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離醫院不過兩個街區,即便再近,項戎也想早一秒到達。
他衝上主路,想攔下一輛出租車,明明掛著“空”字的車子不算少,卻沒有一輛停下。
或許是司機們看到了項戎背後那名渾身是血的病人,不想把車子弄髒,或是攤上什麽責任,這才選擇了視而不見。
“停車啊!”
項戎急火攻心,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車子從身邊掠過,一輛接著一輛。
急躁的怒火轉瞬熄滅,他心灰意冷,往醫院撒腿衝去。
天色漸晚,人間被塗鴉成沉青色,高樓大廈亮起燈光,為暖陽的逝去紛紛吊唁。
項戎邊跑邊給溫怡打電話,讓醫院做好準備。
晏清伏在項戎後背上,側臉貼在他的後頸,一顛一顛,血肉痛到扭曲,像一塊兒擰水的毛巾。
“項戎哥哥……”
項戎聽到了極小的一聲呻喚,側頭急聲道:“我在呢,你再忍一忍,乖啊。”
風是涼的,可體溫是熱的,好像貼在項戎的身上,痛感能減輕許多。
晏清眼神迷離,有氣無力,說得很慢,每半句話都要喘上一口:“我、我不是故意要、要掃你興致的,隻是我沒想到,這病,突然就犯了。”
微弱的聲音幾乎被大風掩蓋,語氣夾雜著歉意,還有道不盡的委屈。
“我明明出發前,喝了一大碗藥的……”
“不怪你,這不怪你,”項戎氣息不穩,心亂如麻,“再撐一會兒,就快到了。”
晏清眯著眼,看到了項戎衣領上沾了自己的血,他用手指輕輕揉搓,卻發現早已風幹。
“對不起啊,把你的衣服弄髒了,”他愧疚地說,“我會幫你洗幹淨的。”
每聽到一句話,項戎的心都會劇烈一疼,發酸的不隻有腳底,還有眼眶。
他忍住落淚的衝動,說:“晏清,別說話,留存體力。”
痛感像一根長滿毒針的藤蔓,繞著身子層層裹挾,從內到外,從上到下。
晏清痛得眉梢緊蹙,睜不開眼,在低下頭的前一秒,他窺見了項戎布滿汗珠的側臉。
汗水晶瑩,唯有一滴不是從額頭沁出,而是眼角。
他慚愧,他不想讓項戎難過,想安慰的千言萬語匯到嘴邊,隻凝成了一句話。
“項戎哥哥,辛苦你了。”
項戎緊咬牙關,開不了口。
消防救援的三年,他的肩上背過無數傷者,唯有這次最為沉重,壓得他肝腸寸斷。
除了奔跑,什麽回答都顯得蒼白無力。
一路狂奔,跑過的地方有滴滴答答的血水。
醫院的搶救室早已就緒,隻等患者的到來。
“溫怡!溫怡!!!”
項戎衝進門廳,發瘋般大喊,全然不顧路人的目光,在急診部見到溫怡後,他將晏清放在了救護擔架上,隨著醫護人員向著走廊盡頭的搶救室一並衝去。
他握緊晏清發寒的手,想幫他捂熱,也想給他足夠的安全感。
可他沒有意識到,這裏最缺乏安全感的人,是他自己。
晏清躺在擔架上,迷迷糊糊地看向燈光下的項戎,嘴上含著笑意。
“項戎哥哥,別擔心我,這地方我進去過很多次了,很快就能出來。”
“不擔心,我不擔心,”項戎汗如雨下,“你一定會沒事的。”
晏清笑容不減:“等我出來了,我們繼續完成心願吧。”
好似一股氣堵在了喉嚨,項戎想開口應好,卻哽咽到講不出話,隻能拚命點頭。
擔架被推進了搶救室,項戎則被攔在了外麵,握著的手被迫鬆開,掌心沒了溫度。
門一關,紅燈亮起,項戎麵壁而站。
染紅的上衣已被汗水浸透,可他似乎聞不到血腥氣,也聞不到消毒水味,充盈鼻腔的隻有桂花香,還有若有若無的顏料味。
片刻後,溫怡走出手術室裏,手上拿著一份搶救同意書。
項戎衝上前,忙問:“晏清怎麽樣了?”
“還在搶救中,”溫怡臉色沉重,“晏清無親無故,隻能找值班的行政領導簽字,我得先過去一趟,回來再和你詳說。”
她剛要起步,搶救同意書卻被項戎一把奪過。
溫怡一驚,隻見項戎拿起筆便要簽名,她連忙伸手阻攔:“項戎,簽了字就具有法律效力了,出了事故可是要擔責任的。”
可項戎沒有猶豫半分,一筆一劃地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怕,我是他愛人。”
愛人。
溫怡心頭一酸,看著白紙黑字,收回了搶救同意書。
“既然你簽了字,那我有義務提前通知你,你得做好準備……”
項戎斂容屏氣,等待著溫怡接下裏的話。
“你得做好接受患者手術台死亡的準備。”
死亡二字太過刺耳,紮得項戎仿佛失聰,他恍神刹那,低下了一直昂著的頭。
他問:“很嚴重嗎?”
溫怡也麵容難堪,點了點頭:“晏清靜脈塌陷,失血過多……”
話沒說完,誰知項戎急聲打斷:“我是O型血,可以輸給任何血型,抽我的!”
溫怡一怔,連連解釋道:“不用不用,醫院血庫充足,不需要你的,隻是晏清他病情加重,癌細胞破壞了骨皮質,導致骨髓腔滲血,再加上腫瘤轉移到肺部,這才造成了大出血。”
一個個陌生的詞語衝擊著項戎的神智,他看著自己抬起的小臂,上麵青筋幾乎凸起。
原來自己連這點小忙都幫不上。
他又喃喃道:“抽我的。”
溫怡詫異地問:“項戎,你沒聽明白嗎?血庫裏是夠的,晏清能不能挺過去和血量無關啊。”
說完這句話,她後悔了。
她看到項戎身體微微發顫,看到他緊握雙拳,看到他眼眶裏再也噙不住淚水,一滴滴地落在反光的地板。
項戎始終低著腦袋,卑微的語氣也隻重複一句話。
“抽我的……”
他想做點什麽,卻什麽也做不了。
窗外梧桐新葉,蟬聲陣陣,鹿城何時進了夏天,沒人在意。
醫院熙攘,項戎安靜地坐在長椅上,扶額掩麵,手裏的海螺攥得生疼。
他本不唯心,卻在今晚求遍了神明。
五小時後,手術結束了。
這次的結果喜憂參半,喜的是,晏清的命撿回來了,憂的是,醫生並沒有做太多的補救,隻是盡力維持患者的生命。
麻醉未消,昏迷的晏清被送到了病房,項戎寸步不離地跟著,卻被溫怡攔在了門外。
“血雖然止住了,但病情基本無力回天,這次能搶救回來,已經算是奇跡了,”溫怡沉聲相告,“晏清生命力還挺頑強,一隻腳都踏進鬼門關了,硬是縮了回來,可能他還想回來再見你一麵吧。”
項戎從始至終保持沉默。
溫怡忍痛強說道:“以他身體的受損程度,醫生說下一次犯病就沒必要送來醫院了,不是我們不收,是治療已經沒用了。以前我總不讓晏清吃白糖,以後就沒有忌口了,想吃什麽就多吃點吧。”
說完,她拿起針管走入屋內,還沒走兩步,隻聽門外人冷靜問了句。
“搶救費用是你出的嗎?”
溫怡一怔,答了聲“是”。
項戎淡淡說道:“單子給我,我來繳吧。”
去繳費的路上,每一步都邁得沉重。
項戎走路向來昂首挺胸,今晚實在抬不起來了。
很快,晏清從麻醉中蘇醒,慢慢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溫怡激動道。
“溫怡姐姐……”晏清左右環顧,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這間熟悉的病房,“你怎麽在這?”
“我給你打手臂針,止痛的。”溫怡說完,見晏清還在張望,又解惑道,“你項戎哥哥去交錢了,馬上就回來。”
晏清這才安心,他沒有力氣,袖子是溫怡幫忙捋上去的。
“這藥勁兒很大,剛打下去會有點痛,忍不住了就告訴我。”
“好。”
溫怡用碘酒擦拭,白皙的皮膚本該好找血管,卻因瘦弱找了許久。
針頭紮入,晏清皺起了眉頭,像被馬蜂蟄到,又麻又酸。
他咬牙,感覺骨頭都酥了。
“痛嗎?”溫怡擔心問道。
晏清眯著眼睛,搖頭說“不痛”。
針管粗大,又不能打快,隻能慢慢推入。
晏清不去看針管,隻覺得手臂快要沒知覺了。
汗珠往外冒,蟄得眼睛疼,淚水一湧而出。
“痛嗎?”溫怡心如刀割,“再忍一忍。”
晏清依然搖頭說“不痛”。
針管推到底,溫怡拔出針頭,把棉簽按在注射口:“結束了,我幫你按一按。”
“不用的,溫怡姐姐,”晏清鬆了口氣,“你去忙吧,我自己就可以。”
“好,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就按護士鈴,或者讓項戎喊我。”
溫怡前腳剛走,項戎後腳就進來了。
重新見到晏清的那一刻,好似起死回生的人是項戎,等待過程中的辛酸在頃刻間消失,所有的苦都有了回報。
“晏清!”
“項戎哥哥!”
項戎跑到床邊,見晏清按著棉簽,往手臂上一瞧,紅的青的,大大小小十幾個針眼赫然在目。
想來這都是晏清這幾個月所受的苦,項戎心都碎了:“痛嗎?”
同樣的問題,晏清也不知道為何,項戎問出來就再也偽裝不下去了。
他滿臉委屈,顫聲道:“痛,好痛……”
“沒事了沒事了,打完就不痛了,”項戎心疼不已,幫他扔掉了棉簽,放下他的袖子,“餓壞了吧,來吃點東西。”
一聽到吃,晏清衰敗的臉色揚起笑容,一雙梨渦動人心魄。
晚飯豐富多樣,項戎把晏清愛吃的都點了一遍,特意備注不要香菜,他用勺子搗碎,一口一口地喂給晏清。
晏清被塞了一嘴,邊吃邊說:“項戎哥哥,我就說沒事吧,你看我又回來了。”
項戎憋出一個笑臉,再次搓起晏清的手,握上就鬆不開了。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晏清其實沒胃口,可項戎說吃多了病才能好,所以他被迫咽下了。
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想活著。
每吃一口,他都會獲得項戎的一句表揚,哪怕咕嚕咕嚕喝口水,項戎都要誇他一聲乖。
“項戎哥哥,我肚子裏總是有這麽多食物,我上輩子不會是個冰箱吧。”
項戎笑了兩聲,一點他的鼻尖:“肯定還是個雙開門的大冰箱。”
歡聲笑語間,止痛藥起了作用,與項戎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痛苦永遠減半。
從前沒有父母,晏清不懂被愛是什麽感覺,是熱烈,是浪漫,是飛蛾對炬火的神往,是梵高對印象的欽崇?
以往住院時,大多的醫生和病友都喜歡自己,可晏清忽而意識到,那是因為不了解,有些人一旦熟悉了,反而沒那麽喜歡了。
但還有一些人,他們了解自己的過往,見過自己的不堪,知曉自己的脆弱,依然不肯離去。
晏清現在明白了。
可他並沒有多麽欣慰。
他是蜉蝣,是曇花,朝生暮死,轉瞬即逝。
向日葵隻能盛開一輪,何來的勇氣去擁抱長明不滅的太陽。
“項戎哥哥,”他輕聲問,“如果我走了,你還會記得我嗎?”
觸及心靈的詢問迫使項戎停下喂飯的手,他擦了擦晏清的嘴角,眉眼藏有數不盡的溫柔:“你不會走的,我會陪在你身邊一輩子,三十年、五十年,時間不是問題。”
晏清低垂眼眸,噤聲許久,在項戎再一次喂飯時,他才開了口。
細小的聲音有幾許輕鬆與豁達,但不難聽出夾雜在其中的怯意。
“項戎哥哥,不要忘了我。”
項戎怔了怔,眼眶有些發紅。
晏清側頭看向窗外的夜空,一輪圓月開始消減,像自己倒數枯萎的生命。
他溫聲說:“我們回家吧,我想回家。”
一股酸楚湧上心頭,項戎忍住情緒,慰聲說:“你剛做完手術,醫生說要留院觀察一晚,你安心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回家。”
晏清聽話地鑽進被子裏,眨了眨眼:“別關燈。”
“不關,別害怕,我在這裏守著你。”
說完,項戎把他捂得嚴嚴實實,一點空隙都沒留。
晏清隻露了個腦袋,微微一笑:“項戎哥哥,晚安。”
“晚安。”項戎一捏他的臉,安靜地坐在一旁。
屋內隻開了一盞床頭小燈,月色如瀑布,淋在項戎的肩頭。
少傾,他隱約聽到了晏清均勻的呼吸聲,小心起身,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他走到長廊,背靠在白牆,低下了頭,心髒也碎得四分五裂,好似被迎麵的風揪住衣領,朝胸口猛打了幾拳。
長廊內的歎氣,一聲又一聲。
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