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驗親無論在那個朝代來說,都不是一件體麵事。

當日,百官雲集大殿,各懷心思,都埋首候著這一“盛事”。

笑笑穿戴整齊,站在文官之列第三位,瞧瞧的打量著眾人神色。

前頭站著的是兩個親王,朝中並無辦事實職,但掛個虛銜,平日都是少有上朝的,今日出現在此,是純來作個見證。

這兩人一個是中年貴婦,一個是華發老嫗,身上穿的也並非官服,而是皇家大祭時的禮服。貴婦是寶親王,樣子和藹可親,隻是顴骨下方驀然下陷,帶了些孤削之色。老嫗是華親王,老則老矣,腰杆仍是挺得筆直,手裏拄著一根紫檀杖,紫中透烏,被摸索得油光淋淋。此杖據說是先皇所賜,委華親王維護皇家徳儀所用,於皇室子弟的德行操持方麵,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

換句話說,若是太女被驗出血統不純,華親王完全可以依仗紫檀杖當堂打死驅逐不須負上任何責任。

站在笑笑後麵的是大理寺卿喬玨,今日之事由其與禮部尚書,加上笑笑這太女太傅三人共同主持。

禮部尚書出現在這裏,完全是那日笑笑在禦書房跟雋宗密談的結果。

當日雋宗收了那神秘男子回宮,本想先捂著秘密查探,不料消息竟然迅速走漏。百官的奏折如雪片般飛來,都是在談論此事,輿論一邊倒,都說太女身份可疑,應該立刻露麵辟謠。

然這等天家大事怎可兒戲。

雋宗稱病罷朝,想靜候風波平息。

但明顯此事幕後推手不吃這拖字訣,一再鼓吹朝中各種勢力向皇帝施壓。當日雋宗召見太傅,便是事態已不得再延的結果。

笑笑對此早做準備,順水推舟讚同皇上讓太女滴血驗親。但因此事無論真偽,都於皇室顏麵有損,遂再進辭,道可以鳳女之血鎮魘辟邪為由,那男子是妖孽轉世,須得以鳳女之血鎮之。若能鎮壓,則天下太平,若不能鎮伏,須得將那男子斬於午門且以高僧設道場作七七四十九天渡化,方能解這魘降。

此話的潛台詞就是,如果兩人血液相融,即是妖孽被鎮壓同化了,但這證明了太女的身份有異,這等事情不宜張揚,須得暗地處置。如果兩人血液不融,說明兩人並無關係,那男子犯了誣蔑罪,正好借機將他殺了滅口。

雋宗采納她的建議,擇日讓太女作鳳血鎮魘之法。

既然是用這個理由,主管朝廷中的禮儀、祭祀、宴餐、貢舉的禮部尚書自然得出來參一分子。笑笑身為太女太傅,自然也得出來主持。至於大理寺卿也參一腳,應是被別有用心的人推了出來,表麵上大理寺卿掌管刑法,作為公證最合適不過,暗地裏卻藏著若是太女有何過失,這大理寺便是直接接收處。屆時,太傅身為輔導太女德行之人,太女有虧,太傅難辭其咎,恐怕也是會被當場給一鍋揣了的。

再往後看去,殿上百官多是斂氣低首,一副事不關己的神色,也有人沉不住氣,唯恐天下不亂之情泛於臉上。

朝堂之水,至清無魚,但隻要這池水攪得濁了,即便不呼朋結黨,總有人可以乘機摸魚上位,但憑各家本事了。

也看到有幾副關切憂心的神色,笑笑也不一一對付了,忖度著時候差不多了,收斂心神,俯首靜氣,靜待那時刻的來臨。

袍袖裏麵,雙拳緊握,都要攥出水來了。

那日雋宗邀她出宮散心,她靈機一觸,帶了她去寧君外戚辦的一家柳坊——畫眉坊。

她打探到此處消費很貴,非達官貴人不得進,有點高級俱樂部的性質,而裏麵提供玩樂的小倌都是從小就被買斷終身送入教坊訓練的,一輩子都不能脫離,死都要死在這柳坊裏頭的。

事實上,這間柳坊不僅提供**樂,還會提供一些別家沒有的特別服務。在這裏,隻要你有足夠的金錢,玩死人是不須要負任何責任的。死個人比死條狗更簡單。

笑笑帶了皇上來,是想讓她見識下在貴人操控下的這些場所的黑暗與殘酷。

但當那看不出真實年齡,但明顯年紀不小的妖媚男人上來陪酒時,笑笑嗅到了陰謀的氣味。

這個男人是很嬌媚不錯,但明顯不應該出現這裏服侍像自己跟皇帝這般的“貴客”,這個人很明顯是早就被準備好,然後推出來的。

筵席間,那男人一言一辭也無不暗藏筋骨,也無不曖昧不明。

雋宗一直眉頭微皺,不時用狐疑的眼神瞧著笑笑,好像在懷疑這是她特地的安排。

笑笑硬著頭皮嚷著喚人,那男人竟大膽到擎著酒撲上來,口中胡言亂語,借酒裝瘋。

後來更在掙紮間露出腳踝的蓮花胎記。

果然引得雋宗注意,連夜收了入宮。

笑笑當晚真是心情複雜。

她便是再遲鈍,也知道這個男人是打定主意來接近雋宗的,這個人就是最後一擊,最重要的一擊。

表麵看來,是皇帝看上了柳坊中一個小倌,動用特權把他要走,其實這裏麵藏了多少機關,隻有當事人知道。

笑笑很慶幸,她是其中一個。

她也不是知道,她純屬靠猜。

那個男人腳踝的胎記跟太女腳上長的幾乎一模一樣。盡管當日笑笑在崖下扒了蓮生褲子時隻是驚鴻一瞥,沒有特別留意,事隔幾年,印象更是模糊,但是就這麽一看,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更別說雋宗當時那如見鬼魅的驚悚表情。

這說明,這兩塊胎記即便不是一模一樣,至少也是長得很像,非常非常像。

這在現代社會,或許可以說是整容,而在古代,也許隻有遺傳可以解釋。

笑笑據此推測,這個殺手鐧推出,便是要喚醒皇帝心中對太女身份的懷疑,接下來的戲碼,自然是徹底追查。但是她可以肯定,對方如果打算栽贓,這一切自然都準備得天衣無縫。而古代驗證血緣的最佳方法,隻有一個:滴血驗親。

而既然已經準備好這樣做,定然也是作了萬全之策,就是讓太女的血跟這男人的血相融。

這就是從根本上打擊太女,從骨血上徹底否定的終極毒計。

笑笑唯一慶幸的是,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發展,而對方並不知道自己的狀況。

太女腳踝有蓮花胎記不為人知,而且這般隱秘的地方也根本不能見著。所以就算那男人在太傅麵前**裸暴露罪證,太傅也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可惜沒有人猜得到,太傅曾經把太女的褲子給扒了,不僅僅是看過那塊胎記,剩餘部分應該也看得差不多的。

不過等笑笑想通這些關節,人已經被送入宮,讓皇上給藏起來了。她雖然可以預計到後期發展,又可以怎樣做呢?

當晚她真是不安到了極點,吸入的空氣都似壓縮過的,在胸中膨脹開來,像是隨時要爆炸一般。

一頭太女被誣蔑,她心中怒憤;帶皇上去散心卻招惹了這麽個妖孽,雖然說就算不帶皇上去那地方,那人也會尋著機會自己出現在皇上麵前,但到底因為是自己帶去,雋宗因此對她極度懷疑,最後簡直是鐵青著臉丟下她就走,這讓她覺得心口像被戳了個洞,嗖嗖的冷風穿體;今日裏原本雋宗跟太女已經緩過來,是喜;現下出了這事,大憂;好心辦壞事,鬱悶;被扯入渾水不自救就要滅頂,驚怕……百般滋味在心頭,怎能理清這千頭萬緒。

連日來提心吊膽,擔驚受怕,裝瘋賣傻,都隻為了度過這最難一關,都隻為了這一刻。

能挺過去,太女活,大家活,大局定。若是扛不過……算了,就當作是世界末日吧。

想起今日起床趕早朝,外麵天色還是黑漆漆的,見不到一絲光亮。她住在城裏,府邸離皇宮又近,原本不必這麽早起,隻是她心情緊張,睡不著。

煙嵐卻也跟著起床,細心為她打點準備。

她有滿腔話要囑咐他,比如說出了事情該怎樣保全自己一類,話到了唇邊卻又說不出口。

煙嵐卻像沒事人一般,隻是替她打扮的功夫卻比平日更是精細上幾倍,幾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她瞧著他如此盡心竭力,明白他的心思,是以到了最後硬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煙嵐也隻是把她送到院門,如往常般吩咐轎夫要抬得平穩些,不要顛簸了大人,她在轎裏還要補眠的。

然後便微笑著告訴她今天晚上吃什麽菜。

一切一切都跟往日一樣,她忽然就覺得,這樣也就很好。

在什麽都沒有發生之前,就跟往常一樣,真要事到臨頭,就當是世界末日罷,轟的一下,灰飛煙滅,相信過程也會很快捷,說不定在天堂見麵的時候,大家身上都還穿著現在這身衣服。

她忘記了在這個世界死亡,去的地方定然不是天堂。

“皇上駕到!”

司禮官悠長的聲音在金殿層層相傳,直透殿外。

笑笑站得更直了。

就跟往常一樣……且要比平日更打醒精神……以往無數難關,比這凶險的都有,都是一樣的大步邁過……這次也是一樣!

她身上的裝扮是全殿最整齊的,她的準備是最完全的。

挺起胸膛,端出威嚴來,她就是那打不死滅不掉的小強。

她,除死無大礙,豁出去便不會再懼怕任何人。

雋宗緩緩步入大殿,端坐在龍椅上。

司禮官宣布儀式開始。

禮部尚書出列,開始朗讀一篇花團錦簇的檄文。

眾人都覺得氣壓極低,但這是風雨欲來之前難得的平靜,想及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對這平靜也不知是留戀還是厭惡。

“我扶鳳國肇極東方,托賴天蔭,撫有盛世,共享太平……”

禮部尚書微帶沙啞的低音在靜寂的殿上隱隱回音,眾人屏息靜氣,心頭卻在打鼓。殿上除了禮部尚書宣讀的聲音再無異聲,句隙之間,落針可聞。

足足等了半天,禮部尚書終於讀畢。

雋宗示意司禮官將聖旨授予她宣讀。

禮部尚書恭恭敬敬展開聖旨,又是一堆辭藻,最後宣太女上殿。

不到半刻,慕容媗身穿大祭時用的日月袞衣,踏上玉階,一步步走入殿中。她神情鎮定,目不斜視,緩緩步入,目光鎮靜如一泓湖水,眼眸深處卻是一簇靜燃的火花,仿佛靈魂深處正在醞釀著一場風暴,外表卻仍淡若梅花,孤瘦之中盡顯雪霜之姿。

她款款走至聖前,恭行大禮。

雋宗命她起來,目光不曾與其交流,神色淡淡的,不辨悲喜。

隨即又宣那妖人上殿。

待得見到那身穿白衣,嫋然而來的男子,殿上眾人的興致被提到極致。

卻見這傳說中太女的生身父親,此際被指為妖孽之人,麵上罩了紗幕,連眼睛也遮住了,衣領抵到下顎,手指藏在寬大衣袖之中,竟是吝嗇到連一寸肌膚也不曾露出。然他一路而來,那身姿竟如行雲流水,毫無凝滯之意,身周似罩了一陣煙霧,即便活生生的來到眼前,也是雲罩煙籠的瞧不真切。

此人緩緩轉到殿上,伏地向皇帝行禮,口稱皇上萬歲。

不料此人風姿過人,嗓音卻嘶啞如老鴰的叫聲,極其難聽,眾人都不禁暗暗皺眉。

笑笑卻知道他當日有著怎樣一副如銀子般閃亮的嗓音,今日變得如此,定然是受了不少折磨。

雋宗極其厭惡這人,也不命他起來,隻是隨便揮了揮手,示意儀式繼續。

這時那司禮官上前,命人擺上案幾,先是安好香爐,雋宗先領頭燃了香。接著五位公證人紛紛燃香,以求神證。

再在香爐前擺下物具,一隻精致銀碗注滿清水,正是將要用來驗血之物。

兩支錚亮銀針便是采血的工具。

諸事齊備,兩名伶俐宮侍領了銀針,分別侍候著要驗血的兩人。

那被指為妖孽的男子由於未被請起,依舊跪在地上,那侍候他的宮侍便也得跪下來侍奉他。

她取了幹淨的絲帕,淨了那人的手指,便將銀針輕輕刺入。

此刻金鑾殿上鴉雀無聲,眾人屏息。

眼見著銀針拔出,一點殷紅鮮血從那白玉般的指尖中緩緩滲出時,那男子忽然身子一晃,一頭栽倒在地。

那宮侍大驚,忙去攙扶,竟是攙不起來。試著叫了兩聲,也是毫無反應。

旁邊司禮官隻壓低嗓子一迭聲的催她。

宮侍強把他拉起,卻是軟得一灘泥一般,把遮臉的布幕一掀,隻見他眼眸緊閉,顏麵慘白,嘴唇咬破了隱隱沁出血絲,摸了摸鼻息,竟是咽氣了。

宮侍嚇得手一鬆,“哇”的一聲低呼出聲。

那死人慢慢歪倒,蜷成一團,這番任誰也看出不對了。

雋宗臉色大變,叫道:“餘芳,這是怎麽一回事?”

適才帶此人出來的內務總管小心的上前查驗了一會兒,臉上神色複雜,微有驚色,湊到皇上耳邊低語了兩句,眼見皇帝的臉一下子從白轉青,從青轉紅,紅而後白,走馬燈般轉了一輪。

眾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惴惴不安的看著皇帝。

雋宗定了下神,開金口道:“今日祭典之事到此為止,擇日再行。”

鳳目一瞪:“錦泉宮所有人等一概扣下,今日準備祭典事物眾人也一並留下,此事要徹查到底!”

話音剛落,那眼睜睜看著人死在自己手上的宮侍受不了這等驚嚇,直挺挺的撲地暈了過去。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何以突然變天。

華親王年紀雖大,脾氣卻比年輕的寶親王更暴躁,皺眉怒道:“這算什麽!天子近前大事竟這般兒戲!”

笑笑捏緊的拳頭卻慢慢鬆了開來。

她最擔心的一件事,也是最不安的一件事,已有了結果。

那晚安葦的鷹突然出來挑釁她,卻讓她看到一線生機。

一個大膽的想法湧現腦海:禁宮內苑,要找一個被刻意藏起來的人自然如大海撈針,但若是這扁毛畜生呢?

她心思活泛,少有瞻前顧後,認為此計可行便去自去騙安葦,指鹿為馬,道那男子是若曦國王要找的人,讓安葦調鷹去認人。

趁無人注意之時,將毒粉撒在鷹身上。這毒沾傷便沿血而入。安葦著鷹去查驗那男子正身,當然得撕開他的衣服,那鷹爪子銳利,倉促間抓出一絲半絲血口很是尋常,那毒便會沿著鷹爪抓出的傷痕滲入那男子體內,潛伏起來,慢慢蠶食他的身體。

此毒名喚“巢絲”,有一種纏綿之意,會令人身體漸漸衰弱而表麵看不出任何病征,隻有在受到藥引觸發方會令中毒人身亡。

笑笑當日選了此毒,也是備個萬一,若是可以過關,她也不欲取此人性命。

當日安葦查驗之後興衝衝找她算賬,她裝作疑心她的鷹認錯人,著她喚來查問,那鷹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可是有沒有抓傷人,畜生可不會說話。是以那人有沒有中毒,還是不可知的事情。

直到今日金殿之上需要滴血驗親,進行中的規程突然停止,笑笑便知那人著了道了。

當日她要防的就是這滴血一幕,那男子身中的“巢絲”之藥引便是銀質。

銀針刺破肌膚取血,與他血液接觸,喚醒了“巢絲”,即時便取了他的性命。

其實在刺血時人剛死,那血還是可以派上用場,但倉促之間,卻哪裏有人能顧得上這一點。事情立刻便擱置下來,急著追查起因,這是人之常情。但經這麽一擱置,重要人物死得透徹,事情再提無期。

笑笑眼瞧著皇上離座,百官惶惶,地上倒著一暈一死的兩人都教死狗一般拖了出去,心中百味紛陳。

這番行險施計,竟然得逞,此刻她背後淋漓黏濕盡是冷汗。

這最難一關,竟是僥幸過了。

往後便任由眾人放手去查,安葦已離京城,哪裏能得她蹤跡。況且經此數日,那鷹爪抓出的小小傷口多半已愈合得疤都瞧不見,無論如何不會查到她頭上來。

隻是,她垂頭瞧著攤開的雙手,滿目血紅。

盡管,那個人是敵人,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盡管,若不自救,己方會被牽連的是一大串人,每一個都犧牲不起。

可是……她知道,那個人自此還是會像這幾天那樣,出現在她夢裏。

這個政治的犧牲品,她親手葬送的……不知要過多久,才能被她忘記。

這一局,她險勝,可是勝得是如此難過如此辛苦。

皇上的身影漸漸消失,百官正準備散去,忽然一個嘹亮的聲音響起:“寧君鳳駕駕到,眾人留步。”

隻見幾個衣著鮮亮的宮侍,抬著一副水晶簾,嘩啦啦的架到龍椅前的禦案旁邊,水晶簾後,再放一掛細竹疏簾,安了一張檀木錦椅。

簾後人影晃動,兩人走到簾後,一人坐下,一個自回到龍椅上坐回。

竟是寧君與雋宗同回到殿上。

笑笑瞪著兩重簾後那個模糊的人影,這,這難道竟是傳說中的垂簾聽政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