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是讓一陣爭吵吵醒的,她眼睛還沒睜開,心裏在想,不對吧,竟然吵了一夜!

定神聽聽,“……公子……垂危……緊急……”,一個激靈爬起來,揚聲叫道:“外麵什麽事?”

一陣擾攘,一個小廝擺脫攔他的人,衝了進來,叫道:“小姐大人,景明公子他不好了,主子要我來找你……”卻是丹麒的小廝小六。

笑笑大驚,跳下床便穿鞋子,急道:“什麽不好了?……昨晚的事?你怎麽現在才來?……嚴重不嚴重……傷了脖子?……怎會……”

也顧不上整理衣服,急匆匆就跟著小六往外奔。

兩個宮侍在外頭攔住,“皇上吩咐下來,太傅醒來要先稟告她!請大人勿要讓我等小的難做!”

笑笑見到外頭陽光燦亮,急道:“皇上在上朝呢,這等小事就不必通知她了!”

兩個宮侍隻是死死攔著,不住磕頭,怎麽也不肯放。

小六急了:“這人命關天的事兒,怎麽能耽擱!你們狗眼看清楚了,這是當今太傅大人,哪裏輪到你們來攔了!過去我還在這裏管著你們了,才過多久,就這般放肆!”

笑笑這才發現這裏已不是太女寢宮,卻是以前丹麒住的皇子行宮,一陣奇怪。難道自己是豬麽,被這般搬來搬去也不知道,看來昨晚定然是做夢了。

也不管那幾個糾纏,隻顧抬腳就走,嘴裏說:“我先回去,等下你們再稟告皇上,就說我家裏有急事得先辭,遲些再來謝罪!”

兩個宮侍急了,都伸手來拉她,哪裏拉得住,眼睜睜看她出了月亮門。迎麵正一行人過來,前麵兩個往左右一分,現出後麵皇袍加身的慕容媗來。

笑笑忙跪下行禮,心想今日的早朝結束得倒快!

慕容媗令她起來說話,道:“太傅今日身子覺得如何?”

“微臣身體已經大好,正要找皇上要……”

“天氣炎熱,太傅身上有傷,不宜四處奔波,不如留在宮中休養幾日,讓朕略盡心意如何?”

“這個……皇上,微臣家裏有事,雖是皇恩深重,也是不得不……”

“家事紛擾,豈不更添太傅煩憂?昨日太醫曾道,太傅此傷須得靜養數日不累身勞神方養得快些,太傅這便去勞心勞力,讓朕好不放心。不若將煩擾之事說來,讓朕代為分憂?”

“這……臣小兒出疹,正發高熱,五夫君風寒染體,不能下床。”

“朕這便遣太醫前往府上,一切藥石用度皆從太醫院支出如何?”

“……臣的小叔子兩天前走失,現在不知身在何處。”

“太傅所言之人可是京城才子喬榕?”

“……不錯。”

“他昨夜已由大理寺卿尋著,送歸府上,太傅留宿宮中,是以未曾得知。”

笑笑聽得喬榕找到了,心放下一半,但這些都是舊事,現在新問題擺在麵前,就是景明受傷,刺客不知所蹤,這卻是不能輕易跟慕容媗說的,不禁一陣躊躇。

慕容媗瞧著她,淡淡笑道:“太傅難道還有別的事情放不下麽?”

笑笑想了想,道:“事情既然已經解決,照說應無掛心之事,可微臣的心還是放不下。”瞧了瞧慕容媗,說下去道:“這跟皇上對微臣的體恤心意是一樣的。”

這話說得坦白,就是說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完結了就放了心,總得親自過問一下,就像明知道那個人好好的,可還是要見一見才放心。

旁邊幾個宮侍包括小六,聽見太傅竟然這樣跟皇上說話,臉上的顏色全都變了。

慕容媗定定瞧了她一陣,卻笑了起來,點頭道:“太傅說得不錯,卻是朕讓你為難了。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隻是要先正了衣冠。”

揮了揮手,後麵立即有人跑去拿衣服,慕容媗略站了站,淡然道:“太傅能這樣跟朕說實話……朕很是高興。”

說完便轉身走了。

笑笑連忙跪下道謝,她也沒有回頭。

過了一陣,有宮侍引她到旁邊的閣子更衣,去取衣服的宮侍片刻奔來,手裏一套孔雀綠的錦袍子,又一頂墨紗帽子,帽子前麵嵌著鴿蛋大小的一塊綠玉。

笑笑穿戴起來,隻覺帽子大小,衣服剪裁無不合身,不知什麽時候預備下來的。

最後還捧出一雙嶄新的白底皂靴,竟也是驚人的合腳。

一身打扮,竟挑不出半分錯處來。

笑笑穿戴好了,外頭已有轎子等著接她,一路往宮城外抬去。

這走的是小道,出了內宮,外頭便見禦廚監的人在那裏點食材,瓜果菜肉一溜擺出來,紅的紅,綠的綠,上麵水淋淋的,分外鮮妍。

這分明還早著呢,哪裏就退朝下來了,分明是,君王不早朝。

笑笑抬手摸摸還包著的額角,忽然的,就覺得不安起來。

知道景明受了重傷,不然也不會讓小六闖來找人,要是換了別的小廝,就算拿著自己的印鑒信物,恐怕也能落個在宮門外曬著太陽默等傳信的份兒吧,不過絕料不到景明傷得這麽重。

簡直就像……

關於前世的記憶,忽然就這樣潮水一般湧了上來,止也止不住。

中學時有個解剖青蛙的實驗,要用解剖針刺入青蛙的枕骨大孔,毀壞延髓,再把針頭向下插入椎管攪動,破壞脊髓……據說這是讓青蛙失去知覺,最沒有痛苦的死法,可她那時明明看到同桌將那粗針刺入時,青蛙猛的四肢挺直,最大程度的張大嘴無聲嘶叫……這種淒厲的表情讓她做了惡夢。

這麽可怕的事情,她自然不願記得,可是當她看到軟軟的躺在**,四肢低垂,了無生氣的景明時,她才明白,噩夢雖然沒有再想起,但她竟從未曾忘記。

房裏隻有沉璧一人守著,眼睛通紅,低聲道:“小姐,他一直在等你。”說畢,轉身悄悄離去。

景明是今早在柴房被發現的,原本被捆在那裏的刺客已經不見蹤影,隻留下他,軟軟的蜷在地上,後頸一根粗鐵針隻留下半寸在外。

這針刺得微妙,正好切斷腦與脊髓的聯係,身體不受控製,但人還是分明活著的,隻剩下了脖子以上的知覺。

沉璧費了一番工夫,做了個特殊的擔架,固定了他頭頸,才敢把他抬進屋裏。這針是不敢動的,隻怕毫厘一觸,就會要了他的性命。

也不敢給東西他吃,怕吞咽咀嚼的動作也會影響到頭頸的活動。隻是用布蘸了水沾在他唇上。

景明沒有暈過去,也一直沒有說話,除了用感激的眼神瞧著沉璧,就是眼巴巴盯著房門,他是在等主人回來。

見到笑笑踏入房門的一瞬間,他的雙眼放出異彩,這種眼神讓他的臉一下子充滿了生機,讓人覺得他還可以好起來,活下去。

“小姐……”他說的第一句就是,“……你沒事……真好……”

笑笑緊緊咬著嘴唇,在心裏警告自己不要亂想,不要哭,走到床前坐下,握住他微涼的手,雖然知道他沒知覺,便舉起來讓他看到。

“我當然沒事了,你家小姐本領大,運氣好,這麽點小事怎會難得到我。你別擔心,好好休息……快快好起來。”

景明的眼睛往自己的身體轉了轉,轉回來,瞅著她笑了笑,斷斷續續的說:“……小姐……她……說你沒事……她沒有騙……我……對……對不起……孩子……她的……”

笑笑咬著牙:“你不要多說了,養好身體才是,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

心裏懊惱不已,早就想到景明跟那人有關係,還是大意的把她隨便關著……應該找個人把景明看著才是,要不是自己疏忽,也不會害了他……其實他若是真要求自己放了那人,他又是和那人有了孩子的,放了也不是不成的啊……她緊緊咬著牙,牙都要咬碎了,身體在極度的懊惱和憤怒下輕輕發起抖來。

忽然聽見景明低低的說:“……她說……帶我去……找家人……可……找不到……她強迫……後來……又嫌我……又來找……又說……無路可投……不會害……都是……騙……”

笑笑身子抖得越發厲害,忽然手起掌落,床前矮幾被她劈下一塊角來。

景明驚了一下,抬起眸來,急急道:“……毒能……逼……幸好……沒騙……”見到笑笑鐵青的臉色,驚惶起來,“……是……是麽?”

笑笑深深吸了口氣,咬牙笑道:“是的,這次她沒有騙你,這毒……都逼出來了。”見到景明的臉皮子鬆了些,心裏像有把鈍刀在攪,都疼得沒有知覺了,半晌又道:“……她……也沒有要你性命……她怎樣跟你說的?”

景明怯怯的瞧了她一眼,遲疑著說:“……她……放了……小姐不會……原諒我……除非……受了傷……可……會治好……”

笑笑心如刀絞,機械般點頭道:“她說得不錯,我一點都不怪你了,還會治好你,跟你好好生活下去,可這不是因為你受傷了……景明啊,我從來不會怪你……從來沒有……你……你……受傷了我好難過!”

說著淚水就泉湧而出,忙扭轉了頭,伸手緊緊捂住臉,但熱熱的**還是從指縫中不住的湧出來,止也止不住。

半晌略略恢複神智,忙迭聲道:“景明……你不要多想……我隻是覺得你受傷了自己覺得難過……你好好的,別多想,什麽事都沒有,知道麽?”

景明低聲道:“……景明好……不了……了……我……知道……”

“誰說你好不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比好多人都活得好!你……千萬不能多想……不要放棄……你的孩子……你還有孩子呢!”

“……”

景明靜了一會兒,輕輕說:“……小姐……你……你……騙我……可……我……很……高興……”

他剛才眼裏讓人不可逼視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好像燃燒的火種已到了尾聲,要燃盡了,就等待一陣風,揚灰。

笑笑緊緊握住他沒有知覺的手,緊緊貼在自己濕漉漉的臉上,渾身發抖,就像溺水人抓住唯一可倚仗的繩索,盡管那也是不係的,是漂在水裏的,可就覺得那漂浮的就是生之希望,無論如何也不能鬆手的。

她緊緊抓住,抖抖索索的說:“……什麽騙你了……什麽騙……我從來……不騙你……”

“……小姐……求……求你……”

笑笑很想說你現在求我什麽我都答應,可是若景明是求她放過那人呢?她現在恨那人入骨,恨不得把她亂刀分屍挫骨揚灰……她咬著牙說:“別求我……你自己好起來自己做……知道沒……你要聽我的話……”

“……求……求你……別……別……難過……了……景明……那邊……會……等著……再侍奉……”

笑笑瞬間被打擊得潰不成軍,淚水奔流,嘴唇咬得鮮血淋漓,半晌道:“別亂想……我……無論你到了哪裏……我也總會去找你的……誰最後也會到那個地方。”

景明笑了,眸中又見了神采,卻沒了笑笑的影子,他看著很遙遠的所在,低低的說:“……啊……除夕……燈……真……美……小姐……能不能……”

笑笑凝神聽著,怕自己的吸氣會打亂他說的話,屏住了氣,她等著……淚在臉上靜靜的流淌。

少年說過,自己是她最重要的人,他從沒有騙過她……所以她等著他說出最後的請求……維持同樣的姿態,屏息等著……

門悄悄的打開,沉璧走了進來,把了把景明的脈門,然後嚐試把她的手掰開,“小姐……”他顫聲道,“……不要難過。”

笑笑抬頭呆呆的瞧著他,驀然就鬆了口氣,放開了手。

臉上的淚水不知什麽時候幹了,隻留下斑斑的淚痕,她低著頭,用別人要集中全部精力才能捕捉到的聲音,低聲說道:“你知道嗎?對不起他的人是我……他依戀我,等著我,可是終於等不到,是我讓他失望了……甚至在他那麽痛苦的等著我的時候,我在做什麽呢?”

沉璧垂淚道:“小姐,你別說了,你根本不知道。”

她抽了口氣:“……我在宮裏錦衣玉食,他躺在這裏,不言不動……可他……那麽辛苦那麽辛苦……隻是為了要弄清楚一件事,自己到底有沒有騙過我……”

“你弄錯了,他彌留著要等你,隻是想讓你放心。”喬玨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眉毛緊蹙,臉上若有病容,緩緩走到笑笑麵前,略略彎下身伸出手臂來,“他是想讓你知道,他不怨命,他會等你,他從沒怪你。”

笑笑緩緩搖頭道:“我不相信,他那麽好的一個人,從來沒有害人之心的,怎會遭這樣的罪,他怎麽會認命呢?他怎麽會心中沒有恨呢?”

喬玨道:“你看他出事以後就沒有哭過,他是笑著走的。他問心無愧,來去都是坦然的……我過去……是看低他了……哭的隻是你……歉疚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