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怒放,擺在亭子四角的分別是兩盆墨菊“鬆香”和兩盆綠菊“如意”,連同廚下那十簍金爪蟹,都是西南王送來的。

此刻翼然亭周圍張燈結彩,蘭陵王正陪著西南王品蟹賞菊,酒興正酣。

任君行隨侍一旁,打點酒食。

西南王趙娥是個富態女子,身穿緋色鸞繡繞襟大袖深衣,頭梳三博鬢,戴牡丹冠,一張圓臉總是笑態可掬。趁著酒意,對蘭陵娬道:“貴府果真華貴,連個下人也風采過人。今日多承任管家款待,本王請賞一杯聊表謝意。”

擎起自己喝剩的半杯殘酒便遞了過來。

蘭陵娬身穿青碧纈衣裙,織金雲孔雀文,上飾以珠。頭戴金絲髻,上插鳳簪,兩鬢插雲型掩鬢,略尖的下頜,一雙劍眉掩映鳳目,冷豔奪人。

她瞥了趙娥一眼,略略轉頭,示意任君行謝賜。

君行上前行了個揖禮,道:“謝王賞賜!”上前接酒。

趙娥見他來接杯,趁機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君行麵不改色,仰麵把半杯殘酒一仰而盡,雙手恭放桌上,親自提壺添滿。碧青酒液恰恰一線注滿,絲毫沒有心浮氣躁。

趙娥不禁笑道:“娬王,你這孩子可是日見出色,將來不知誰家女兒有福氣求去。我府上管家也跟著我打點了二十餘年,卻還是不及任公子分毫,不若找個日子商請任公子到我王府一段時間,幫忙**那群不成器的下人可否?”

蘭陵娬拿起自己的酒杯呡了一口,淡淡道:“君行年紀尚小,哪裏就會什麽管教下人了,純是大家看他年紀小,襄讓著呢。”

擺了下手:“君行,你也累了,下去歇著吧。有事我自會著人傳你。”

君行稱是,退下。

一路過了鬆風苑,碧池就在麵前。

君行四顧無人,便走至池畔,合手掬水漱口。池水清冷,淡淡荷香漸漸滌去口腔中酒腥味。

他仗著無人得見,隨便以衣袖抹了嘴角,上了九曲橋。

長橋蜿蜒,對岸水榭燈光明滅,一彎明月如霜。

走得兩步,覺得不對,分明橋欄上坐著黑魆魆一道人影。

止步,行禮,“三小姐!”

笑笑換了套普通的紫色衣裙,她身姿清瘦,寬袖外袍顯得分外空**,難怪遠遠看去好不起眼。她正坐在橋欄上,將鞋子踢了,隻穿著一雙襪子的腳懸空搖**,正是坐沒坐相,臉上卻一副愜意的表情。

聽到人聲,有瞬間似乎想立即跳下地,忽然認出是君行,便又坐回去不動。反拍拍身邊橋欄:“君行,你也坐坐?”

她喚他名字倒是一派自然,便似多年熟稔的老友。

君行出身有來曆,得蘭陵娬自小收養,一並跟世女接受的教育,是當女子來培養的,近兩年來升任管家,眼界自與尋常一心出嫁從妻的男子不同。隻是要與小姐並肩而坐,卻是再灑脫之人也是不能做到。

當下隻是微微搖頭,道:“君行不累,小姐坐著便好。”

笑笑也不勉強,看著湖麵蓮間的點點星影,忽地想起:“君行,我給你那個小包袱沒有扔掉吧?”

“小姐托付之物,君行怎敢擅動。”

笑笑鬆了口氣,笑道:“那些都是我搗鼓的一些小玩意兒,聽說妃王最討厭**巧技,我的那些小東西隻怕教她見著都給我扔了。對了,你看過沒有?可知道那個八瓣刀環怎樣用的?”

君行自幼跟著世女一起習武,聽得什麽八瓣刀環,心中一凜,隻微微搖頭道:“未曾得見,是以不知。”

“你就不會拆開來看看?真是擔糞也不曉偷食。”笑笑笑嘻嘻道:“那個是我做來切蘋果的,將環套住蘋果,用力按下,蘋果就分成八瓣啦。”

“……”

一來擔糞自然不會偷食了,二來要把蘋果切成八瓣,不是普通刀具也可做到的事情嘛,何必造一個名字這麽嚇人的刀器。

“你先幫我收著,過幾天等母王盯我沒那麽緊了,我再去找你討。”

笑笑一跳下地,蹲下隻將手在地上**,拍拍拍,找鞋。

君行看不過去,彎身撿了遞在她手裏。

笑笑接了眯眼一笑:“謝啦,這裏黑乎乎的沒個燈光,真是不習慣。”

穿罷鞋子,擺擺手,搖搖晃晃往對岸走,沒有兩步,“砰”,撞橋欄了。

“還是君行送小姐一程吧。”

“可是你也沒有手電筒。”笑笑不同意。

“請問手電筒是什麽東西?”

“那個……是一種燈,很耐用,風吹不滅的。”

“可是防風馬燈?”

“沒錯,那是它的通俗名稱。”

“此處雖無燈火,但君行對此路熟悉,小姐可緊隨君行而行。”

“好啊。”一聲答應,一隻光滑細膩的小手已握住他的手。

他淡淡抽出手來,順勢拍了拍衣衫上的灰。

雖不像尋常男兒一般忸怩,卻也不是可任由人隨意輕薄之輩。

衣袖一緊,已被扯住。

“我知道這裏的男人不能隨便被摸手,剛才就想抓你袖子的,都說了我眼神不好,你可不要又誤會我呀。”怯怯地道歉,好像唯恐他連袖子也抽走。

又誤會?

任君行唇角勾起,有意思。

九曲橋上,秋風**過,湖心荷葉盡皆翻轉。

“撲通”一聲脆響,有紅鯉躍出水麵,尺許,複撞回池中,漣漪擴了半個池塘。

一個女子,他的少主,扯了他的袖子,默默的跟在他身後走,偶爾會走急了,一頭撞在他肩背處,如是三數次,便終於配合了節奏,步履漸漸放鬆,足音卻飄忽無定,忽輕忽重。

君行忍不住回頭去看,竟見笑笑閉了眼睛,拉著他衣袖盲人般被牽著走,傍晚時那瀟灑行態竟不似同一人所為。

不禁失笑,真有如此迷糊的女子,就不怕他帶路帶到池裏去!

稍一分神,腳步慢了,笑笑又一頭撞了上來。

撞得重了,掙了迷糊雙眼,雪雪呼痛。懵懂神情有如孩童,可愛得讓君行想起一種滴翠琉璃珠,花生米大小溜圓的瑪瑙色珠子,心內偏偏滾了顆綠豆般的碧綠翠珠,稍一晃動,滴溜溜的好似花蕊上的露珠要往下滾,卻總也滾不出來。

刹那迷惘。

笑笑埋怨:“走得好好的,怎麽突然不走了?”倒是把她給撞醒了。

“府內正在張羅給小姐選侍,合適的人選名單最遲後天便會交給小姐。”他忽然想起一事,或許可托付麵前這人。

“嗯,我可以選你嗎?”

話一出口,兩人同時僵住。

半晌,笑笑呐呐道:“對,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當然知道你跟其他人身份不同,不過我是想……”

君行心情有些鬱悶,按捺著隻當沒聽見,接著道:“三小姐選的大侍會從府裏的三等侍從中選出,從此便直接提為一等侍從,也算是小姐房中人了。”

“嗯嗯。”笑笑興味索然,也不知她聽進去沒有。

君行稍稍猶豫,但知道這已是最後機會,終於還是硬著頭皮說:“供三小姐挑選的侍從中有個名叫瑞生的,自五歲便賣入王府了,今年已是十六歲,因七歲那年不慎從樹上摔下斷腿,醫治不良,平日雖然能夠行走如常,但右腿微跛……”

笑笑打個嗬欠:“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讓我選他?”

君行臉上微微一紅:“他品貌俱佳,工作努力,隻是因為右腿拖累,是以一直無法升等,年紀也已及簪,若是不被各房留下,隻怕是要被遣出。”

“遣出?嫁人麽?”

君行歎道:“恐怕不會有正經人家肯納他,到頭來還是要交付販場。”

轉手賣掉麽?笑笑心想:這世界還真不把男人當回事的,尤其是跛腳嫁不出去的男人,看來是嫌棄他殘疾沒法當正常勞動力使喚。

她點頭道:“我可以答應選他,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作為交換。”

君行現在已覺得這三小姐迷糊之中又隱隱透著精靈古怪,不知她要提什麽條件,不禁稍稍猶豫。

“作為交換,以後沒外人時,你稱呼我笑笑吧,不要再叫我三小姐了。”

“……”

“好嘛?我爹親不在身邊,都沒人這樣叫我了,聽不到別人這樣叫我,我心裏就發慌。”

原來是掂著父親了。

君行點頭:“我答應你,三小姐。”

“哎哎?”

“是……笑笑。”

笑笑嫣然一笑,“這才對嘛。嗯,君行,為什麽你就不能降低身份讓我選選呢,我是真的想選你。”

君行嘴角勾起的一絲笑容頓時僵住,想起剛才西南王借醉調戲的一幕,臉色便沉了下來。

“我想母王這樣培養你,又讓你當這王府管家,看來她是想把你留在她身邊一輩子吧。”笑笑輕歎:“如果入我房中,等我翅膀長硬了,就帶你一起走。外麵廟堂之遠,江湖之大,你喜歡去哪裏就去哪裏……鷹的誌氣應該是翱翔九天,不是困在個金籠子裏。”

君行心中震**,臉上卻微露苦楚。

“隻可惜,君行畢竟身是男兒。”

“男兒?那又如何?”

“男兒該當相妻教子,恪守夫道,料理家事,守待家中。”

“誰說的!誰說男兒就該當長大嫁人生孩子!現今皇上不是已經頒令恩科準許男兒進試麽,那就是給了男子一個與女子競爭的機會。”

“可是入圍機會相較女子而言,僅是百中之一,況且頒令三年,不足十人應試。風氣如此,男兒為官,眾權貴隻恐妻綱不振,是絕不會容這些男兒入自己門楣的。”

“男人也好,女子也罷,非得依靠別人才能活得下去?”笑笑不屑的說:“束縛自己的不是社會風氣,而是自己的心。任君行,命運是要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不肯去做跟做不來是兩碼事。不要辜負了你的好名字!”

出口不凡,小小年紀,懵懂迷糊背後竟是鋒芒畢露。

君行默然無語。

後頭院落絲竹聲聲傳來,九曲橋上涼寂如水。

烏柏下白鷺藏頸謐睡,湖上秋風簌簌翔回。

紅塵十丈,荒唐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