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項戎在文成路接上了晏清。

鹿城是個依山傍水的城市,山有雁山,水除了慎江,還有大海。

天氣向暖,北遷候鳥帶動著雲翳時卷時舒,晚春的太陽落得慢,但也被遠海吃掉了一半。

項戎褪去了常穿的黑夾克,今日一身白色短袖,看起來更加清爽幹淨。

晏清也把黃色毛衣收進了櫃子,他沒有項戎火力大,還需要多保暖,所以穿的是長袖,淡黃條紋上印有一隻慵懶的貓咪。

最讓晏清不解的是,項戎手裏提著一個小塑料桶,裏麵放了一把小鏟。

“項戎哥哥,你說的新奇活動到底是什麽啊?”

“很快你就知道了。”

沿著植滿棕櫚樹的大道一路走,不遠處就到了金沙灘,海岸線蜿蜒曲折,勾勒出潮汐漲落的弧度。

晏清腦中一閃:“我知道了,是挖沙!”

項戎瞧他如此肯定,得意地搖了搖頭。

既然不是,晏清又忍不住好奇:“難道是撈魚?”

項戎依舊搖頭。

晏清實在不明白,一個帶鏟子的小桶還能做什麽?

項戎看他百思不得解,滿意一笑:“你聽說過趕海嗎?”

趕海。

退潮時去海邊打撈些海產品。

晏清曾在網上見過別人趕海的視頻,那些博主拿著鏟子在沙灘上尋找落潮後的魚蝦貝殼,但他也隻是見過,從未親自嚐試。

果然新奇!

晏清點頭,興奮地說:“今天是要趕海嗎?”

項戎回:“是啊,咱們撿一撿漏,晚上回去,我給你煲海鮮湯喝。”

光是聽到就快要流口水了,晏清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沙灘,迫不及待拉著項戎往前衝去。

還沒跑兩步,手被項戎一把拉回,項戎輕戳他的鼻尖,埋怨他的衝動,又蹲下身,細心解開了他的鞋帶:“要把鞋脫掉,不然裏麵全是沙子,會硌腳。”

粒粒細沙在夕陽下泛著金光,晏清在前麵赤腳跑著,腳心有沙灘被炙烤的餘溫,他回過頭,隻見項戎在後提著裝有兩雙鞋的塑料袋,悠閑跟來,心裏一陣愜意自如。

退潮後的沙灘鬆軟泥濘,一踩便是一個腳印,浪潮用力一衝,淘走了來時的足跡。

看到浪花回落,晏清則跟著往外跑,看到浪花衝來,他又往岸上去躲,像在故意捉弄浪花,就是不讓它碰到雙腳,他的步伐隨著海浪走起了S彎,玩得不亦樂乎。

一個沒躲過,波浪淹沒了他的雙腳,晏清不由地吸了口氣,腳底一陣沁涼。

趁著海流還沒退走,他原地踏了兩步,踩著水花向前跑去,一路上都是噠噠噠的踏浪聲。

晏清向來是動一動就累的,今晚卻跑個不停,這是他第一次來海灘,沙子按摩足心,海水親吻腳踝,除了心曠神怡,他找不到第二個更適合的成語。

項戎在後凝望著,臉上的笑容收不回,海風拂麵,他暢快地吸了口氣,眼裏的人一會兒跑遠,一會兒走近,這種景象像一個夢,美好得連畫家都難以描繪。

跑了很久,晏清又折回到項戎身邊,才剛靠近,手腕被他挽上了。

項戎悠悠道:“這回抓住你了,省得你撒手沒。”

晏清不服氣:“我一直都在你的視線裏,又不會走丟。”

“我不管,”項戎蠻橫說,“該讓我牽一會兒了。”

晏清心裏有點小滿足,嘴上故意嘟囔了一句:“粘人精。”

項戎笑意不斷,回懟了句:“就粘你。”

他拉著晏清,走走停停,頭一直低著,在沙灘裏尋找著什麽,腳掌陷入沙灘,又在潮汐的力量下向前邁去。

“你在找什麽?”晏清問。

項戎看得仔細,突然眼中一亮,用腳一點沙中的洞:“在找這個。”

洞口很小,不過一指寬度,晏清安靜地往旁邊挪了挪,看他到底要耍什麽。

項戎蹲下身,放下小桶,用鏟子挖走洞旁的沙子,挖的路線也有規律,洞往哪邊延伸,他就往哪邊挖。

不過鏟了五下,晏清本以為行動剛開始,沒料想已經結束了。

在洞眼的盡頭,出現了一隻貝類軟體動物,項戎伸手去拔,輕而易舉地抓到了獵物。

這是一隻竹蟶,足足有十幾厘米。

“這麽大!”晏清驚呼一聲。

項戎快意地打量著戰利品:“看個頭還是個海蟶王。”

晏清往旁邊側頭,發現自己腳邊也有一個小黑洞:“項戎哥哥,這裏!”

項戎把鏟子遞給了晏清:“你試試?”

這倒是第一次幹,十分新鮮。

晏清接過鏟子,模仿項戎的動作,向下一鏟,卻挖不起來。

剛才看項戎挖得輕鬆,他誤以為這是件容易活,沒想到海浪衝過的濕沙更牢固,比幹沙難挖百倍。

他用盡力氣,猛地一壓鏟柄,力道過大,一大塊兒沙子直接彈起,好巧不巧地飛到了臉上。

場麵如同靜止,晏清急忙伸手擦臉,結果越擦越花。

項戎剛開始還在努力憋笑,後麵實在是憋不住了,笑出了聲。

晏清白了他一眼,見他止不住笑,氣急敗壞,趁項戎不注意,抬手把泥沙抹到了他的側臉。

二人各自花著臉,麵麵相覷。

這回發笑的人變成了晏清。

項戎捧了把海水,仔細擦淨了晏清雙頰的淤泥,待洗淨自己的臉後,故意彈了晏清一個腦瓜崩,他沒用力,可晏清兩手捂著腦袋喊痛,為了賠罪,他不得不低下頭讓晏清還了一個。

他感覺晏清使出了比剛才挖沙還大的勁兒。

第二次嚐試,晏清掌握好力度,慢慢發力,速度也逐步提升,在項戎的指導下,果然也摸出了一隻竹蟶。

這比項戎那隻還要大。

“學得挺快嘛。”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自從發現第一個洞後,其餘的洞出現的頻率好像也高了不少,晏清每隔幾米就能看到一個。

不僅竹蟶,晏清還跟著項戎找到了小螃蟹、小黃魚、幾隻蛤蜊、幾枚貝殼,甚至還有一些飄在水上的海菜,他都放進了桶裏。

找著找著,晏清餘光掃到腳下有什麽東西,低頭一看,發現了一隻海螺。

海螺呈圓錐形,杏紅色,有一手掌大,表麵堅硬,閃耀著珍珠般的光澤,裏麵的動物不知去向,因此隻剩一具盛滿水的空殼。

傳說海螺會記住大海的呼吸,是潮汐的留聲機,晏清把海螺放在耳邊,捂住了另一隻耳朵,保持靜止,定了定心。

仔細一聽,裏麵果然傳來了悠長細小的聲音,如清風流水,淌入側耳。

還挺好聽的。

晏清想讓項戎也聽一聽,遙望尋到項戎的身影後,撒腿向其奔去。

“項戎哥哥,你看我找到了什麽!”

項戎聞聲抬頭,喊道:“慢點,別摔著!”

晏清揮舞著手臂,像在揮舞勝利的旌旗:“沒事,摔著也不疼!”

然而越說什麽,越會出現什麽。

在即將跑到項戎麵前時,他右腳陷入泥沙,踉蹌兩步。

項戎見狀,急忙去扶,不僅沒有扶住,反而被晏清下意識地一勾,也沒站穩。

二人一起摔了個跟頭。

確實如晏清所說,一點也不痛。

項戎坐起身,扭頭去看晏清,卻見他沒有起來的意思。

“怎麽不起來了?”

“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躺會兒,”晏清說得俏皮,他擺成大字型,看向金燦的天,又晃了晃腳丫,海浪隻能衝到腳底,“剛才跑得累了,休息一下,反正衣服也髒了,不差這點沙子。”

項戎倒覺得他豁達,於是也順勢一趟,枕著雙手,和晏清肩並著肩:“那我陪你。”

天上低處有歸雁,高處有殘雲,項戎舒心滿滿,問:“你要給我看什麽來著?”

這麽一提醒,晏清把手中的海螺遞了過去。

“你看,我撿到了一隻海螺,我想把它放在家裏收藏起來,當作裝飾品。”

項戎把玩著,也拿到耳邊聽了聽:“確實好看,你們會畫畫的眼光就是好,總能發現這些漂亮的小玩意兒。”

晏清突然問道:“項戎哥哥,你聽說過海螺姑娘的故事嗎?”

項戎捏著下巴想了會兒:“不太記得了,要不你給我講講?”

晏清應了聲“好”,講起了這個故事。

項戎剛開始還耐心聽著,可後來扭頭看到晏清的側臉,神思倏地恍惚,晏清講得十分投入,根本沒有在意到項戎隻顧著看自己,耳朵早就沒在聽了。

講完,晏清意識到這一點,悻悻問了句:“你有沒有在聽啊?”

項戎呆呆地答了聲:“有。”

“我可沒看出來,”晏清撇了下嘴,“那你說海螺姑娘最後怎麽了?”

項戎支吾一聲,沒答上來。

“還想騙我,”晏清嘖嘖兩聲,“連海螺姑娘都吸引不了你,看來是有更投入的事,說吧,在想什麽呢?”

項戎收回目光,望天上看,但天沒晏清好看,所以他又側過了頭,可繼續注視也不太好。

視線轉了兩個來回,項戎糾結問:“真的要說嗎?”

看他紅了耳根,晏清更想知道答案了。

項戎咽了口氣,清了清嗓子,最後還是把目光挪回了天上。

“我在想,如果我突然親你一口會怎麽樣?”

隻是一瞬間,晏清耳朵裏冒了熱氣,兩頰比夕陽還紅。

話都說到這裏,項戎鼓足勇氣,一個翻身,壓在了晏清上方,以平板支撐的姿勢看向身下人的麵容,雙臂撐著力氣,留足了縫隙,沒有緊貼。

晏清著實嚇了一跳,他往四周查看,好在這裏幾乎沒人,但他也沒有放鬆。

“你、你幹嘛?”

項戎心也緊張,抿了抿嘴,思來想去,最後憋了句:“你頭發亂了。”

晏清雙手捂住頭頂,他不好意思再看項戎,卻又不得不看他。

身上的少年背對夕陽,仿佛靈魂都染了光,硬是熬去了一身野蠻的悸動,盛出滿目溫柔。

這怦怦然的心動,像二十四度的海風,也像一瓶傍晚時打開的冰啤,沉醉了一整個春夏。

交替的喘息清新且溫熱,晏清羞赧不已,輕哼道:“你不趕海了嗎?”

項戎微微俯身,語氣真誠,一本正經答:“趕海不是今天的主要目的。”

“那什麽才是?”

“讓大海見一見我的愛人。”

晏清再也說不出話了。

項戎見他不再躲閃,對準那微張的唇,輕閉上眼,降下了身子。

越來越近……

黃昏是一杯釀有果香的清酒,遠方沉入大海的落日成了調味的荔枝。

就在即將碰上時,一雙手用力頂在了項戎的胸口,他隨即睜眼,隻見晏清表情略微痛苦,雙臂戰栗地橫在中間,似乎想用力推開自己。

他沒反應過來,正當一臉錯愕時,下一秒,他看到了晏清嘴裏湧出一大口血。

血液濃稠,從晏清的嘴角流出,如瀑布般劃過側頸,染紅了淺黃色的襯衫。

項戎恍如被當頭一棒,大腦像失去了指揮能力,神情瞬間改了顏色,他緊握住晏清的手,使勁擦去他臉上格格不入的血汙,可晏清嘴裏的血越來越多,幾乎灌滿了整個喉嚨。

除了嘴,他的鼻子也往外滲血。

太陽終歸落下了,潮濕的風裏有濃鬱的血腥味兒。

“這、這是……”

項戎聲音止不住顫抖,他驚慌失措地撐起晏清,將他的頭靠在自己懷裏,一手蘸了些海水,還在抹去口鼻流出的血液。

晏清支起上身,口舌如水龍頭般嘔出血液,衣服的正麵幾乎看不到原來的顏色。

“我帶你去醫院!”項戎二話不說將他背起,背後的人身體發軟,就連四肢也變得寒涼。

晏清意識模糊,眼前時明時滅,除了不斷的噴血外,他感到全身的骨頭又酥又脆,像有隻小蟲在啃食,痛到難以忍受,他想揉一揉痛處,卻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

病又發了,這一天終歸是來了。

項戎赤腳在沙灘上奔跑,他心神不寧,急得呼吸錯亂,甚至還岔了氣,以往在消防隊體訓時,他從未因跑步岔氣過。

一不注意,他踢翻了來時的塑料桶,裏麵的魚蟹重新回到了大海的懷抱。

這次的趕海好像並不成功。

“晏清,撐住,算我求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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