高中的兒子,個子一下竄到了一米七五。有一次楊彩霞在衛生間,短信來了,兒子偷偷地看了。他看到短信上說:“親愛的,我愛你,我很愛很愛你。”兒子看到這樣的詞語,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想在他們同學中,絕對不會有這麽直露露說:“我愛你!”的。這上一輩的人,真是比我們還開放呢!兒子從前聽母親說過,外婆他們那一輩人,稱自己的伴侶為:“愛人。”無論平民百姓,還是高級領導幹部,都這樣說。在那個特殊時期,有這個“愛人”的稱呼,實在有點滑嵇。

兒子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他倒是希望有個後爹,無論如何對他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他們班有很多父母都離婚又結婚的。結了婚的後爹與後娘,對他們都不錯,至少過年了有壓歲錢。兒子夢想著過年多一些壓歲錢,但他不知道那手機裏說:“親愛的,我愛你,我很愛很愛你。”這話的人,是哪座城市的?怎麽從沒有看見母親帶回家?兒子趁母親還在衛生間,便記下了那個人的手機號碼。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沒錢了,就打個電話過去,讓他寄錢來。兒子想有地方敲詐,為什麽不敲詐呢!

母親從衛生間出來,沒發現手機短信被兒子看過又刪掉了。她心裏還在生悶氣呢,心想今天他怎麽就沒有來短信?在忙啥?會不會另外有女朋友了?楊彩霞按奈不住地給他發短信道:“你今天在忙啥?怎麽沒給我發短信?”呂樹冬遲遲沒有回短信,楊彩霞撥他的手機。手機關了,楊彩霞便胡思亂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