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今天特意起了個大早,因為鄰床的奶奶要在清晨做住院後的第一次化療,晏清的經驗足,他握著奶奶的手安慰了很久。

在奶奶被推去做化療後,晏清安靜地坐在**。

上午陽光不算耀眼,屋內發著陰,他剛要拿出畫筆,手機傳來了一條微信。

“醒了嗎?”

晏清發現是項戎發來的,回了個“早上好”的貓咪表情包,又說:“早就醒了。”

項戎:“不像你的作風。”

晏清:“……”

項戎:“願望寫完了嗎?”

晏清:“還沒呢。”

對方沉默了,晏清繼續打著字。

“這麽早找我,不會就為了這事吧。”

項戎:“不可以嗎?”

晏清不知所措,握緊了手機:“可以可以,我還以為你有急事呢。”

對方又沉默了會兒,片刻後回複:“明晚有空嗎?”

果然是有別的事情……

晏清:“有空,怎麽了?”

項戎:“幫你實現願望。”

晏清:“?”

這就是消防員的速度嗎,也太快了。

晏清:“我還沒準備好呢。”

項戎:“你要準備什麽?”

“……”晏清答不上來。

晏清:“明晚要做什麽啊?”

項戎:“到時候告訴你。”

晏清:“那咱們在哪兒見?”

項戎:“角樓?”

晏清:“一言為定!”

消息發完,他放下手機,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一個中年男人匆匆推開病房的門,男人麵容憔悴,身材發福,他提著藕粉餅幹等零食,進門後放在一旁,圍著隔壁床轉了一圈,翻翻床褥,檢查碗筷,捯飭了半天。

晏清正不解時,男人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看了眼電話,挪到走廊後才接上。

他嗓門大,性子也急,聽起來脾氣不好。

“我說了我就過來半天,又不會久留,你一直催什麽?”

“江鹿高速的罰單不是老子闖的,你憑什麽扣我頭上?”

“白班的車次早就換了,我的出勤一直是滿的,不信你自己去查。”

有護士過來勸他聲音小點,不要打擾到這一樓的病人,可他最多堅持一分鍾,嗓音不自覺地又會變大。

晏清突然想起了奶奶住院前的經曆,這是溫怡告訴他的。

奶奶的愛人去得早,家裏隻有她一人,她以前因顱內長過腫瘤進了醫院,壓迫大腦中樞導致聾啞,康複後回了家。那天她渾身發熱,身上出現淤斑,在昏迷前打了急救電話,盡管不能說話,但醫院有過她的病史,便派救護車出動了。

一查,血細胞增值失控,分化又產生障礙,顱內癌變複發。醫生搶救了五個小時,才把人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奶奶很幸運,術後清醒了,和晏清安排在同一間病房。

晏清從沒見過她的家人,隻知道她有個兒子,在鹿城開大巴,這是她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

因此他開始了和奶奶相依為命的生活。

他經常跑出去玩耍,回來給奶奶帶各種小吃,奶奶不吃,說是在減肥,晏清心裏明白,她其實是沒有食欲。

奶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瘦,身子薄得像張紙,她還對晏清打趣說自己減肥成功了。

晏清幾乎每隔幾天就要打一次點滴,奶奶在他輸液的時候會幫他削蘋果,還會把自己帶來的書給他看,隻不過書實在老套,晏清讀不下去,隻能幹笑著吃蘋果。

晏清回顧這些日子,有些悵然。

從門外男人話裏的內容中能夠大致判斷,他應該就是奶奶口中,開大巴的兒子了。

他如此著急回去,看來並沒有把奶奶的病放在心上。

這種人在住院部太常見了,早就見怪不怪了。

晏清對他的第一觀感並不好。

同時,病房的門再一次被緩緩推開,一個男孩子走了進來,晏清轉頭一看,那孩子眉清目秀,雙頰自帶紅暈,大約六七歲的樣子,手裏提著一個袋子,裏麵裝滿了麵包。

晏清淺笑問:“小朋友,你是不是走錯房間了?”

孩子抬頭看了眼房間號,搖了搖頭。

“那你是來找奶奶的嗎?”晏清手指旁邊的病床。

孩子沒說話,羞澀地走了進來,把麵包從袋子拿出,細心擺在床頭。

晏清想起第一次見到奶奶時,她曾提過有個愛吃麵包的孫子。

看來這個孩子就是了。

外麵的電話聲依舊喧嚷,晏清柔聲說:“奶奶很快就會回來了,你在這裏稍等一會兒吧。”

孩子放完麵包後,袋子裏還剩了一半,他繞到晏清麵前,把袋子遞了過去。

晏清連連搖手:“我不吃的,謝謝你呀。”

孩子沒有收回手臂,從袋子裏掏出一個肉鬆麵包放在了晏清腿上。

“這是我給奶奶買的麵包,她讓我每一種都買兩個,說想分給你嚐一嚐。”

晏清心裏一震,乖乖接了過去,沉聲道了句“謝謝”。

孩子坐在另一張**,雙腳碰不到地麵,自由地**著腿。

晏清看他可愛,問:“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啊?”

“我叫貝貝。”孩子答道。

“外麵的是你的爸爸嗎?”

“是。”

晏清吃起了麵包,從抽屜裏拿出一袋桂花糕,遞給了貝貝:“這個是特產,你嚐一嚐。”

“爸爸不讓我吃,”貝貝沒有去接,“他說我吃多了會長蛀牙。”

“沒關係,你就嚐一塊兒,”晏清又往前遞了點,“醫生也不讓我多吃糖,我這也是悄悄買的,咱倆偷偷吃,別讓人發現了。”

聽到這話,貝貝側頭看了眼外麵的父親,瞧見沒被盯著後,放下戒心,伸手拿了一塊兒。

晏清也拿了一塊兒。

桂花糕入口即化,甜度正好,兩個人邊吃邊笑,晏清說:“怎麽樣,好吃吧?”

貝貝“嗯”了一聲:“謝謝晏清哥哥。”

晏清一愣:“你怎麽知道我叫什麽的?”

貝貝回:“外麵的門上寫了病人的名字。”

走廊又傳來腳步聲,門外的男人電話沒打完便掛了,他和溫怡一起攙著老人進屋,扶到了**。

男人蹲下,說:“媽,我這幾天忙,沒顧得上過來,你身體怎麽樣了?”

他說得慢,聲音也大,生怕聾啞的奶奶聽不見。

奶奶瘦骨嶙峋,無精打采。

溫怡擦了把頭上的汗,一眼就看見了桌子上的桂花糕。

晏清注意到她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將糕點塞入抽屜。

溫怡大步走來,手一指晏清的額頭:“晏清!醫生不是說了不讓你吃甜的嗎?你知不知道提精白糖會致癌催化啊,對你的免疫係統有害無利!”

被抓了個現行,晏清無話可說。

“你要誠心氣死我,”溫怡氣得眉頭緊皺,“把桂花糕拿出來!”

場麵有點尷尬,晏清猶猶豫豫。

就在這時,貝貝突然說:“護士姐姐,那個桂花糕是我買的。”

這話讓屋內人皆是一怔。

貝貝又說:“是我看晏清哥哥想吃,才拿給他的。”

溫怡收回怒意,白了晏清一眼:“這樣啊,我還以為是哪個饞貓又控製不住自己的嘴了。”

晏清幹笑兩聲。

溫怡俯下身,摸了摸貝貝的頭:“以後甜的東西可不能拿給奶奶和哥哥吃,知道了嗎?”

“知道了。”貝貝說。

溫怡走後,晏清鬆了口氣。

他看向眼前的孩子,說:“貝貝,今天多虧你了。”

貝貝直搖頭:“沒事,沒事。”

男人沒有理會兩個孩子之間的事,眼裏似乎隻有他的母親,一會兒揉揉肩,一會兒捶捶腿。

這和留給晏清的印象不同,他以為男人是個不孝順的兒子。

化療做得痛苦,老人在**躺了多久,男人就在一旁坐了多久。

貝貝要麽和晏清聊天玩耍,要麽安靜地看晏清畫畫。

奶奶清醒後,滿眼笑意地看著男人和貝貝,緊緊握著兩人的手,不肯鬆開。

可團聚不過一瞬,臨近傍晚的時候,男人還是要帶貝貝回去,說貝貝明天要上課,他得趕回去上夜班。

他說家裏的貸款就快還清了。

他讓老人好好休息。

他還發誓說等過兩天公交公司不忙的時候一定再過來。

長廊上,晏清看見男人離開時擦了把淚。

屋內又剩下了熟悉的兩人。

入夜,奶奶因化療的副作用而身子難受,晏清捏著她的胳膊,幫她舒緩疼痛。

沒過多久,疼痛消退,晏清手都要酸掉了。

“奶奶,好些了嗎?”

奶奶在他的掌心緩緩寫道:“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

奶奶無力地抬手,擦去了晏清鼻梁的汗滴。

她告訴晏清,說他是個好孩子,可以活到九十九。

晏清笑著說奶奶也可以。

腫瘤科室裏的人仿佛都不愛說話,一是沒興趣,二是沒力氣。

有的病房裏寂靜無聲,有的陣陣歎息,有的哀痛吟吟,也有的哭天愴地。

隔壁的病房有人走了,晏清看見了被推出去的擔架,和一層蒙著身體的白布。

溫怡路過時把門關上了,她不想讓晏清看到。

晏清睡覺時總會開著一盞小燈,他心裏是害怕夜晚的,因為大多數死亡好像都是在此時降臨的,前一天下午還能走路吃東西的人,睡了一覺後就走了。

尤其是聽到半夜走廊上急促的腳步聲時,晏清就明白,又有人要解脫了。

死亡在這裏不是什麽稀奇新鮮的事,每一天清晨,都會有老的病人抬出去,新的病人住進來。

死神早已在走廊徘徊多時,一雙血眼凝望每一間病房,像擲骰子般肆意闖入,隨便選一個“幸運兒”後,再殘忍收割。

窗外的街道上車水馬龍,晏清很羨慕那裏的人,他們可以自由自在,不用受到束縛與枷鎖。

他兩眼放著光,突然問了一句:“奶奶,您還有沒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奶奶聞聲側頭,端詳窗戶裏晏清的倒影,搖了搖頭。

晏清從枕頭下拿出了項戎給的願望本,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他按下圓珠筆的開關,清脆的聲音響遍屋內。

晏清低聲開口,他知道奶奶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但我有個願望要幫您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