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美娟倚在家門口一棵桃樹上，望著對邊小河裏飄著的枯葉，她想從前小河上有來往的船隻，不知什麽時候沒有了。河水還是從前的河水，隻不過比從前幹淨些又安靜了些。潘美娟自出生就住在小河邊的筒子間裏，28年了她從沒有離開過。她曾經想如河上飄著的落葉那樣，飄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然而她一直沒有實現自己的理想。她覺得這世界幹什麽都越來越難。有背景的、有官位的、有錢的老早搬出了筒子間，隻有那些與她家一樣既無權又無路又無錢的人家，窩在這裏等拆遷。
潘美娟家祖孫三代8口人，隻有36平米的住宅。大哥一家三口，把客廳的門封起來做了臥室。二哥在房頂上，自己搭建了一個臥室和廚房做新婚之房。而她的6平米閨房，是從父母15個平米的臥室裏分出來的。廚房在過道上，那裏一家廚房挨著一家廚房。有的人家至今還在用煤餅爐，早上和黃昏都有生爐子的煙在天井裏飄來飄去。
在筒子間，最麻煩的是沒有衛生間和浴室。這裏的家家戶戶都用馬桶和痰盂，洗澡也用一隻大木盆端到房間裏去洗。潘美娟老早就厭煩了這裏的住宅環境和生存環境。她向往住有洗手間、有廚房、有陽台的單元套房。住在她家隔壁的桂蘭，嫁出去後住在二室一廳的新居裏，人也比從前漂亮了。還有俞惠鑫做生意發了，買了一套100多平米的房子，四室二廳二衛。潘美娟發現所有搬出筒子間的人，都沒有再回來過。
楊恩寶也是從小就住在筒子間的。他比潘美娟大兩歲。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疹後左腳跛了，院子裏的人背後都叫他：“翹拐兒。”“翹拐兒”小時候，總是跟著潘美娟的大哥與二哥玩。彈皮弓、打撲克、釣魚還有野外打獵，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所以別看他跛腳，玩起這些來一點不亞於大哥二哥。他的槍法尤其好，那些獵物多半都是他打回來的。潘美娟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一個黃昏她看見翹拐兒一槍射準了一隻貓。貓是黑色的，長得相當肥碩。貓被打準後，“阿嗚”一聲還在忍痛跑，二哥就上去把它捉住了。二哥說：“恩寶，我們把它殺了吃。”
恩寶說：“好吧！”
二哥說：“怎麽個殺法？”
恩寶說：“就這麽活著剝皮，貓皮可以賣的。”
二哥說：“活著怎麽剝？先把它砸死再剝皮。”
恩寶說：“好！”
於是恩寶回家去拿來了麻繩，把貓的四腳綁起來，吊到一棵樟樹下。他們開始用石頭砸貓，每砸一下，貓都會慘叫一聲，直到被砸得血肉模糊叫不出聲來。潘美娟目睹了整個過程，感到惡心得想吐。但她不明白二哥與恩寶為什麽要這樣惡作劇地折磨貓，讓它不得好死？
潘美娟把身子挪開桃樹的時候，楊恩寶從後邊走過來道：“美娟，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潘美娟說：“我能幫你什麽忙？”
“縫一個衣扣！”
“我幹嘛要給你縫？”
潘美娟一邊說，一邊回自己6平米的小屋去。然而進門時迎麵與大嫂撞了個滿懷，把她雪白的皮鞋也踩黑了。大嫂一向與她不和，她彎下腰一邊用手擦鞋，一邊發泄道：“你隻顧打情罵俏，眼睛長到褲檔裏去啦？”
“你說話好聽點，不要像茅坑那麽髒。”潘美娟說著，一轉身就進了自己的小屋。小屋隻夠搭一張小床、擺一隻床頭櫃。潘美娟進小屋多半是斜躺在**，仰望天花板想心事。是啊，一個女孩長到28歲還嫁不出去，心裏怎麽會不煩呢？潘美娟不是沒有找過對象，而是對了三次沒有一個男子相中她。原因當然是各種各樣的，但有一點潘美娟心裏非常明白，那是她的要求過高，年齡偏大又長得不漂亮。
這段時間沒有人替潘美娟做紅娘，父母雖著急，但身邊沒有適當的人選。他們也想女兒嫁個好人家，省得窩在這個破屋裏常常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潘美娟的脾氣是有點壞，剛才與大嫂的那一句對話是她近年來最文明的一句話。要是從前，她肯定會與大嫂對罵，罵個過癮。潘美娟想這不都是那個翹拐兒惹的事，翹拐兒總是厚顏無恥地沒事找事。潘美娟知道翹拐兒喜歡她，可她怎麽會去喜歡一個翹拐兒呢？就是他腳不翹，她也不會喜歡的。
潘美娟的父母都已經退休，本來想發揮餘熱找份工作做做，可這年頭不少人都下崗，找份臨時工也不容易。所以閑在家裏無事幹，父親就每天與“麻友”築方程。他手氣好時能贏回來一些錢，那些錢他就會馬上替孫子買零食吃，可第二天他肯定又會把錢輸出去。潘美娟認為父親的退休工資，多半都給孫子買零食和麻將桌上輸光的。母親從不打麻將，她在家帶孫子做家務，簡直比上班還忙。許多時候母親忙不過來，就想讓潘美娟幫忙。
“美娟，幫我去買一袋醬油。”母親在對邊廚房裏喊。
“煩死了，不去。”潘美娟沒好氣地回絕著母親。
母親正在煤餅爐上煎帶魚，她聽見潘美娟說不去，便想自己去買，但油鍋旺著走不開，她又說：“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
這時候母親的火氣就來了。她說你這麽懶，哪個男人會看上你，你要好好改改你的臭脾氣。母親是脫口而出的，她完全沒想到這話觸到了潘美娟的痛處，因為她從前也常這麽說。
“我不要男人看上我。我在這個家裏是多餘的？你們都嫌我，是不是巴不得我早點滾蛋？”潘美娟一邊說一邊倏地從房間裏跑出來，將母親放在鍋台邊的帶魚砸到天井裏。
“你發什麽神經病，想氣死我啊！”母親一邊說一邊去撿被潘美娟砸在地上的帶魚，然後在清水裏洗了洗放進油鍋裏。
“美娟姆媽你別生氣，醬油我家還有一袋沒用的，你先拿著用吧！”楊恩寶跛著腳，從他自己的屋子裏走出來道。
“謝謝。美娟她簡直無法無天，都是我們從小把她寵壞了。”母親感歎地說。
楊恩寶沒有作聲，他心裏覺得美娟脾氣雖壞了一些，但她為人直爽又編織得一手好毛衣，現在的女孩子誰還有耐心編織毛衣呢？她們如今都在趕時尚，跟潮流，買一套衣服都要千兒八百的，美娟可從來舍不得買，看她穿的都是自己做的和自己編織的。這不都是現在的女孩子身上缺乏的優點？
“別生氣，美娟也有孝順你的時候，你身上的毛衣是美娟織的吧！”楊恩寶沉默了一會兒說。
“是她織的。不過她有這手藝，也都是我當年教她的。”母親說著微微笑了起來，她的氣似乎消了。
楊恩寶沒再說什麽，他看見潘美娟砸了帶魚後騎上自行車出門去了。楊恩寶已經無數次看見潘美娟發脾氣後，騎上自行車出門去的。他從來沒有跟蹤過她，也不知她去了哪裏？他忽然意識到如果這時候能在路上遇見她，那麽說不定會產生浪漫的愛情呢？女孩子誰不想擁有浪漫的愛情？楊恩寶想得美滋滋的，也立即行動起來跨上自行車出門去了。
楊恩寶先是漫無目標地騎著車，接著就想到了白堤。因為有一次美娟與他說，心情不好時到白堤去散散步，看看湖就好了。四月裏的白堤是最美的，桃紅柳綠，走在堤上沐浴著春風，再多的煩惱也會一掃而光。楊恩寶沒有理由不相信潘美娟的話，畢竟西湖是一個很美的湖，不管高貴與卑賤、富裕與貧窮，西湖對每一個前來欣賞它的人都是平等的。楊恩寶想我們這些住在螺螄殼裏的窮人，隻有西湖對我們是公平的，讓我們欣賞與享受，卻不收我們的錢。
潘美娟這會兒的確就在白堤散步。她喜歡看湖中的船，彎彎的一抹小船裏總有幾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可惜她不曾有過浪漫的愛情故事，都說浪漫的愛情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潘美娟便特別想遇上，遇上一個條件好的，有單元套房的，如果運氣好遇上一個港商台商或者外國人，一定都會給她帶來造化的。潘美娟邊走邊想邊欣賞湖中景色，她想要是她能作詩繪畫，便能彌補一些自身的不足。然而她什麽也不會，並且也長得不漂亮，哪裏還能遇上什麽好男人？潘美娟想著想著感到絕望起來。28歲還是個老處女，在當今社會似乎不太有人會相信，可潘美娟真的與男人接吻的經曆也是沒有過的。
潘美娟在斷橋至平湖秋月這個地段來回走了兩遍，白娘娘與許仙的故事她小時候就知道的。然而她不知道她的許仙在哪裏？她站在斷橋上，望著橋下的潺潺流水，一條小船正從橋洞內鑽了出來。她望著那條小船，船上有一對情侶正依偎在一起竊竊私語。這情這景令她向往。說實在，她還從沒有在西湖上與一個男人偎依著坐過船。她癡癡地望著已經遠去了的小船，心想總有一天她也會這麽坐在小船上的。她想到這裏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心情也頓時好了起來。她用手捋了捋長發，正要離開橋頭時忽然聽見有人喊她，她回頭一看，竟是翹拐兒楊恩寶。楊恩寶推著一輛半新舊的自行車，他在望著美娟時，臉上有一種驚喜交加的表情。這表情讓美娟沒有產生反感。
恩寶說：“你在這裏？”
美娟說：“是呀。你怎麽也來這裏？”
恩寶說：“可不。我們在這裏遇上了，挺有緣分的。”
美娟說：“誰與你有緣分了？”
恩寶說：“緣分這東西來了推也推不開的，就像運氣來了推不開一樣。有個瞎子給我算過命，說我今年好運多多。”
美娟微微笑了起來說：“瞎扯！你能交什麽好運？”
恩寶認真道：“王八蛋才瞎扯，我的好運真是一樁接一樁呢！”
美娟大笑了起來，聲音格格的十分清脆。美娟說：“那你肯定是個王八蛋了。”
恩寶被美娟的笑聲撩撥得耳朵發燙，他已經很久沒有看見美娟這麽開心地笑了，他抓抓頭皮說：“你還沒有吃飯吧？”
美娟說：“沒有啊！你是不是想請客？”
恩寶說：“難得你現在有好心情，我想請你都沒有機會，你要是肯賞臉我就高興了。”
美娟想，剛才與母親吵了架，回家去也沒意思，幹嘛不吃他一頓？於是便說：“好呀。有人請飯我為啥不吃呢？我這人最喜歡吃館子了。”
恩寶高興道：“那好，我以後就多請你。你可千萬別婉拒我？”
此刻，恩寶跛著腳推著自行車，美娟走在他身旁。美娟的自行車停在斷橋口的亭子邊，他們就朝那個方向走去。美娟取好自行車道：“上哪家餐館吃去？”
恩寶說：“上樓外樓去吧！”
美娟說：“那裏東西貴，不如隨便找家小餐館。”
恩寶說：“貴就貴了，我們今天就去樓外樓吃。”
美娟心裏想這拐兒還挺大方的，去就去吧，我樓外樓還沒去吃過飯呢！於是美娟與恩寶騎著自行車翻過斷橋，騎過平湖秋月，來到了樓外樓。樓外樓門口停著很多汽車，有旅遊大客車、有私家小轎車、還有單位的公車，美娟想肯定有不少人是吃公款的。美娟與恩寶走了進去，餐廳裏很多人，服務員小姐領著他們到靠裏的牆角一張兩人坐的桌子，恩寶說：“這地方不錯，好像是專為我們留著似的。”
美娟說：“你想得美呀。”
服務員送來菜單，並為他倆沏了茶。恩寶讓美娟點菜，恩寶說隻管點。美娟想你能有多少錢呢？便隨便點了兩個小菜，一盤魚香肉絲，一盤西芹腰果。恩寶看了就笑，說：“吃這些菜？太不給我麵子了。”於是他拿過菜譜，點了一隻龍井蝦仁，一條西湖醋魚，兩份東坡肉，一隻純菜湯和一隻叫化童雞，兩瓶西湖啤酒。恩寶說這裏的東坡肉做得特別好，從前周恩來到這裏吃飯還誇講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