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口氣跑離河岸。笑笑說要換衣服,尋著一條僻靜禿巷,教兩人轉過身去守住巷口。

靜影此刻手足恢複力氣,便要下地。

他看著遠處,臉上神色忽明忽暗,忍不住還是開口道:“任管家,你看我……?”

你看我這次可怎麽辦才好?

君行正轉著念頭,恰好也道:“靜影,你這回……”

你這回可要學乖些。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打住。

靜影忙道:“你說你說。”

君行道:“我知道你心裏隻有你那妻主,可是你現在已是三小姐房中人,還這般三心二意的,不但會害了你自己,也會連累你的妻主,更會害了三小姐。”

靜影咬住嘴唇,半晌道:“我柳伴兒雖身為下賤,但難道便不是人了嗎?我隻知道好男兒不許二妻,這輩子我隻認一個妻主。”

君行歎道:“你說得沒錯,隻是你現已不是蕭家的柳兒,而是王府小姐房中的靜影。你要全節義沒有錯,但是王府待你不薄,以金帛米糧供養你,換了你來,你這身子性命都已有主人,主人要你如何也沒有錯。況且,你捫心自問,三小姐剛才那般救你助你,為的卻是誰?”

靜影道:“若我沒有錯,主子也沒有錯,錯的是誰?為何強要我這事會讓我這般難過?讓我寧死也不願意?”

這話說得激烈無比,君行心中激**,一時竟答不出來。竟覺得從小到大所習的德行文章,所說的忠君愛國,尊卑有別的那些道理全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靜影慘笑道:“你懂的東西比我多,待人處事的手段更比我高明不知多少,卻為何仍是答不出來?難道你要告訴我這就是人天生就定出的命數麽?”

君行微一咬牙:“不錯,這就是命。這就是讓你不能擺脫不能掙紮的枷鎖……”

“才不是呢,胡說八道!”

笑笑忽然插嘴道:“我說呀,你們心中這套主子大過天的想法實在太蠢啦。”

她語出驚人,娓娓道來:“人活一輩子不容易,自然得活得幸福一點。幸福也不是靠別人給的,而是要自己爭取的。而且你們知道幸福怎樣可以實現嗎?一要生存,二要享受,三要發展。生存是最基本的底線,首先要活下來才能談享受和發展。”

看向靜影:“剛才你因為一時之氣就要跳河撞牆的自盡,實在不對。你也不想想,你人若是死了,還談什麽將來,談什麽希望,談什麽幸福。你所抱著的那一套什麽守貞存節,跟生命比起來根本狗屁不如。你若真死了,頂多得了你妻主兩滴眼淚,留給她的卻是一輩子的傷心,而且你還會被人罵你一條賤命死了活該,這樣的冤屈法你也能死得安心?”

“人活下來了再談享受,有人說過生活就像強奸,如果你不能抗拒它,就隻能努力去享受它。”

看看兩人漸漸發白的臉色,她笑眯眯的說:“就拿剛才你遇到的情況來說,換著是我被人家抓去,沒有人救我,我也不會尋死,我會活下去。如果條件允許,還要活得好一些,這樣才能找到機會報仇。如果保持比較好的狀態,就算不報仇,也會碰到更多更好的機會,才能談到最高層次的發展。”

“總之人的一生那麽長,不會總是碰到壞運氣。”

這番話雖不能說是震古爍今,但也可說是石破天驚了,隻震得兩人張口結舌,難以作聲。

靜影性子本極桀驁的,三小姐這番話初聽覺得亂來,細細一品竟是一句句說到他心坎裏去,尤其什麽活著才能報仇之類,竟令他眼前烏雲一撥,月明數裏。

看著笑笑的眼神頓時多了幾分崇敬。

君行卻沒他那般盲目,知道笑笑這番話雖有道理,卻並非放在人人身上適用。不過雖是在當朝君權妻權統領之下,必定會處處碰壁,但其中卻自有激動人心的火花迸現,或許假以時日,還真有人會賞識這套說法也不定。

這三小姐年紀尚幼已經有這般獨特見解,難道本朝竟將會出一位大賢人嗎?

側頭看見靜影癡癡盯著小姐的眼神,心內湍湍沸沸,一時不知是何滋味了。

兩人正各懷心思,笑笑忽地驚呼一聲,嚇了兩人一跳。

隻見那少女換上自己一套青衣,濕透的長辮欲解難解,毛毛蹭蹭的亂成一團。一隻腳上鞋襪完好,另一隻光著,手裏拎高了一隻襪子,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我,我丟了一隻鞋!”

看見兩人看來,單腳點地,一跳一跳的跳過來,一把抓住君行的手臂還搖了兩搖,一臉諂媚的表情,眯眯眼可憐巴巴的汪著水,“你眼神好,幫忙找找嘛,一定是丟在這附近的。”

這樣的人會是大賢人?君行覺得自己一定是瞎了眼了。

趁著那人跳著腳來回找鞋,君行一碰靜影:“這番事情隻怕難以善了,若三小姐就此放過你不予追究,你待如何?”

靜影也是一點即透的,雖是到底意難平,但此刻也已知道事有不可為處,當即便道:“若三小姐不予追究,那她是真護著我的。我就把這命還給她,再不會做出荒唐事情來。”

笑笑終於還是沒有找到她那隻鞋。

堂堂王府三小姐隻穿一隻鞋實在不像話,君行隻得給她買了一雙新的。買鞋時,選了雙珊瑚色繡著**的,伸手一量,忽然想起:原來那人的腳這麽小!

笑笑接了鞋,眼神一亮,心裏暗讚君行的有眼光,美滋滋的換上了,還順勢搖曳生姿的走了兩步台步。

回身看到兩人如見鬼怪的表情,頓感掃興。

三人到了王府圍牆外頭,笑笑提氣一縱,先上了牆頭。下麵君行把靜影托上。

笑笑接了靜影的手,把他提上牆頭坐在自己旁邊。

靜影坐定,覺得手裏多了一團東西,展開一看,卻是他畫押按了手印的賣身契,頓時渾身一震。

笑笑再伸手去接君行,君行搖了搖頭,提氣躍起,足尖在牆頭一點,輕輕鬆鬆越牆而入。

笑笑一揚眉毛,嗬,看不出這人平時溫厚如玉的樣子,輕功倒練得好。

把住靜影的手臂道聲“小心”,拉著他便跳下牆去。

兩人甫一站穩,旁邊忽然有人冷笑道:“好功夫好膽色啊,天下之大,處處皆有可流連處,能記得回王府一趟,可真不容易啊。”

這語聲無比熟悉,三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君行靜影當即跪拜於地,“娬王!”

笑笑怔了一下,也跪了下來,喚道:“母王!”

蘭陵娬緩緩自濃蔭處踱了出來,眼神從三人臉上身上一一掠過,最後停留在笑笑身上,臉上似笑非笑,問道:“悅兒,你不是身體不適嗎?卻為何又溜出府外……洗澡來著?難道嫌王府內的洗澡水不夠熱嗎?”

笑笑心念電轉,伏地稟告道:“母王,悅兒實不該因為貪玩而私自溜出王府,也不應為了怕母王擔心而撒謊。不過若不是悅兒出外遊玩幸好遇到靜影不慎溺水,恐怕就不能救回他了。雖是誤打誤撞倒還算做了件正經事兒,就請母王不要責怪,原諒悅兒吧。”

“不慎溺水?”蘭陵娬一雙明銳鳳眼盯著靜影:“這是怎麽一回事?你怎地會出府去?”

娬王素來冷厲,積威甚重,靜影心中有鬼,又被娬王捉個正著,原本已嚇得呆了,此刻又被三小姐一番話說得傻了,被娬王這麽一盯,頓時聽到自己體內五髒都發出“喇喇”聲,心跟膽一個個都裂了,趴伏在地上,哪裏能說出一個字來。

笑笑忙道:“那也是因為我遣他出府給我辦事,久久不歸,我擔心了就出去找他。”

“辦事?辦什麽事?”

笑笑語塞,忽地靈機一觸,一指自己的腳:“給我去買鞋!”

“買鞋?”

“沒錯,我聽說這城中有個寡婦做的繡花鞋手工很好,樣式大方,就讓靜影替我出府買。”

蘭陵娬隻覺得她滿口胡說八道,偏偏又抓不住什麽把柄。轉頭看向君行:“君行,你怎麽會跟她們在一起?”

這一瞬間,君行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是和盤托出撇脫清楚,還是瞞騙主上息事寧人?諸般心思走馬燈般在腦中亂轉,沒半分閑定,一時竟是靜跪著,不發一言。

笑笑忙道:“他是出府辦事偶遇了我們。我怕自己跟靜影弄得這般狼狽會讓下人取笑,所以就讓他幫忙我們翻牆進來。不想母王這般體察入微,竟然預先知道我們會在這裏翻牆進來,在這裏候著我們了。”

她膝行兩步,上前扯住娬王的袖子,撒嬌道:“母王,悅兒知道你是擔心悅兒的身體,才會到房中看我來的,都是悅兒人小不懂事,撒了彌天大謊,讓母王擔心了。悅兒保證,絕不會再犯,請母王原諒悅兒好嗎?”

娬王雖知她這話定必有欺瞞,但經不起她這般央求,心漸漸也軟了下來,正待教訓兩句便讓她過關,忽地見到靜影手掌一動,似乎想要藏些什麽東西,立刻喝道:“靜影,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麽?”

那樣東西除了君行不知,笑笑和靜影均是知道其致命程度,頓時臉色一變。

笑笑一咬牙,返身一把握住靜影的手,拜伏地上嗚嗚的哭了起來:“母王恕罪,悅兒剛才說的不全是事實。靜影出府辦事是事實,可是後麵的卻不盡不實。是我喜歡逗他玩兒,但他又對我不理不睬的,王府裏麵人多嘴雜,我就特地把他遣出府陪我遊玩,想增進感情。不想他竟不慎掉進河裏,這下是更不願意理我啦。”

娬王皺眉,正待說話。

笑笑猛地將抓住靜影的那隻手一抬,哭道:“母王,你看你看,他將我寫給他的情書都給撕了,悅兒這番丟臉丟得大了!”

握住靜影的手用力一碾再一鬆,染著墨跡的紙飄飄灑灑落了一地。

笑笑哭道:“你看,這上麵還有我為表忠心打的朱紅手印兒,他,他都給毀了!母王啊,別怪笑笑瞞騙與你,即便是母王你,這般丟臉的事情笑笑也實在不願多一人知道哪!”

這番聲情並茂的話語一說出來,三人都是聽得呆了。

蘭陵娬好似第一次才看清自己女兒的長相一般,細細凝神的上下打量她。細長鳳眼中精光閃爍,心神激**。

好一番滴水不漏的說辭,雖明知是彌天大謊竟無半點把柄可抓。

好一個玲瓏撇脫的主意,靜影無辜,君行偶遇,她三小姐為房中人至情至性頂多被批貪玩胡鬧。

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女兒,身上到底還藏了多少她不知道的東西!

當下娬王神色不動不怒不嗔,閉口不提此次私自出府之事,隻囑三人各自回去休息。

自然不是全番取信心無芥蒂,隻是笑笑這番表現實是無懈可擊令她心內警醒,多了幾分探究之心,又認為事已過去且無大礙,既然女兒這般努力為眾人開脫,索性賣她個人情放大家一馬。

她處事能放能收,精明遠超常人,但事情之詭異險惡卻也遠超她之估計,是以一時大意。

笑笑跟靜影回了萬碧園。春和景明正在院子裏急得走來走去,見到兩人出現,景明頓時眼圈通紅,叫聲“小姐”便撲了過來。教笑笑信手一撥,改向撲住靜影了。

春和走前兩步,紅紅的臉上神色激動,卻終於隻是說了句:“小姐能平安回來太好了。”

笑笑聽著覺得怪怪的,便信口調侃道:“當然得平安回來,我都沒有來得及給你治好臉上的皰,怎麽舍得就這樣丟下你們幾個呢。”

春和臉上更紅,退一邊去了。

笑笑抬步入屋,身後已有人輕輕扣了兩下木門。

沉璧手托茶盤,“小姐,參茶已沏好,先喝下暖暖身子吧。”

見到笑笑伸手接過茶盅,白玉一般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倒早準備好了。”笑笑喝了口涼熱適口的參茶,滿意得不得了。

“沉璧可有先見之明了,他說小姐也快回來了,得預備好茶水湯沐。”跟著走過來的景明說,“他連娬王知道了小姐的事情,親自去接小姐都不擔心呢。”

“哦?你就拿得準母王不會責怪我偷跑出府?”笑笑覺得奇怪。

沉璧聽這麽一問,微微垂下頭去。

他身材極為瘦削,這麽一垂頭,天青色的衣領後露出一截細長的白玉般的頸子,因著冷風,白的有些淡淡的泛青,看去竟是分外楚楚。

“娬王在夫子處得知小姐得病便急急趕來,也不顧小的們勸阻,一意要探望小姐的病情。娬王對小姐這般關心,又怎會責怪小姐瞞她的事情呢。就算生氣,也是因為擔心小姐的緣故。何況小姐本就沒有做出什麽事情,若是小姐能毫發無損的出現在娬王麵前,沉璧覺得,娬王欣喜之情遠遠勝於怒怨之情呢。”

一句句清楚玲瓏,夜風一吹,點點散去。

“你……說得很對。”

笑笑覺得這沉璧心思果真細膩,分析得也很清晰,可惜自己不是沒有做出什麽事情,而是做出了不敢說不能說的火爆事。

當下心懷鬼胎的幹笑兩聲,頓覺口中參茶也是無味,隻道:“我自己去洗澡就行了,你們也累了,各自去休息吧。對了,沒事就去陪陪靜影,他心情不好。”

走了兩步,心裏似乎想起了些什麽,一瞬間卻又抓不住,搖搖頭,去澡房了。

洗澡洗到一半,外麵有人急煞煞的敲窗子,是春和的聲音:“小姐,小姐!”

笑笑嚇一大跳:“什麽事,你千萬別進來!”

“出事了,任管家讓人趕來通知小姐,說前頭,前頭有人送了一隻鞋子進府!”

“什麽!”笑笑頭皮一炸,猛的從木桶裏坐了起來。

“咚”的一聲,心猛的一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