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真神,讓我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煙的容顏。

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煙的容顏。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岑曠伸手掐住自己的額頭,“河絡語裏沒有‘容顏’這樣的詞語,上官雲帆一定說的是河絡語的‘臉’!”

“所以我們的河絡誤解了他的意思,”葉空山說,“這個直腸直性的河絡,雖然在地洞裏苦候了二十三年,卻從來沒有出去和人族接觸,所以對於人族的花巧一竅不通。他誤解了上官雲帆的意思,於是精心剝下了花如煙的麵皮,泡在水晶瓶子裏給他送去。那時候他一定很高興吧,覺得自己已經幫助上官雲帆完成第二個願望了,而且完成得如此漂亮。”

“所以後來,上官雲帆的第三個願望是……”岑曠有些說不下去。她記得很清楚,當時那個衙役替她譯出了那段話:“祈求真神,把殺害花如煙的凶手碎屍萬段!”而河絡語裏是沒有“碎屍萬段”這個詞的,所以上官雲帆那時候所說的其實是“切成一萬片”。

這個要求就讓河絡感到很無奈了,他可以殺死自己,卻似乎沒有辦法把自己切成一萬片。於是他想到了一個驚人的主意:綁架淩遲的行刑人,讓對方以淩遲的技術來碎割掉自己。當然,行刑人說得很明白,對人族來說,三千六百刀也已經是極限了,以河絡的身軀還想要增加兩倍,絕對是不可能的。所以這個河絡終究一直到死也沒有完成上官雲帆的第三個願望。

盡管他已經盡力了。

這起悲慘的案件就以這樣讓人堵心的方式落下了帷幕。原本是報恩的善舉,最後卻演變為血腥的錯誤,實在讓岑曠覺得難以接受。在這起案件中,除了秦望天之外,其他人都太無辜了,即便是年輕時罪孽深重的上官雲帆,至少也用了他的整個後半生來補報,卻依然得不到善終,最後落得個瘋瘋癲癲的下場。

而他也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他本來體質就不好,這或許是由於當年中的蠍毒始終沒能完全根除,發瘋之後沒有能力給自己開藥調養,也完全不懂得保護自身,在這樣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季,終於一病不起。

此時由於案件已破,被證實無罪的上官雲帆也被放回了家,由他忠實的老仆人照料。岑曠和葉空山上門探訪的時候,老仆顯得氣鼓鼓的,很不想放兩人進去,似乎是要把主人重病的責任歸結到兩名捕快身上。但最終,他還是無奈地放兩人進去了。

上官雲帆躺在**,臉色蠟黃,每一聲呼吸都好像是咽喉被刀割了一樣。屋內堆滿了受過他恩惠的青石民眾送來的補品,但這些補品已經沒有作用了,老人正在等待著死期。而他甚至於連這一點都沒能意識到,隻是兩眼木然地直視著屋頂,仿佛目光要把屋頂穿透,看到茫遠的天際。

葉空山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病床邊,看著上官雲帆呆滯的麵容,慢慢地說:“我不知道我所說的這一切你現在能不能聽到,但這些事情與你有關,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你雖然年輕時做過錯事,但這二十三年來,你一直都是青石城人民最愛戴的人,至少不應糊裏糊塗地去死。”

上官雲帆依舊神情木然,葉空山歎了一口氣,開始從上官雲帆當年與秦望天的往事開始,講述了自己對整個案情的全部推斷。在葉空山講述的時候,岑曠一直注意著上官雲帆的表情。她發現,上官雲帆雖然麵部始終僵硬著不動,眼神卻隨著葉空山的講述慢慢流露出悲傷的意味。她敏銳地直覺到,其實上官雲帆已經早就頭腦清醒了,他隻是不願意麵對殘酷的現實,所以索性把自己囚禁在自我保護的牢籠中,靜待死亡降臨。

葉空山慢慢地講述著,老人目光中的悲哀也越來越濃重,但當他聽到葉空山說起他和花如煙的愛情時,眼神裏流露出一絲自嘲,接著是黑夜一般濃烈的哀傷,讓岑曠幾乎覺得自己快要被他感染到落淚。等到葉空山講完他全部的推斷,上官雲帆繼續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動了動嘴唇,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岑曠連忙把他扶著坐起來,輕輕拍打他骨瘦如柴的背部,並為他按摩胸口。

過了好一會兒,上官雲帆才停住了咳嗽,微微搖了搖頭:“你這個年輕人,太厲害了,你所說的那些,不過是你的推斷,卻大多如同親曆一樣,真了不起。可惜的是,還是有一點出錯了,不過這一點原本也不能怪你,換了誰也想不到。”

“哪一點錯了?”岑曠忙問。

“放到最後再說吧,”上官雲帆說,“我可以先講一些你不知道的事,也就是在越州發生的那些事。”

“洗耳恭聽。”葉空山說。

“外界的說法在這一點上是正確的,那就是秦望天的最後一筆生意遭了暗算,跟隨著他的兄弟們全體都中了蠍毒。”上官雲帆回憶著,“我自己就是用毒的行家,當然知道那種蠍毒是沒有辦法醫治的。那時候我還隻有不到三十歲,那麽年輕就要死去,心裏的悲傷痛苦可想而知。

“我用藥物勉強抑製了毒性的發作,但那樣也不過能多得到幾個月的生存時間而已。我離開了秦望天,一個人恍恍惚惚地在越州山區流浪,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就在那時候,我在一個山間小驛站撞上了那三十名離國的斥候。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們的身份,隻是覺得他們相當的強橫霸道,一走進驛站,就要把所有人都趕出去。我走得慢了一步,被一個家夥從背後狠狠踹了一腳,差點滾下山崖去。

“於是我動了真怒。反正我的命已經不長久了,不在乎手裏多幾十條人命。於是我就偷偷地下了毒,驛站裏的其他人都被趕出去了,中毒的隻有他們。當他們全都毒發斃命的時候,我站在他們當中,得意地大笑,不料牽動了體內的蠍毒發作,昏死過去。

“等我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被河絡救了。他們告訴我,我毒死的那三十個人,是搶奪了他們神啟的罪人。但他們部落當時沒有足夠多的戰士能攔住那些人,如果不是我出手,他們的神啟必然會落入離國人的手裏。所以無意之中,我成為了他們的大救星,大英雄。最讓我高興的是,他們有一種特殊的墨晶礦,可以吸附人體內的毒質,我體內的蠍毒已經被吸去了十之八九,雖然殘餘的毒性仍然會陪伴我的餘生,但我的壽命至少還能延長二三十年,對於原本隻剩幾個月性命的我來說,這個消息簡直就是天籟之音。”

“所以你覺得這是神的恩典,從此信奉了他們的真神?”葉空山問。

“不瞞你說,一開始這隻是為了討好他們,以便能從他們那裏得到更多的東西,”上官雲帆微微一笑,“可是在那個部落住了一段時間,我發現我真的很羨慕那些河絡。他們虔誠而單純,隻為了取悅真神而活,個個都是那麽的快樂。再回想我之前的一生,明明對醫道有很深的造詣,卻隻用它來為非作歹,成天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我忽然覺得,我也可以像河絡那樣活得簡單而快樂,而不必成天為了多賺些金銖去傷天害理,夜裏都睡不好覺。”

“你的選擇是對的。”岑曠說。

“可是我沒有想到,他們竟然還會存著‘報恩’的念頭。”上官雲帆長歎一聲,“沒想到我在二十三年後頭一次開口向真神祈禱,就釀成了這樣的悲劇。”

岑曠默然,說不出話來,但心裏還在惦記著上官雲帆所說的那個“錯誤”。葉空山卻已經注意到了老人一直握在手裏的一樣東西,他禮貌地要求上官雲帆給他看看,老人點點頭,把東西遞給了他。

“這是你上次摔碎了的那個玉蝴蝶!”岑曠一下子想起來了,“花如煙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我在河絡的記憶裏看到過!這是你們的……定情信物嗎?”

她話說出口,立刻又覺得有些不妥。雖然她對愛情的理解隻限於坊間小說裏的那些俗套橋段,但她至少還記得,當上官雲帆要花如煙隨他一起走的時候,花如煙的態度冷淡而尖刻,並不像對他有深沉感情的樣子。或者說,她隻把上官雲帆當成一個普通的客人,可以談錢談交易,但其他的一律免談。

那兩人為什麽會有這樣一對一模一樣的玉蝴蝶呢?而這隻玉蝴蝶被磨得異常光滑,看樣子,已經在上官雲帆身邊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了。

“並不一定要情人才能有一模一樣的飾物啊,笨姑娘,”葉空山緩緩地說,“親人也可以。”

“親人?”岑曠一驚,“難道是說……難道……”

“是的,花如煙並不是上官雲帆的姘頭、情人或者別的,”葉空山說,“上官大夫每次去光顧燕歸樓,都隻是為了看他的親人而已。從年齡差距來判斷,我猜想,花如煙應該是她的女兒。”

女兒。花如煙其實是上官雲帆的女兒。

岑曠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上官雲帆在青石城一向是個道德高尚的人,為什麽近幾年會沉迷青樓?為什麽他從來不去別家青樓,也從來不點其他的姑娘,每次都隻見花如煙一個人?為什麽在麵臨危險的時候,他隻想要帶著花如煙離開是非之地?為什麽他會許願“讓我每一天都能見到她的容顏”?

隻因為花如煙是他的女兒,親生女兒。

“五年前,我為一位商人治好了頑疾,他一定要在燕歸樓設宴謝我。”上官雲帆回憶著,“我從來不去煙花之地,但因為和那位商人言談投機,彼此結下友誼,也不好推脫,隻能勉強去了。但我事先和他約法三章,不沾染男女之事,充其量觀賞歌舞。於是我們去了,當花如煙剛剛從簾子裏走出來,我就認出她了。她和她母親當年幾乎一模一樣,何況胸前還有那隻玉蝴蝶,那本來是我和她母親交換的定情信物。

“你問她母親是誰?嗬嗬,說出來實在是諷刺得很,她就是當年秦望天最後一票買賣所打劫的那位古董商的獨生女兒,也正是用斑背蠍蠍毒來毒殺我們的人。我說過了,年輕時的我是一個惡徒,當初去接近她就原本不安好心,隻是為了找到下毒謀害他們全家的機會而已。可是她實在是冰雪聰明,最後關頭竟然看穿了我的真麵目,反而讓我著了道。

“那之後我信仰了真神,回首當年做過的壞事,自然對她十分抱憾。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她那時竟然已經懷孕,並且為我生下了女兒,而那隻玉蝴蝶更是讓我如受重錘。她雖然恨我入骨,可終究,還是把我當成了孩子的父親。

“我沒有臉去和女兒相認。為了見女兒一麵,隻能在以後的日子裏把自己裝成嫖客,一次又一次地走進燕歸樓。她很奇怪,不明白為什麽我隻是聽她說說話、彈兩首小曲就心滿意足,連她的手都不曾碰過,但遇到我這樣的客人,恐怕她也求之不得吧。我們倆就這樣相處了五年,她慢慢信任我,也給我講了一些她過往的事情,可我還是不敢把真相說出來。尤其知道在那位古董商損失全部家財後,她母親過著悲慘的生活,還不得不獨力撫養她,我更加不敢開口,因為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擔心她不會原諒我。

“但當秦望天找到我之後,我慌了神,生怕被他供出來,生怕從此不得不遠離青石,再也見不到我的女兒。那一天晚上,我在女兒的房裏喝了很多酒,終於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吐露了真相。我跪在地上,懇求女兒跟我走,懇求她原諒我。我聲淚俱下,講述這些年來對她母親的愧疚,講述這五年來我每次見到她時的激動。

“她先是不敢相信,但看到我拿出玉蝴蝶之後,終於信了。但她的心裏對我從來不存在什麽憧憬之情,有的隻是刻骨的仇恨。她痛罵我,說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緣故,她們母女倆怎麽可能會那麽慘,她怎麽可能淪落風塵。她罵我假惺惺,說比起和我在一起,她更情願留在青樓裏做一個娼妓。她故意把自己形容得肮髒不堪,用各種言語羞辱我,也羞辱她自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刀子,紮在我的心上。

“我傷心地回到家裏,覺得如果不能得到女兒的原諒,那麽我所做的一切都將變得毫無意義。想到這裏,我終於忍不住了,開始向真神祈禱,希望他能庇佑我,讓我有機會和女兒在一起。後來的事情……你們都清楚了。這件事,不能怪那個河絡,錯都在我,一切罪責都在我。

“可是就算我把所有的罪責都背在自己身上,又能有什麽用呢?我的女兒死了,她死了,永遠都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