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田飲完馬,堵住汪汪亂叫的小黑狗,跟龔進成徑直走進廚房,脫掉粘滿泥土的粗布鞋,赤腳上炕。水天海看大舅如此高興,猜想他見到了董桂花,趕緊取來幹柴生火燉茶。水保田放下水桶,站在院裏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脫下外套,上炕坐下,問道:“大哥見到董家丫頭了?”

龔進成哈哈哈大笑兩聲,望著水天海說:“有情姻緣天注定,該是老三的媳婦跑不掉,不是老三的媳婦搶不來。今天見到董桂花,舅舅長舅舅短的叫,一看就知道是外甥媳婦。我問他願不願意跟老三外出打工,她說早就想離開家外出打工,不想看她母親那張苦瓜臉。”

水保田高興的說:“好,好,好,隻要丫頭願意,老三就帶她去打工,冬天回來辦喜事。”

水天海往爐子裏放進一根幹柴,問道:“咋個走法,她偷偷跑出來,還是我過去接她?”

龔進成說:“我跟她說了,你們倆個商量,明天早上,她在水窖溝等你。”

龔進成跟妹夫聊天喝茶,水天海心裏盤算起明天見麵的事。董桂花小學畢業後一直在家放羊,水天海長期在外打工。前些年,冬天看戲看秧歌,偶爾也能見上幾麵;這兩年進城打工沒見過麵,不知她變成啥模樣了,見麵該說啥哩。他大她五六歲,見過的世麵比她多,隻要見到麵,就一定能商量出對策來。第二天大清早,水天海洗完臉,換上新衣服,梳理好散亂的頭發,擦了擦幹裂的黑皮鞋,騎上那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去水窯溝約見董桂花,出門正巧碰到水保耕,騙他說去紅光鄉趕集,騎車一溜煙跑了。

董桂花趕著羊群在水窖溝溝口等他,老遠看到龍瓜坡陡路上駛來一輛自行車,猜想肯定是水天海,她的心砰砰直跳,故意裝做沒看見,對著羊群喊:“大清早的不好好吃草,亂跑個啥?你再跑我打死你。”

罵完那隻亂跑的領頭羊,蹲身撿起土塊甩了下去,嚇得那隻領頭羊躲進羊群。水天海推輛自行車走到近前,看她狠狠的投擲土塊打羊,假裝若無其事的說:“一隻羊上百塊哩,小心打死交不了差。”

董桂花知道是水天海,強抑緊張的神情,轉身笑問:“水清早的騎自行車去哪裏?”

水天海猜想她會這樣問,嘿嘿幹笑兩聲:“我家的地在這兒,有人在地頭放羊,騎車過來看看。”

董桂花低頭望著地裏的莊稼:“這是你家的地?”

水天海笑道:“你以為哩,在自家地頭上放羊沒事。”

董桂花撿起土塊朝落在後麵的羊群扔去,驚動了的羊群追趕頭羊向背麵溝坡上走去。水天海下意識的掃了一眼董家嘴,笑問:“你怕家人看見?”

董桂花瞥他一眼,低聲說:“我媽不同意咱倆的事,昨天大舅讓我在這兒等你。”

水天海停好自行車,跟著羊群走到溝坡背麵,問:“你的意見呢?”

董桂花說:“我沒出過遠門,聽你的,走得越遠越好。”

水天海說:“就去蘭州吧,那兒有我的工程,你可以做飯掙錢。”

董桂花望著西行的客運列車說:“長話短說,大清早的讓人看見不好。明天中午十二點,你在鐵路上等我,我圈完羊帶上換洗衣服偷偷跑出來,你帶我進城打工。”

水天海手指著董家嘴對麵的鐵路說:“明天中午,我就在那塊地頭上等你,坐四點鍾的慢車去省城。”

董桂花直入主題,幾句話說完,趕著羊群向董家嘴溝口走去,水天海推著自行車喜滋滋的回到家中。龔秀珍給他做了兩升麵的油餅,裝了半袋子,背到工地上給老四老五吃。

上午十一點,水天海告別母親,背著半袋子油餅,吃力的走到董家嘴對麵鐵路邊那塊地頭,觀察董桂花家的動靜。他一路上沒有看見她放羊,一點鍾,沒有看到人影,兩點鍾,看不見他的蹤影,三點鍾還是沒有動靜,四點鍾的慢車停在虎頭山車站,董桂花還是沒有出現。水天海納悶,說得好好的,怎麽不見她的蹤影,難道她變卦不想去,還是被家人發現扣留了她?就是不去了,下午也該放羊呀,怎麽沒有看到她出門?

水天海沒有等到董桂花,垂頭喪氣的背著半袋子油餅走到自家地頭,看到董桂花趕著十幾隻羊走出家門,後麵是她母親,再三叮嚀,讓羊多吃會兒草。水天海怕她娘看到,趕緊躬腰跑到背麵,探頭向溝口探望。徐彤看她走下溝坡,大聲交待了幾句跑回家。水天海坐在溝坡,看她手持木棍無精打采的跟在羊後麵四處張望氣,他打了個口哨,看她沒有反應,抓起土塊用力甩下溝底,驚嚇的羊群四下散開,董桂花被羊群驚動,驚覺的抬頭望望溝口,看到水天海坐在溝沿邊向她招手,她追趕羊群向他這邊溝坡走來。

水天海跑下溝,下意識的看了看董桂花家,低聲問:“你咋沒過來?”

董桂花說:“昨天晚上收拾換洗衣服,被回娘家的大姐發現後偷偷告訴我媽,我的換洗衣服被她藏了起來,我也被她鎖進房間,還用棍子打我,問我跟誰私奔,我硬是沒說,她才放我出來放羊。”

水天海看她難過得流淚,關切的問:“那咋辦?”

董桂花用衣袖擦幹眼淚說:“我狠透了這個家,你在這兒等我,天黑圈完羊,剩家人不注意,我偷偷跑出來,坐慢車連夜進城,出去再也不回來。”

水天海說:“就這麽說定了,我去老地方等你,不要帶衣服,進城買新的,千成不要讓你娘察覺,隻要能跑出來就行。”

水天海跟董桂花商定,晚上連夜私奔,她實在是太想逃離這個家了。晚上八點鍾,天色已晚,董桂花圈完羊走進廚房,父親喝茶,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做飯,破爛的房子搖搖欲曳,漆黑的牆壁吊著灰塵隨風漂動,門外幾聲饑渴的狗叫劃破寧靜的夜空。

董桂花假裝沒事似的燒火做飯,徐彤打發她提上半桶水去喂豬喂狗。她端了半筐飼料,提著半桶水走出大門,抬頭看了看閃爍的星星,心裏念叨,水天海等急了吧,千萬不要離開,我會馬上來找你。她爬進豬圈,拌好豬食,又給大花狗倒了半盆水,望著透出亮光的廚房,心裏歎息:再見了母親,我要離開這個沒有溫暖的窮家,去尋求自己的幸福;爸爸保重,我會回來看你的。董桂花摸著黑夜,跋腿跑下溝坡,向鐵路對麵地頭跑去。

回娘家的大丫頭坐在炕上陪父親吃飯,半個鍾頭了還不見妹妹進屋,徐彤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放下飯碗,站在廚房門口向外張望:“這個死丫頭,一個豬食喂了大半天還沒回來。”

大丫頭望著母親說:“媽,不要著急,等豬吃完食就回來。”

徐彤站在廚房門口,抬頭望了一眼閃爍的星星:“晚上連門都不敢出,今天晚上咋這麽大膽量,還能站在大門外等豬吃完食?”

“大門外有狗作伴,有啥可怕的,她爸外出打工,每天晚上,家裏沒人作伴,我一個人還不是熬個半夜。”大丫頭安慰母親。

董老大抬頭望著窗外,心想,晚上沒有月亮,一向膽小怕黑的四丫頭,這會還能站在門外看豬吃食?這會兒說不定跟人跑了。吃完晚飯,董桂花還是沒有進屋,徐彤意識到情況不妙,收拾完碗筷,叫上大丫頭陪她走出大門。門外靜悄悄的,小豬吃完食躺在窩棚裏打呼嚕,大花狗看到女主人,搖擺著尾巴跑來跑去。徐彤站在狗窩邊靜靜的聽了半晌,漆黑的夜晚隻有星星爬在半空閃動,躺在草棚裏熟睡的幾隻老母雞不時傳來輕輕的夢語。她跑到莊背後場沿上,靜聽溝底流淌的河流聲,心裏暗罵:狗娘養的,這麽黑的夜晚,不知死哪去了?這死丫頭晚上從來不串門,今兒個這是怎麽啦,這麽晚了還不回來?

徐彤跑到隔壁董老二家,大門反鎖,廚房亮著燈,側耳靜聽,沒有說話聲,看樣子四丫頭不在裏麵,她匆匆返回家,大聲叫嚷:“他爸,這麽晚了,死丫頭還不回來,你也不去找找,她是不是你丫頭?”

董老大不願搭理絮絮叨叨的神經老婆,帶理不理的說:“這麽晚了,讓我去哪兒找?那麽大的丫頭丟不了。”

董老大跟老婆爭了幾句,躺在炕上睡覺,徐彤鐵青著臉坐在炕頭上沒說話。大丫頭坐在炕頭邊,拉住母親粗糙的雙手說:“媽,夜深了,上炕睡覺吧,花花她丟不了。”

董桂花沒有走過夜路,她喂完豬,順著陡坡路深一腳淺一腳的跑下溝,夜出奇的黑,溝底沒有路,順著流淌的河水,走了四五百米,溝沿上的土塊一個勁兒的往下溜,有人說這溝裏有鬼,野鬼迷人,讓你看不清夜路,不是陷進河溝淹死,就是掉下深坑摔死,她的心提到了嗓門眼。

董桂花記得清清楚楚,順著這條溝底有條小道,怎麽看不清,是不是被鬼迷住了?她越想越怕,不時的回頭觀望,頭發根豎了起來,兩腿發抖打顫,想跑都跑不快。她憑著過去對溝坡路的感覺,摸索著爬上溝坡,鐵路上閃爍著亮光,三五分鍾一趟的火車呼嘯而過。汗水浸濕了身上單薄的衣褲,鞋子踩進泥,鞋窩鑽進水,走路有些滑,臉上的汗水嘩啦啦往下滴,她撩起衣襟擦了一把汗,小聲呼喚水天海的名字,朝商定的地頭跑去。

夜黑了,水天海看不清董家大門,隻有昏暗的燈光在閃爍,他耐心的等待,企盼不要像白天那樣出現意外,讓自己在黑夜裏空等一場。他靠在地埂上坐等,恍惚中睡了過去,迷迷糊糊聽得有人呼叫,趕緊站起身循聲望去,不遠處一個瘦弱的身影呼喊著向這邊走來。他提起沉重的幹糧袋,跑到鐵路旁,朝來人說:“我在這兒,你咋才來?”

董桂花聽到水天海的說話聲,急促的喘了幾口氣,吃力的說:“嚇死我了,還嫌我慢,你不知道站在溝口接我一下,坐在這兒幹等。”

“夜太黑,沒看清,不曉得你啥時候出來,我坐在地頭睡著了。”水天海背起袋子,帶著董桂花,踩著微弱的亮光朝虎頭山火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