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猜到了,對不對?”黃炯吼道,“既然猜到了為什麽不說出來?”

“猜什麽?我什麽都沒猜。”葉空山翻翻白眼,“再說了,就算我猜了,你肯聽嗎?你就知道衝我嚷嚷‘我們都隻能無條件服從!’……”

黃炯無可奈何地撓撓頭:“好吧,大哥,你勝利了!現在快去現場看看吧!”

如葉空山所料,第四起童謠殺人案發生了。兩名玉石商的死亡顯然並不是凶手的最終目的,關於此案是羽人複仇的猜想被推翻,葉空山在擠兌了黃炯幾句後,見好就收,帶著岑曠來到了現場。

這一次的死狀仍然和前麵三次差不多,以至於岑曠看到那具倒吊著的屍體就有想吐的感覺。葉空山卻仍然一絲不苟,尤其著重觀察了繩結的樣式。

“還是同樣的打法。”他對岑曠說,然後把頭扭向了黃炯,“就算你把你的整張臉換成苦瓜,也無助於破案,還是先告訴我這回死的是什麽人吧。”

“這個人名叫羅爾立……是一個正義的閑人。”黃炯撇撇嘴,顯得很不屑。

“正義的閑人?那是什麽意思?”岑曠好奇地問。

“意思就是說,這種人明明什麽本事都沒有,卻總愛指手畫腳地多管閑事,總愛在不歸自己管的事務上多嘴多舌。”黃炯說,“二十年前的人鮫戰爭之後,這個姓羅的就開始在宛州甚至宛州以外四處遊**,宣揚人族應該和鮫人和平共處,並且多次試圖幫助以秘術幻化外形生活在人族群體中的鮫人逃跑。你們別誤會,我並不是說我就是個支持屠殺鮫人的戰爭狂,而是這家夥空有一腔熱血,卻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被他幫到的鮫人少,被他拖累的反而多。”

這應該是個悲劇,但岑曠卻實在忍不住想笑,好在竭力止住了。而這一段曆史她也聽葉空山講過:在人族社會中生存的異族,數量最少的就是鮫人,隻有寥寥無幾的鮫人能夠通過秘術化生雙腿、改變外形,混在人群之中。但在二十來年前的那場戰爭後,憤怒的皇帝下令全麵清查躲藏在人群裏的鮫人——有點類似於現在排查羽人——也殺害了不少無辜的鮫人。隻是鮫人數目本來就少,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大波瀾。

“那這位閑人靠什麽吃飯呢?靠鮫人給他的酬金嗎?”葉空山問。

“那倒不是,”黃炯搖搖頭,“這事說來也挺滑稽的。這廝不缺錢花,他本來是將門之後,父親就是在二十年前的戰爭中被鮫人抓走殺害的羅坤將軍,光撫恤金就夠花一輩子了。”

“羅坤的兒子?”連葉空山都有些吃驚,“那他可真是太不孝了。祖父和父親都在人鮫戰爭中葬身大海、屍骨無存,他搗鼓起保護鮫人的營生倒挺熱乎。”

看岑曠不大明白,葉空山解釋說:“五十多年前的第一次人鮫戰爭中,一位名叫羅毅人的海軍統領被鮫人鑿沉座船,沉入了海溝;三十年後,他的兒子羅坤也在一次鮫人勞工的叛亂中,被鮫人偷襲抓到了海裏,從此不知所蹤。這個羅爾立如果是羅坤的兒子,那也算夠混蛋的了。”

“也就是說,凶手殺死了兩個得罪過羽人的玉石商,然後又幹掉了這個幫助過鮫人的‘閑人’……他的動機究竟是什麽?”岑曠大惑不解,“難道他喜歡羽人,討厭鮫人?”

“太牽強了,再說犯罪動機這種玩意兒,不是簡單的喜歡什麽討厭什麽。”葉空山很深沉地說,“在不少的凶殺案中,殺人的目的甚至根本就是出於‘愛’。比如說,我覺得你岑大小姐在人世間活得太辛苦太危險,為了讓你獲得永恒的安逸,索性殺掉你,這樣你就可以擺脫一切煩惱了。”

岑曠打了個寒戰,看著眼前這具倒吊的屍體,隻覺得有千頭萬緒無法理清。葉空山卻滿臉輕鬆,甚至於有某種興奮。

“你是看到死人就很開心嗎?”岑曠覺得不可理喻。

“多死一個人,就意味著多一些線索可以去挖掘,”葉空山說,“如果能找到這個家夥和馬大富之間的一些共同點,那我這兩天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就都有可能成立了。”

“和馬大富的共同點?”岑曠微微一怔,“為什麽不是和兩個玉石商的共同點?”

“玉石商是玉石商,羅爾立是羅爾立,”葉空山做出了一個很奇怪的回答,“並不是擺在一起的東西就一定都有聯係。而一些並沒有被擺在桌上的東西,卻反而有可能是關鍵。”

“我已經習慣了你打啞謎了,”岑曠很無奈,“但我從來沒有一次能猜準。”

“你要是樂意就慢慢猜吧,不過在此期間還得幫我做點其他事。”葉空山附在岑曠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

“什麽?這是什麽意思?”岑曠有些莫名其妙,“你調查那個人幹什麽?他和這案子有關麽?”

“無關,我是為了其他的事情去調查他的,你也順便可以換換腦筋——當然別讓那家夥知道。”葉空山一臉讓人恨得牙癢癢的高深莫測。

兩天後的夜裏,秋風刮得更加淩厲,地上的枯葉被吹得沙沙作響,預示著冬之神的腳步在臨近。葉空山四肢攤開躺在捕房裏的那張**,發出均勻的鼾聲。岑曠推門進來時,看著他憨態可掬的睡相,止不住地搖頭。

“老是搖頭會容易頭暈的。”葉空山依然雙目緊閉,嘴裏蹦出這句好似夢囈的話。

“你閉著眼睛也能看到我的動作?”岑曠大吃一驚。

“我隻是聽到了你的腳步聲,然後猜到你一定會搖頭——這是一種最高級的讀心術。”葉空山說著坐了起來。岑曠哭笑不得,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把自己這兩天所打探的事情告訴了葉空山。

葉空山麵無表情地聽完岑曠的匯報,然後揮了揮手,並沒有予以置評。他穿上鞋,坐在了桌子前,也不管桌上放著的饅頭早已冷硬,毫不客氣地張口大嚼。岑曠又是忍不住搖搖頭,替他打來了一杯熱水。葉空山一口氣吞下四個大饅頭,打了個飽嗝,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就是這麽回事!”

“怎麽回事?”岑曠茫然不解。

“我是說,這個案子我基本上分析出來了,”葉空山麵帶笑容,“從凶手到作案手法,再到殺人動機,我心裏大概都有數了。隻需要等到明天見一個人之後,一切就都確定了。”

岑曠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她幾乎以為葉空山是在騙她,但看這廝一臉小人得誌,以及眼神裏不容動搖的自信,又並不像是在說謊。

“可是我什麽也沒有想到,半點頭緒都還沒有想到。”她喃喃地說。

“這很正常。”葉空山寬容地說,“這起案子本來就足夠複雜,可能存在著三重欺騙。”

“三重欺騙?”岑曠瞪大了眼睛。

“是的,總共不過死了四個人——當然不抓住凶手的話,以後或許還會有更多——就包含了三層不同的欺騙手法。就好比一條看起來很短的路卻藏了三條岔道一樣。隻要我明天見的那個人能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複,這三條岔路就算是清清楚楚擺在我麵前了。”

岑曠幾乎一夜未眠,反反複複推想著葉空山所說的三層欺騙,卻不得要領。她發現自己的心思的確還是簡單了一些,對於人世間的詭詐所知仍淺。雖然擁有九州絕大多數秘術師都不能擁有的讀心能力,卻總感到一身的本事無處施展,就好比眼下,她倒是挺願意惡狠狠地探查一下凶手的精神,可是卻還連個嫌疑人都指不出來呢。

“這就叫做屠龍之技了。”葉空山曾經在開玩笑時毫不客氣地說。

“什麽是屠龍之技?”

“從前有個叫岑曠的漂亮姑娘,從外麵學藝歸來。人家問她學了什麽,她說:‘我會屠龍。’可是放眼九州大地,你能找出哪怕一個人曾經見到過龍的存在麽?”

葉空山其實說得對。岑曠悲哀地想著,我的本事大概就很像屠龍之技,雖然葉空山在後麵還補充了一句聽起來很像是安慰她的話。

“不過麽,隻要有人能找到龍,屠龍之技就能派上用場,”葉空山毫不謙虛地拍著自己的胸脯,“我就是那個替你尋龍的人。”

岑曠胡思亂想著,天快亮時才打了個盹。還沒閉多久眼睛,替她尋龍的葉空山就過來敲門了。

“跟著我,聽聽我怎麽和人說話的,長長見識。”葉空山下令說。

岑曠莫名其妙,但也早就習慣了葉空山這些不做解釋的安排。她乖乖跟隨著葉空山來到了一間從很早就開始營業的茶館,和他隔了一張桌子坐下,耐心等候著。茶館這種地方的喧嚷熱鬧並不是岑曠所喜歡的,但為了接觸到更多的人族,了解人族的喜好和生存狀態,她在空閑的時候也會盡量往茶館裏鑽。某些時候,單是觀察說書先生評書段子的受歡迎程度,也能大致了解一些人們的心態。比方說,講述那些曆史上的風雲人物的野史故事就總能吸引大批聽眾。

茶館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葉空山獨霸一桌,悠然自得地喝著茶。一個相貌樸實木訥的中年漢子混在人流中走進茶館,徑直坐在了葉空山對麵。

“你來了。”葉空山淡淡地打招呼說。

“別扯廢話了。”對方看來和葉空山早就認識,但神色間卻充滿戒備,“為什麽找我來?我不是早就和你說過,沒事的時候……”

“有事,而且和你有關。”葉空山也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放心,我不是來幹涉你的生意的,我隻是想要了解一些事情。上個月你是不是接受了寧州血羽會的一樁委托,去謀殺兩個來自宛州的人族玉石商人?”

“沒錯,是有那麽一回事。”中年漢子答得很幹脆。岑曠心裏一跳,這才明白過來這個漢子的身份,原來兩名玉石商真的是羽人們花錢雇凶殺害的,自己一直以來的看法是正確的。而血羽會的名頭她也聽說過,是活躍於寧州的一個幫會組織,勢力相當龐大。由這樣的組織對羽族的敵人發出誅殺令,倒也合情合理。之前查出的文瑞曾和江湖殺手有所接觸的事,多半就是正在和此人討價還價。隻是葉空山接下來的那一句話讓她一下子就懵了。

“但血羽會並不想要你真的殺死那兩個人,”葉空山用不容置辯的語氣說,“他們隻是要你假裝殺死了人而已,因為這兩人的走私生意每年都會給血羽會上繳數額可觀的保護費,血羽會並不希望他們死。而你並沒有把這一點告訴那兩個人,而是佯裝要貨真價實地殺他們,逼得他們向你開出高價保命。你倒是真有商業頭腦。”

中年漢子的臉色變了,頓了一會兒,勉強笑了笑:“葉空山,你果然有點本事啊。不錯,我抓住了他們倆,告訴他們我是被羽人雇傭去殺他們的,但如果他們願意付我一筆錢,我就饒了他們——說到頭,我不過是多賺了一筆小錢而已,在我的雇主那邊,我並沒有失約。”

“也就是說,他們的死,的確不是你幹的?”葉空山盯著對方的眼睛。

中年漢子毫不避讓:“不是。聽說他們死掉之後,我也在感到驚奇。要知道,那種倒吊的死法是我教他們布置假現場的方法,沒想到最後他們真的死在了童謠上。血羽會為此還來找過我的麻煩,但這兩個人死的時候我根本不在宛州,這才洗清了嫌疑。”

岑曠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著,她認為這個漢子並沒有說謊,看來葉空山也是這麽認為的,因為他很輕鬆地放對方走掉了。於是問題來了:殺人的究竟是誰呢?

“是啊,動腦筋想想,”葉空山對岑曠說,“殺人的會是誰?現在我們已經確定了,這不是羽人們幹的,雖然他們曾有這個計劃。”

“這就是你所說的第一層欺騙了,”岑曠說,“羽人們的確想要幹掉這兩個玉石商,但血羽會卻試圖安排假局。那剩下的兩層呢?”

“我不是叫你動腦筋嘛,”葉空山說,“既然我都告訴你這當中存在的是‘欺騙’了,那你仔細琢磨一下,會是誰欺騙誰呢?”

岑曠皺起眉頭,陷入了沉思。欺騙……欺騙……有施加欺騙的人,就必然會有被欺騙的對象,這是一個相互的關係,那麽就必須要找到可能引發出這種關係的兩個人,或者兩個陣營。

她忽然一下子想到了葉空山最早曾作出過的那個後來被推翻的推斷:是文瑞殺害了嚴於德。由於文瑞也步嚴於德的後塵丟掉了小命,所以該推斷看似不成立了。但如果這當中也包含著欺騙的話……

“我明白了!”岑曠叫出了聲,“你最初的那個猜測其實是正確的,嚴於德就是文瑞殺害的!不同的是,在這起殺人案中,嚴於德根本沒有絲毫反抗,因為他的本意就是要炮製一個假死的現場,但沒想到文瑞背叛了他,弄假成真了!”

“說得很好,”葉空山拍拍巴掌,“這也正是我現在得出來的結論。前些天我對嚴於德和文瑞的調查並不是沒有成果的,除了發現了這兩人之間緊張的關係之外,我還發現文瑞找殤州的商人購買了幾株昂貴的腐心草。”

“腐心草?能讓人暫時停止呼吸、陷入假死的那種藥物?”

“就是它了。這兩個遭到追殺的玉石商肯定是想借助腐心草來裝死,把他們的死訊散布出去,然後再隱姓埋名藏起來,大不了以後換個名字接著做生意就好了。我估計,按照他們商量的順序,應該是嚴於德先‘死’,然後再輪到文瑞。”

岑曠明白過來:“所以那天晚上嚴於德做出一副十分暴躁的樣子,趕走了其他人,其實就是和文瑞一起布置這件事。但沒有想到,文瑞偷偷把腐心草掉包了,所以嚴於德枉自送掉了性命。文瑞這麽做其實是一舉兩得,一方麵除掉了一直與他不合的夥伴,另一方麵嚴於德是真死,也會讓他的假死更少受到懷疑。可是接下來馬大富又是怎麽死的呢?”

“我建議你跳過馬大富,直接去思考文瑞的死因。”葉空山說。

“為什麽?”

“因為馬大富的確是一個與嚴於德、文瑞毫無關聯的人,”葉空山說,“這就是我所謂的第三層欺騙。”

“你是指……有人模仿嚴於德的死狀殺害了馬大富,以便混淆視線,把一樁毫無關聯的凶案栽贓到羽族身上,而使自己擺脫嫌疑?”岑曠興奮地說,“這麽一說我就全明白了!這個人真正的目標是馬大富和羅爾立!”

“這四名死者,其實是劃分成了毫不相幹的兩撥,”葉空山說,“兩個玉石商是一撥,馬大富和羅爾立是另外一撥。隻不過第二位凶手足夠狡猾,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羽族童謠上麵去。他尤其聰明的在於,先殺死了馬大富,再回過頭去殺害文瑞,這種故意安排的次序很難讓人不把馬大富也當成兩名玉石商的同夥。”

“文瑞也是第二個凶手殺的?”岑曠有些意外。

“是的,文瑞殺死了嚴於德,而剩下的三個人都是第二個凶手殺的。”葉空山臉上的表情居然隱隱有點佩服,“這個人不但膽子大,還很細心,居然模仿了文瑞打的繩結。”

“你是說,那種經常跑貨運的人才會使用的繩結?”

“沒錯,文瑞發家之前經常親自押運貨物,打那種繩結他可是駕輕就熟。而第二位凶手就更不簡單了,隻是在現場看了幾眼,他就牢牢記住了繩結的打法,並且在之後的案子裏如法炮製,堪稱滴水不漏啊。”

岑曠領會著葉空山話裏的含義:“你是說,這第二個殺手……在嚴於德死去的那一天到達過案發現場,並且檢查過屍體?那會是誰呢?除了衙門的捕快之外,還有仵作,還有……”

她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是那個人!是你前兩天讓我幫你調查的那個人!我還以為此事和本案完全沒有關聯呢!”

“萬事萬物都是存在著關聯的。”葉空山說出了這句總被哲人掛在嘴邊的大廢話,“我之所以得出現在的結論,就是靠了你替我調查出的結果。當然了,我並不是故意要賣關子對你隱瞞,而是擔心你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被對方發現破綻,你畢竟是個不會說謊的魅啊。”

“你是對的。”岑曠說,“那現在我們應該做什麽?可以去抓人了嗎?”

“我想應該是時候了。”葉空山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