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馬市交易場,在郊外一條寬闊公路旁的兩層樓房內。其建築頗有南宋遺風,坡屋頂,大石柱,青磚砌蓋而成。一樓是自由交易場地,二樓是辦公室。遠遠望去門口一匹站立的駿馬雕像,站姿挺拔卻有騰飛之狀。然而它常常被那些三套馬車、兩套馬車,小驢車,還有趕著馬群的賣主團團圍住。這裏早上八點就很熱鬧了,先是擺攤的各占己地,賣皮貨的——紅纓籠頭,新式響串,大小鞭杆,皮鞭子,小鞭梢,搭腰,小木胺,套包,各種皮、麻繩套應有盡有。周來發這些年做生意賺了很多錢,但他把不少錢都投到古玩與賽馬上了。有時候他花幾千元買回家的一隻南宋官窯,其實不過就是近代的一隻普通瓷罐。但他非要與妻子張紅說:“轉手值十幾萬呢!”

周來發來馬市交易場,是想為自己買一匹馬。明年賽馬,他一定要爭取得第一。馬市交易這行業有點兒“黑”,不少“黑經紀”就是這麽產生的。周來發起先不想請“黑經紀”,他通過熟人找了交易場管理員小李做向導。然而小李隻管市場不懂馬,所以他不得不在眾多“黑經紀”中選一個。“黑經紀”們,一大早就在市場裏遊遊逛逛。他們中有重操舊業的老手,有久闖江湖的行家,也有一些新手上路的年輕人。他們靠一張嘴皮子,給買賣雙方打圓盤。一天下來少則六七十元,多則幾百元,比打工強多了。

這天周來發一到馬市交易場,就被幾位“黑經紀”圍住了。他們說:“要買馬嗎?”他們一看周來發一股老板樣子,便知道是個大款,可以狠很敲一竹杠的。當然周來發也知道他們的用意,揮揮手說:“謝謝各位,我隻是看看,嗨,看看。”周來發這天確實是先看看,了解情況,算作是進入馬市場的入門功課。

周來發今年47歲,他女兒周彬彬今年18歲,正準備參加高考。一想起高考,周來發就想起他小時光的日子。他想那時光真是苦,全家六口擠在15平米的房子裏。有時候做功課,他隻能到弄堂的路燈底下去做。尤其冬天風呼呼地吹來,又冷又寂寞。他小小年紀坐在路燈下愁腸百結,仿佛是一個十六世紀的鬼魂。後來他的父親被送去了五?七幹校,他的母親也被下放到縣城做工人,而他的大哥則到黑龍江農村插隊落戶。倒是二哥運氣不錯,當兵去了。家,就像風浪中撞得粉碎的小船。風平浪靜抑或是狂風巨浪,他們已經都不在乎了。

兩個哥哥與父親出遠門去了,周來發與妹妹才能夠在吃飯的桌子上做功課。母親每天很晚下班回家,他們就在家等啊等啊。那時候他10歲,妹妹8歲。有一天他們正在等母親回家,忽然聽到粗暴的砸門聲隔著長而黝暗的走廊傳過來,驚心動魄又恍如隔世。妹妹嚇壞了,臉色煞白地以為是砸自己的家門。其實那是在砸鄰居劉小進家的門,隻因兩扇門是緊挨著的,才有這種錯覺。然而時間一晃30多年過去了,如今的孩子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他的女兒彬彬更是福中之福,上小學就一個人一個房間了。

現在他們家住的是二層樓別墅。樓上樓下各六大間房,隻覺得空****。除了花園,他們還有一個車庫、一個小型遊泳池。真是窮則思變,他自己也沒想到能過上西方那種有錢人的生活方式。這在從前就叫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是他們這種窮苦人家想也不敢想的。

彬彬在家複習功課,周來發已為她請了好幾門課的家教。彬彬見父親回來了問:“你相馬怎麽樣啊?啥時才可以買一匹馬回來?我要學騎馬,我也要去賽馬。”周來發歎了一口氣道:“你給我好好複習功課。”

周來發知道家境條件再好,也要女兒能夠憑自己的實力考進名牌大學去。隻有女兒考進名牌大學,他才會感到真正的光榮。而現在他所有的財富,就像一個窮鬼突然暴富,仍然不能真正擠進上流社會。周來發所認為的上流社會,就是在政府部門工作有著官銜的“某某部長”,“某某局長”等。他覺得隻有在上流社會,做人才真正揚眉吐氣。而他這個生意人雖然賺了大錢,但沒有地位。他想男人的秉性其實與馬一樣,喜歡競爭。

周來發坐到沙發喝茶、抽煙。他前不久剛從馬來西亞跑了一趟業務回來,作為民營企業的總經理,他覺得在鞋帽、服裝行業還有待拓寬海外市場。周來發的生意總是迂回向前,有時候跌到最低穀時卻又絕處逢生,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一想到這裏,就會為自己驕傲。他想一個民營企業的總經理,玩玩古董,遛遛馬,既顯示自己的修養又有氣派。他想中國現在的“新貴”,是否就是這樣?

電話鈴響起來了。他接過電話,來電話的正是上午在馬市交易場認識的姚欣寶。姚欣寶也是生意人,做著一家裝潢公司的總經理。他說他來馬市,倒不是自己想買馬,而是給他老婆鄉下的親戚買馬。但對馬,他有天生的喜好。他喜歡馬的溫順,喜歡馬的拚命精神。當然他來馬市除了相馬,還有交新朋友的。因為他知道真正來相馬的,大多是商業上的成功人士,他們都有自己的絕活兒。姚欣寶喜歡交朋友,他認為男人沒有朋友,就好比走在死胡同裏。

周來發沒想到姚欣寶會這麽熱情地給他電話。作為不知根知底的新朋友,周來發總是既熱情地回音又有防禦之心。他在電話裏大聲地與姚欣寶聊著,說到馬他就停不住口了。他說:“馬是具有貴族氣質的生命。它平靜的內心、瀟灑的外表和勇於拚搏的精神,都是人類的榜樣。而在賽馬運動中,賽手是靠著馬來實現自己的目標。在這個意義上,人和馬是平等的。”姚欣寶在電話的那一頭一邊聽一邊想這位新朋友其實不難打呼,隻要找準了話題,就會情不自禁地信口開河了。

周來發擱下了電話。他與姚欣寶已在電話裏約好,後天下午在馬市見。姚欣寶說不見不散,周來發想這人還真熱情。不過周來發覺得買馬時多個參謀也好,省得被“黑經紀”斬客。周來發把與姚欣寶赴約的事,記在了日曆本上。現在他要去他的鞋帽服裝公司上班,自從在馬來西亞訂出了定單,他對自己公司的發展又有了很大信心。

周來發是開著他的寶馬車出門的。在他生活的這座城市擁有別墅、名車的人終究不多。所以他既得意又孤獨,真正能與他聊天的人很少。就是父母兄妹,也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的兩個哥哥一個妹妹都早已下崗,窩在家裏沒有工作。曾經幾次開口想到他的公司一起幹,但他一直沒有答應。他覺得很多公司頻臨倒閉,就是因為動用了親屬。出了問題後,他們礙於情麵很難處理。因此周來發一開始,就決定不用親屬。他覺得這是他辦公司的規章製度,不得違反。

父母都是70多歲的老年人了。他們對這個小兒子有了錢後,這麽自私自利非常不滿。有一次母親見說不通小兒子,就火冒三丈地把小兒子趕了出去。母親說:“我不要你的錢,我也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給我滾吧!”

周來發就這樣從母親家滾了出來。一晃幾年,他都沒敢再回家去。其實,他也有苦難言。他何嚐不想幫自己的親兄妹呢?他寧願不要他們上班,每年給他們一筆錢。然而兄妹們不上班,堅決不要錢。妹妹對母親說:“誰要他的臭錢,我們人窮,誌不窮。”

周來發想到這些事情很傷感。他沒想到他的親妹妹,會說出這樣的話。小時候,他與妹妹呆在一起的時光最多。有一天他與鄰居劉小進在弄堂裏捉弄貓,把一隻貓活活弄死後,拿回家放上調料在砂鍋裏煮。當時,他最先想到的是給妹妹增加營養。妹妹那時瘦得柴棒似的,還常常感冒發燒。然而當妹妹把貓肉吃得差不多時,貓家主人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算帳了。貓家主人衝著周來發說:“來,你給我出來。我有事情問你。”周來發很老實地被貓家主人喊了出來,還沒有走出牆門口,貓家主人就說:“是你殺了我家的貓,並且煮了吃?”周來發說:“沒有,我沒有。”貓家主人說:“你幹了壞事還不承認,看老子揍你。”

貓家主人是一個二十七八歲剛剛新婚不久的男人。他見周來發不老實,就撕他的耳朵,對準他的肚子猛一拳。周來發說:“你打人,你怎麽可以打人?”貓家主人就更火了,抓住他的頭就往牆上撞,直撞得他的額頭冒出血來。周來發沒有哭,等貓家主人走後,他衝他的背影“呸”一聲,然後逃回家去。周來發想起這件事情,一股濃濃的手足情湧上胸間。眨眼,他有幾年沒有見到妹妹了。他很想念她,但在同一個城市想見一次麵卻是不容易。

“嗵、嗵”,周來發一不小心把寶馬車開到了行人道上的一棵樹上。檔風玻璃嘩啦啦碎了。他猛一刹車,知道已經來不及了。他的頭由於一個前衝,撞在方向盤上。臉被掉下來的碎玻璃劃出了道道裂口,鮮血直流。

出車禍了。他聽見有人喊。這時候他的頭暈暈的,就是挪不動。他趴在碎玻璃上,眼睛一下睜不開。他想糟了,眼睛瞎了。他一陣緊張,想喊:“救命。”卻是聲音也發不出來。後來他知道有人把他抬上汽車,送進了醫院。等他全部蘇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了。他發現他最擔心的眼睛安然無恙,隻是左眼角處縫了三針,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一次車禍,讓他忽然得了高血壓。他的收縮壓在210左右,而舒張壓在98左右,雖然不是很高,但他還是十分謹慎地在醫院裏住了幾天。他很想把他住醫院的消息告訴父母,但他還是忍住不說。並且讓妻子女兒也不回家去說。他想幾年沒回父母家,忽然傳回去自己出車禍,也許讓父母著急,讓兄妹幸災樂禍。周來發對家裏親屬的關係,總是顧慮重重。

妻子張紅是鞋帽服裝公司的副總經理。周來發不在,所有事情基本由她打理。那一天她在家接到姚欣寶的電話,才知道周來發寫在日曆上約會的人,原來是個男人。近些日子,她總是懷疑丈夫有女人。但她不是那種在丈夫麵前哭哭啼啼,吵吵鬧鬧的人。她裝做什麽也不知道不過問,她幹她自己的事情。不過心裏總歸有點關注。她不想讓她辛苦賺來的錢,流入另外女人的口袋。所以當她接到姚欣寶的電話,就多與他聊了幾句。

姚欣寶說:“怎麽忽然就出車禍住醫院了呢?這滿世界車輛又人心浮躁的年頭,要格外注意安全。好吧,我們的約會就改到醫院裏,我去醫院看他。”姚欣寶覺得周來發的妻子很健談。閑聊中他就向她要了她的手機號,說是如果周來發去不了馬市,有好馬時他可以喚她去馬市相馬。

張紅倒不是真想去相馬,而是想知道丈夫外麵的社交圈。說實在,丈夫在外麵東奔西走,有時很晚回家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幹啥。所以有了姚欣寶這根線,丈夫就如同她手中的風箏一樣了。張紅想到這裏就開心,心裏也不再覺得空落落。而姚欣寶覺得一舉二得,他喜歡結交事業女人。他知道這種女人,總是有了事業缺乏感情。

張紅與姚欣寶第一次在QQ上交流。他們在交流框裏各自貼了自己的照片,算是先互相認識一下。張紅看姚欣寶的照片,覺得他長得有點像新疆人。問:“你是新疆人嗎?”姚欣寶說:“是的。你眼睛比你丈夫尖啊!不過我來江南已經有十多年了。”姚欣寶生怕張紅有排外思想,便說:“我老婆也是你們當地人。我一口當地土話,誰也聽不出我是外地口音。”張紅想那倒也是的,那天在電話裏她就沒有聽出他有外地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