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豬怕長壯,窮人怕過年。說來也巧,自從那次求神問雨後,不知是神仙顯靈還是老天同情,從那以後,接連下了幾場透雨。豆田保住了種子,小麥留足種子還有點節餘,每人分了二三十斤麥子,用石磨磨了,可以高高興興的過個大年。秋田豐收,按人口分糧食,加上自留地裏的收成,雖然沒有穀麵饃饃吃,喝穀麵洋芋糊糊,熬到明年夏糧下來不成問題,社員們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水保田家的二墒自留地一半種的是穀子,一半種的是小米。穀子和小米雖然費工費力,但這些五穀雜糧耐幹抗旱,產量又高,種這些五穀雜糧就是為了填飽肚子。米杆還可以做成掃炕和刷鍋用的小掃把,穀糠可以喂豬,穀草還可以喂羊。

生產隊的洋芋喜獲豐收,產量高,個頭大,留足種子後,人均分了兩百多斤,洋芋堆滿了小菜窖;穀子、小米按人頭分,水保田家大小十口人,分到的糧食最多,五穀雜糧裝了七八袋,足有一千多斤。

生產隊分糧食,免不了爭吵,張三分多了,李四枰低了,王麻子還嫌分配不公,人口多的占便宜,勞力多的吃大虧,每次分糧食,都要爭個麵紅耳赤脖子粗。有時候,有些人說話,當著大夥的麵揭短亮醜。水保田家大小十口人,隻有四個勞動力,工分跟柯漢家差不多,分到的糧食卻比他家多得多,這算公平嗎?水保田、水保耕弟兄倆裝聾做啞,忙著分糧食,把糧食拉回家,全家人吃飽肚子,比說啥話都管用。忍一忍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轉眼間盼到了年底,家家戶戶準備宰豬過年,這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今天到東家宰豬吃肉,明天去西家殺豬還情,水家灣上下兩莊二十多戶人家,五六個人能宰殺的豬,都要挨家挨戶的去請。有矛盾沒矛盾,能來宰豬的湊個熱鬧;有怨恨沒怨恨,來不了晚上請他吃肉。這是幾十年流傳下來的老規矩,所有的恩恩怨怨到了這幾天,都要消融化解,為的就是快快樂樂過日子,高高興興過大年。外莊人始終不明白,水家灣人白天幹活吵嘴打架,晚上湊在一起打牌聊天,好像什麽事沒有發生。你看平日裏交往不多,見麵不打招呼,背地裏還說你的壞話,可是到了宰豬這幾天,不管誰家宰豬,都要叫你來吃肉,實在不好意思過來,也要端兩碗過去,讓娃娃們嚐個鮮。

吃白麵,穿新衣,耍秧歌,看大戲,孩子們天天盼望著過大年。什麽是過年?“年”的本義是指你我生長的周期,穀子一年一熟,春節一年一次,含有豐收的寓意。又傳,春節起源於原始社會末期的“臘祭”,當時每逢臘盡春來,先民便殺豬宰羊,祭祀神鬼與祖靈,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免去災禍。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裏,進入臘月,便是春節的前奏了。

舊時童謠這樣唱: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從喝臘八粥這天起,老百姓開始置辦年貨。也有說“年”是一種怪獸,它長年深居海底,每到除夕這天,爬上岸來吞食牲畜,傷害人命,這一天,不管窮人富人,都要攜家帶口,逃往深山老林躲避。有一年除夕,村東頭來了一位白發老人,老人在一戶人家門上貼上大紅喜字,讓屋內燈火通明,院子裏又傳來燃響的爆竹聲,“年”獸倉惶而逃,原來“年”獸最怕紅色、火光和炸響。

白發老人就是幫大家驅逐“年”獸的神仙,人們發現了他的三件法寶,從此,每年除夕,家家張貼紅對聯,戶戶亮燈到天明,守更待歲。

二十三,糖瓜粘。每到臘月二十三,負責記錄人間好壞事宜的灶王爺要回轉天庭,向玉皇大帝稟報各家的善惡喜怒,所以人們在臘月二十三這一天要祭灶,把又粘又甜的糖瓜獻給灶王,粘他的嘴,以求“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所以,這一天又稱為“過小年”。

水保田選擇這天宰豬,一來是祭灶,二來是請大夥來家裏熱熱鬧鬧過個小年,百姓安居樂業,幸福安康,讓灶王爺去天庭向玉皇大帝說幾句好話,明年多下幾場透雨,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水保田家今天宰豬,你家誰去?”正在莊外幹活的會計劉大偉看到挑水的霍繼仁,停下手中的活問道。

霍繼仁跟劉大偉年齡差不多大小,一塊兒讀書,一塊兒幹活,性格相投,經常在一塊兒打鬧玩耍,就像親哥們兒一樣。他放下水桶笑道:“我爸腰腿疼去不了,隻能我去。水保田家的年豬既肥又壯,莊上人肯定都得去。”

劉大偉說:“他家的豬太大了,娃娃們經常當馬騎,我長這麽大,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肥豬。像他家的這頭年豬,人少了抬不動。你家的豬啥時候宰?”

霍繼仁說:“我家的豬還瘦,我媽說,還有些小洋芋,再喂幾天,臘月二十八殺。”

劉大偉說:“今年算是個好年成,有幾升麥子,大夥能過個好年。”

霍繼仁說:“是啊,要是以後能多下點雨,咱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

兩個年輕人閑聊,一群羊從霍繼仁身旁跑過,他怕羊群刁水喝,挑起水桶快快躲開,看到後麵的龔進成,笑問:“龔家爸,去哪放羊?”

龔進成抽打著後麵的小瘦羊:“山上太冷,羊群亂跑,泉水溝暖和些。”

嘴饞的領頭羊帶的四五十隻綿羊飛快的跑下泉水溝,龔進成剛說了兩句話,就被羊群甩得老遠,大聲叫罵著追了過去。

水保田家宰豬,水保耕、水保柱忙著綁豬架,燒開水,霍飛龍說有事不能來,薜仁義、蕭文軍、楊顏彪都不在家,莊上人全請到了。燙豬的兩大鍋水已經燒開,吳大貴、吳大運、柯漢、龔進才、徐彥東、楊大華還在屋子裏喝茶聊天,就等霍飛虎、劉大偉、霍繼仁、侯尚東、柯忠這幾位年輕人。

水保田家那口燙豬的大水缸倒扣在大門外,點燃一把柴草薰缸,黑呼呼的缸口,饑渴的吸著黑煙,吞進吐出,驅趕寒氣,一陣寒風吹來,狼煙四散,嗆得宰豬匠睜不開眼。左鄰右舍的娃娃們在寬敞的大門外玩沙包,打壘球,嘻嘻哈哈,十分熱鬧。

這頭大肥豬哪知道,今天就是它的死期。兩天沒給它食吃的大肥豬,聞到豬食槽香噴噴的洋芋味,慢騰騰的循著香味,悶頭悶腦地從窩棚走出來,咬住洋芋,嚼了幾下,一口吞咽下去。五六個小夥子悄悄跳進豬圈,七手八腳,抓蹄拽尾,大肥豬大聲驚叫,使出全身力氣,逃進豬舍。大肥豬力量大,五六個年輕人趴倒在地,硬是沒有拽住。

劉大偉起身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漂來一股臭味,低頭一看,一攤冰涼的豬糞粘在胸前,他吐了一口痰,屏住呼吸,從圈牆上搬下土塊刮了刮,生氣的說:“豬沒抓住,弄了一身臭屎,都怪你們不用力。”

水保柱拽豬尾巴,腳下一滑,坐倒在豬尿上,弄濕了半個“你看我的褲子,還不是跟一樣?”

霍繼仁的豬後腿沒有拽住,跪倒在地,擦破了膝蓋,撕開了褲腳,站起身望著猴子:“我就這麽一條破棉褲,指望著過冬,褲腿撕了個大口子,回去縫都沒辦法縫。”

猴子想抱住豬頭,驚恐的大肥豬,一頭撞倒在牆根下,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吳大運站在豬圈門口,還沒來得及下手,豬就跑進了豬窩;徐彥東但小,剛摸到前蹄嚇得縮回了雙手;自家養的大肥豬,下不了黑手,水保耕蹲在豬圈牆頭,看到東倒西歪的鐵哥們,逗得他哈哈大笑。

這幫年輕人沒有壓倒大肥豬,站在豬圈外,總結經驗教訓,先是互相埋怨一通,爾後是查找抓豬失敗的原因,最後總結出三點教訓:一是心不齊,沒有擰成一股繩,力量分散,形不成合力,讓大肥豬成功逃竄;二是沒出力,沒有使出全身力氣,你依我,我靠你,微微縮縮;三是怕豬咬,你怕豬踢,他怕豬咬,各懷鬼胎,見機行事;上述三條是導致抓豬失敗的主要原因。大夥商定,一是美食誘捕;二是進窩驅趕;三是拆除圈舍。拆除圈舍,無異是殺雞取卵,代價太高,耗費時間,不可取。隻能美食誘捕,誘捕不成再進窩驅趕,這頭肥頭一定是要宰殺的。

水保耕蹲在牆頭,看到蛋兒跟幾個孩子玩耍,指使他去叫龔秀珍,端些米麵糊糊來,美食誘之。

大肥豬是龔秀珍精心喂養的,隻要大肥豬聽到她的腳步聲,哼哼幾聲,就會乖乖的走出圈舍,用那雙賊溜溜的小眼睛,望著大門口等她喂食來。龔秀珍燒好開水,跟水三奶、柯桂花幾個烙白麵餅子,聽到蛋兒匆匆跑進門來喊她。聽蛋兒說,幾個年輕人沒綁住大肥豬,要她端幾個洋芋叫大肥豬出窩。她養了一年的大肥豬,要宰殺了還真有些舍不得,每年這個時候宰豬,都要難受好幾天。豬沒有抓住,叫她去騙豬出窩,實在於心不忍。她望著兩大鍋冒氣的開水,再不宰殺,開水放涼了還得用柴燒。她往灶門裏塞了一把柴,端起臉盆,倒了半碗穀麵和一碗溫水,用棍子攪了攪走出大門。

大肥豬最聽龔秀珍的話,平時隻要聽到她的腳步聲,爬出窩棚哼叫著要食吃,可是今天,受到驚嚇的大肥豬,不管怎麽敲打食盆,叭在裏麵哼叫,就是不敢出來。豬舍小,人多了裝不下,人少了沒辦法。美食不管用,隻能選派年輕力壯頭腦靈光的年輕人進窩驅趕。

幾個年輕人又商討了一番,最後推舉劉大偉進窩驅趕肥豬,這是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劉大偉身材高大,又讀了幾年初中,在年輕人當中算是有文化的人,年輕氣盛,頭腦靈活,正是不服輸的好年齡。他經不住圈外十幾個年輕人的吹捧,蹲在豬舍門口望了望,看到這頭發怒的大肥豬,兩隻小眼睛直直盯著他,不停的咧開大嘴,露出兩對猙獰的虎牙。他打了一個寒戰,蹲在圈舍門口不敢進去。

“就你這一米八幾的個頭,還怕一頭肥豬?趕快進去,燙豬的開水放涼了。”霍繼仁靠在豬舍旁著急的催促。

吳大運站在圈舍邊,鼓動說:“不就是一頭大肥豬嗎,害怕啥?要是我有你這個塊頭,鑽進去早就抱出來了。”

猴子嘿嘿嘿幹笑兩聲:“看他這個刁樣,沒膽量進去,不就是一頭豬嗎,怕啥?大不了咬你兩口,掉不了幾塊肉。”

劉大偉蹲在豬舍門口正在猶豫,聽猴子這麽一說,有些生氣,瞪他一眼,直起身,左手一把拽住猴子幹瘦的右臂,右手摁住他的頭,伸出右腿腳下一拌,猴子沒有提防,雙膝跪倒在圈舍門口。劉大偉輕輕往前一推,猴子的大半截身子爬進豬窩。劉大偉看他賊眉鼠眼緊張得要命,覺得有些好笑,用腳踩住他蹶起的大聲說:“你能得很,進去把豬趕出來,我叫你侯爺。”

吳大運、霍繼仁、徐彥東、水保柱,還有圈外的七八個中年人,看到劉大偉跟抓小雞一般將猴子推進豬窩,逗得捧腹大笑。猴子爬在豬舍門口,望著裏頭黑呼呼的大肥豬,打了一個寒戰。受到驚嚇的大肥豬咂著嘴巴,張牙舞爪怒瞪著他,發出怪異的哼叫聲,嚇得他趕緊退出豬窩。

劉大偉扶起猴子,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哈哈大笑幾聲:“沒這個膽量,就不要說廢話。找根長棍來,不信趕不出來。”

猴子還是機靈,他揮揮手,向圈外的柯忠要了一根長棍,伸進豬舍,想把豬趕出來。他蹲在門口打了幾下,大肥豬蹲在角落不肯出來,自言自語念叨,“總不能把豬舍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