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沒有去過新疆,但她對那片土地很向往。她知道那裏與江南不一樣,那裏蠻荒、蒼涼、凝重。據說曾經有北大一女生到了那裏,跪下來對著土地、對著蒼天放聲大哭。哭完說要在那裏生一群孩子,世世代代紮根下來。張紅想如果她去了那片土地,能有這樣的震憾嗎?

張紅趁丈夫還住在醫院裏,在QQ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姚欣寶聊著天。當她看見姚欣寶在對話框裏寫道:“我走在沙漠深處,我認識了那隻鷹,是那隻鷹救了我。”她便覺得這男人挺富有詩意,至少比他丈夫富有詩意。他丈夫說不出這樣的話。於是本來想下網的張紅,又看他描述了下去。原來十多年前,他的母親死了,他的女朋友不幸遇難。他幾乎失去了支撐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他選擇了自殺。於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朝著無邊無際的戈壁走去,想讓野獸吃了自己。然而不知什麽時候,那隻鷹與他同行了。那隻鷹在天空飛旋,姿態十分傲岸。它是那麽孤獨、那麽神秘又那麽自由自在,讓他頓生崇敬之情。

戈壁灘上特別安靜。姚欣寶望望鷹又繼續向前走,不知不覺村莊已經沒有了蹤影。他心裏一陣涼嗖嗖的。他知道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而此刻他正走在通向天國的路。他想到自己將不久與人世,流淚了。時光一點點地走向傍晚,他又幹渴又饑餓,他害怕了。他想呼喊:“救命。”可是他已經嗓子嘶啞得發不出聲音。四處野茫茫,他想那隻鷹時刻都可以衝向他,把他撕得粉碎。然而那鷹沒有傷害他,倒是最後還救了他。當他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什麽時,那鷹突然閃電般騰空而下,翅膀忽扇得如金屬的颼颼之聲。半晌,它從戈壁灘上叼起一隻狼,半空中血腥的慘叫讓他毛骨悚然。他抬頭望望鷹,那鷹也正用銳利、凶悍的目光注視著他。他完全被絕望與恐懼震懾住,頭一暈便倒下了。等他醒來,他已經被人抬回村莊。

張紅看完姚欣寶寫在對話框裏的那一段話,覺得他是體驗過死亡的人。也許體驗過死亡的人,才能對生活充滿熱情。張紅下網後,那隻鷹,那個嚇暈的男人還在她眼前盤旋。她想人最終還是害怕死亡的。

周來發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回家後他沒有馬上去上班。他推說自己血壓高,把公司的事情全交給了張紅。其實他隻是想等馬買好了再上班,買馬對他來說是一件大事。他要在明年的賽馬節上出人頭地,就必須有一匹好馬。在他居住的這座城市,參加賽馬的人已經不少,而平時每天騎馬訓練的則更多。周來發在沒有買好馬前,騎的都是俱樂部裏的教學馬。他已經騎了五年的教學馬了。他覺得光騎教學馬,很難參加賽馬。在他騎馬的朋友中,有不少已經買了馬。當然買馬的,尤其是買好馬的,都是有錢的老板。

周來發想買馬,一是為了賽馬,二是為了麵子。他覺得不能落後圈子裏的其他老板,怎麽著也要買一匹好馬為自己爭爭光。他知道這個有錢人的圈子,靠的就是甩派頭。誰也不知誰的家底。但如果你派頭十足,沒人不相信你是家貫萬富的。周來發打開電腦,他要在古狗上搜索一下馬。他要比較一下什麽馬跑得最快,什麽馬的品種是最名貴的。他就要買那種既跑得快又最名貴的馬。這樣他在騎馬族中的身份,便會一標而高。

現在周來發最先看到的是對安達魯西亞馬的介紹。安達魯西亞馬是西班牙後代,它與阿拉伯馬和柏布馬對於全世界的馬有最深淵的影響。19世紀,西班牙馬成為歐洲第一馬,是文藝複興學院古典馬術使用的馬。維也納的西班牙騎術學校,就是以西班牙馬命名的。最著名的白色利皮紮馬,就是16世紀由西班牙出到利皮卡的馬,直接演化而來的。西班牙馬曾經對所有各類型的馬有主要影響,並且現在還是美洲大多數馬的血統基礎。周來發看過安達魯西亞馬的介紹,又看阿拉伯馬。阿拉伯馬被認為是世界所有馬的品種起源。眾所周知,它是純血馬主要的基本血統,是馬類種族中最古老和最純粹的後代。

周來發看了這兩種馬的介紹,他想這種洋馬在馬市交易場能買到嗎?他想要麽不買,要買就要買洋馬,買阿拉伯血種的馬。周來發仿佛心裏有了一點譜,不過他還想繼續再古狗一下。他看到了漢諾威馬,漢諾威馬是德國競賽的領先者,它是跳躍表演馬,也是有名的花式騎術表演馬。周來發想他不要表演,他要速度最快的馬。他繼續古狗,他終於看到了他最理想的馬:純血馬。純血馬,產於英國,是目前世界上速力最快的品種。十九世紀末以後,帝俄建築中東鐵路時,帶來一部分純血馬至我國東北。周來發看了這個消息嘿嘿一笑,他想東北有就不怕買不到純血馬了。

周來發看完馬的介紹本想下網,但他看到隨著電腦的打開,那個QQ聊天網一直開在那裏。平時他不與人在網上聊天,都是女兒與妻子在聊。當然他們聊什麽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現在他無意間看到妻子與姚欣寶的談話記錄,忽然一驚,他們怎麽認識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周來發總是這樣安慰自己。那天他出院回家很想請一桌酒,讓父母兄妹都來喝上一杯。然而那個電話筒,始終沉重得拎不起來。他仍然害怕父母兄妹不理解他,不原諒他。這些年他仿佛是家裏的一個敵人,被他們視作不肯幫忙,沒有良心的仇人。周來發想倘若他這次出車禍死了,那麽恩怨也就一了百了。然而他偏偏沒死,沒死的他在他的生命中已經死過一回了。所以他想要回親情,要回親屬的理解。但他又不想委屈自己的規章製度,也不想成為家屬企業。他覺得隻有秉公辦事,做對企業有利的事情,企業才能正常運轉。他需要的是人才,而不是照顧親屬就業。

周來發知道自己的原則不能動搖。然而沒有父母手足親情的日子,又使他增添了一樁心事。有時候他感到人活在世界上很殘酷。不幹企業的人,哪裏會知道生意人其實就是熱鍋上的螞蟻。成功了,親戚們誰不想粘光。失敗了,隻有自己飽嚐苦果。想當年他的生意一落千丈,除了妻子張紅與他風雨同舟,別人連一句安慰話也沒有。周來發心裏酸酸的。但幾年不回母親家,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他沒有忘記孔老夫子倡導的“仁愛與仁慈”。這些年他連“孝道”都沒有盡,想起來不免覺得慚愧。

這會兒周來發終於鼓起勇氣,撥通了父母家的電話。接電話的是母親,母親“喂喂”幾聲後,聽出是小兒子的聲音說:“你還知道打電話回來?我以為你都忘了呢?”母親的抱怨,倒是讓周來發立馬就想回家去。回家去的心事,在他心裏已經擱了好幾年了。今天他必須回去。他似乎覺得一刻也不能拖延了。於是他到車庫開出寶馬車,寶馬車與他的額頭一樣多了一道傷疤。這是讓他必須永遠記住的教訓。

一路上,周來發把車開得格外小心翼翼。大約半個多小時後,他到了父母家。父母家門口的環境有了不少變化。從前是小路的,如今拓寬成大馬路了。從前灰暗的樓群,也因為拓寬了馬路粉刷一新。一切看起來心裏亮堂堂的,周來發想著給父母的房子裝修一下。

周來發“咚咚咚”地上了六樓,他覺得有點氣喘籲籲。父母住在六樓,沒有電梯。他們都是70多歲的老人,每天登樓雖說也是一種鍛煉,但終歸是住得太高,對老人生活不方便。周來發從前想讓父母住他的別墅去,可父母不願意。父母說:“金屋銀屋不如自己家裏的草屋。”

現在周來發按響了父母家的門鈴。兩年多沒來了,他心跳得厲害,不知見了麵會怎麽樣?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在等那一刻。門“嘩”地打開了。他發現母親明顯老多了。她白發蒼蒼,背也駝了不少。周來發喊了一聲“媽”,眼淚也出來了。母親見他流淚,鼻子一酸也流淚了。母親說:“手背手心都是肉,媽總想你們兄妹每一個都過得好。”母親話音剛落,父親就從裏屋顫顫抖抖地走出來。父親是比從前越發顫抖得厲害了。他的帕金森病,讓他每天愁眉苦臉。周來發看到父母老成這樣,心裏很難過。他想歲月真是不繞人,眨眼人老珠黃不值錢了。

父親比從前更不愛講話,即使講聲音也很輕。周來發根本沒有聽清楚父親在講什麽,聽不清楚他也不再問,隻是一個勁兒地點頭。兄妹都不在家。他們也不常回父母家。母親說:“你大哥去年得胃癌了,做了胃切除手術,現在好多了。你二哥麽,還是炒股,虧得一塌糊塗還炒。你小妹在社區管傳達室,每月掙700元。”母親如數家常地把她的另外三個孩子敘述一遍。周來發聽了這樣的消息,不知道說什麽好。他想我能為他們做些什麽呢?

母親說完話,就去做家務。母親特別愛清潔,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做家務上了。周來發曾經要給母親雇個保姆,母親不要,說自己做自己稱心。周來發覺得母親不會享福。他們這一輩人的觀念,很難改變了。周來發沒有告訴父母自己出車禍的事情,也沒有在母親家吃飯。他走時塞給母親五千元錢,但母親堅決不要。母親說:“你賺錢也不容易,不要亂花,存一點放到銀行裏。”母親知道他會賺錢,也會花錢,過的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周來發告別父母後,沒有去看他的哥哥與妹妹。不是他不想去,而是去了怕真的沒有話說。他知道工作環境與生活環境不同,親兄妹的距離會比朋友還遠。現在他們已經老死不相往來兩年多了,這樣的局麵在兄妹間很難改變。畢竟兄妹不同於父母,隻有在同一層麵上才能相互理解與溝通。當然不去看兄妹,周來發又好像覺得對不起他們,尤其是大哥得了癌症。他想來想去,想得心裏很煩。他想還是想想騎馬與賽馬,隻有馬才能讓他真正快樂起來,讓他向更高的生活領域攀登。

第二天一早,周來發去俱樂部騎馬。騎馬場裏,已經有不少騎手在策馬揚鞭了。周來發下麵穿著一條牛仔褲,上麵穿著馬甲。僵繩一拉,倏一下馬就飛奔起來。周來發已經在馬背上無數次體驗“飛”的感覺了。那“飛”的感覺是他覺得做男人最雄壯、最英武、最飄逸的時光。這時光他往往注意力高度集中,什麽煩惱也沒有,整個人隨著馬兒“飛”。

飛翔的感覺真好。

周來發幾圈“飛”下來,人都有點飄飄然了。這還不算什麽,要是賽馬才是刺激。周來發心裏想著純血馬,想著他明年賽馬場上的威風,便已經把他的兄妹忘到九宵雲外了。

周來發知道妻子張紅與姚欣寶QQ交流後,心裏便生出疑問。但他不發泄出來,像古董一樣默默地收藏。他覺得人在學會發泄的同時,還要學會收藏。這是他自從收藏古董後對人生的體悟。他覺得那些經過了歲月淘洗的古董,曾經都有過主人的手汗,曾經也許都濺過主人的唾沫星子。然而物在人亡,生命的短暫與不再性,想破了便沒有什麽解不開的結。所以周來發一方麵是密切注意妻子張紅的行動,另一方麵就裝做什麽也不知道。姚欣寶打來電話讓他再去相馬,他就推說自己血壓高暫時去不了。周來發想我都想好買純血馬了,如果沒有純血馬就堅決不買。姚欣寶見叫不動周來發,便說那就改日去馬市交易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