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運這句話勾起了水保田痛苦的回憶,瞥了一眼坐在後炕根的老父親,歎息道:“你說得一點不假,那年要不是我藏進菜窖,老老實實去部隊當兵,今天哪有蕭文兵的福,命中注定我吃不了這碗飯。世上要是能買到後悔藥,這幾年我也不會吃這麽多苦。這次磚瓦廠招工,說不定是一次改變命運的好機會,我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不會再讓它白白從我身邊溜走。”

吳大運苦笑幾聲,轉身下炕,踩著粘滿泥土的舊布鞋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誰去都一樣,幹好了大家都高興,幹不好回來照樣過日子,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吳大運,無大運,無大用,回去讓表兄好好算算,趕快改名吧。”水保耕跟過去的表兄現在的妹夫開起了玩笑。

吳大運站到院子,望著天上的星星:“這名是爹娘留給我的念想,父親去世時我還不到五歲,老人家真是英明,知道這輩子不會交大運,給我起了這麽個名,咋能隨便更改。”

水保田下炕穿鞋,舉手做了個打人的動作,瞪水保耕一眼,並排站在吳大運身邊,望著幾片北漂的雲朵:“什麽時候走?”

“可能春節過後吧,具體時間還要等通知。對了,明天上午帶你去大隊填表,你在家等我。”吳大運說完走出大門,水保田送了出去。看大門的大黃狗認識它,抬頭看了看鑽進狗窩。

水保田跟在後麵:“不麻煩你,我自己去填吧。”

吳大運停住腳步:“明天有事去大隊,順路。”

吳大運說完消失在夜幕中,水保田美滋滋走進屋子。水大爺高高興興帶著蛋兒去睡覺,水保耕沒有吭聲,悄悄的離開了廚房,龔秀珍還在忙著收拾灶台。

龔秀珍洗完鍋,把四個東倒西歪睡覺的孩子安頓好,抱起六蛋,端盞昏暗的煤油燈走進自己睡覺的屋子,把女兒放在窗台邊土炕上,蓋好被子,望著上完廁所準備上炕睡覺的水保田說:“娃他爸,上次你放棄當兵的機會,讓蕭文兵占了個大便宜。他隻上過三年學,沒有多少文化,當了幾年兵,複員留在城裏當工人,聽說還娶了個城裏媳婦。公社去了十個,一個也沒有回來。要是你去當兵,說不定現在是部隊幹部,哪有蕭文兵的今天。”龔秀珍重提這件傷心事,好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埋怨,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啥要重提這件舊事。

“要是當兵提幹,找個城裏媳婦,能有你的今天?”水保田瞪了龔秀珍一眼,躺在炕上帶點調侃的語氣:“這都是命啊!該吃哪碗飯命中注定,不該你吃的飯爭也沒用。你看機會又來了,我這個人命好。”

“別吹了。說真的,這次你一定要抓住機會,在工廠好好幹,爭取當個正式工,讓幾個娃娃過幾年好日子。家裏有我,你放心去吧,不要再幹幾個月回來,聽見沒有?”龔秀珍靠牆坐在窗台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給孩子們做起了過年的布鞋。家裏大大小小十口人的衣服和布鞋,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針一錢縫製的。一年四季,她不知疲倦的持家務,含辛茹苦拉扯六個未成年的孩子,早上起得比雞還早,晚上睡得比狗還晚。

水保田思前想後,一夜沒有睡好覺。孩子缺衣少穿,成天餓著肚子;老婆起早貪黑,辛辛苦苦持家務;弟弟長大成人,說媳婦結婚需要用錢;父親年齡大了,需要人照顧他去外麵上班,照顧不了家庭,往後的日子可咋過啊!

雞剛打過頭鳴,天還沒有放亮,外麵黑呼呼的,他睡不著覺,起床下炕,挑土替父親羼羊圈。上午要去大隊填寫招工表,需要半天時間,他乘早往自家地裏挑了兩擔幹糞,以後家裏的重活要靠保耕承擔,他年輕貪玩,不曉得心,還需要龔秀珍指點提示才行。

吳大運起床喝完早茶,正往地裏壓糞,大侄子跑過來,說是外爺來找他,兩位舅舅吵架鬧分家,請他這個隊長去主持公道。心想,弟兄倆成家立業,有自己的主見和自由,過不到一塊分家算了,吵什麽架。他回到家,看到柯大爺坐在炕頭邊。這麽大年紀,為兒子分家,大老遠的跑來找他,叫他去說和,實在說和不了,順便當個中間人把家分了。他跟柯大爺去了馬家坪,就因為柯忠為了芝麻大點小事,扇了大侄子一把掌,大嫂看見不高興,埋怨他幾句,叔嫂倆吵了起來,柯漢夾在中間不好說話,朱惠琴罵他太軟弱,一家人鬧騰得很厲害。

朱惠琴堅決要求分家,說和不了,吳大運當了個中間人把家分了。從柯漢家出來,想起陪水保田去大隊填表的事,快步趕到大舅哥家,一起去大隊填報招工表去了。

水保田填寫招工表的事,不知誰透露了消息,被霍飛虎知道了。他心裏不舒服,喉嚨裏像是憋著一口氣。他吃過早飯,在大門外打糞,心裏很是不爽,有種說不出的鬱悶。大哥霍飛龍挑著水桶準備去泉水溝挑水,路過兄弟家大門,看他無精打采的低頭打糞,像是有什麽心事,湊過去說了幾句家務事,數落霍飛師成天好吃懶做,不幹家務,忙得他腰酸腿痛。

霍飛虎無心聽他這些破事,跟他說起大隊開會招工之事,添油加醋的挑唆說,吳大運作為生產隊長,員,做事隱秘,處事不公,啥好事都向著自家親戚,把霍家沒有當人看。說話間,霍飛虎老遠看到吳大運頭也沒抬拐進水保田家大門。心裏罵道:這不是小瞧人嗎,啥好事都想著自家親戚,這世道還有沒有公平?小小生產隊長都這麽偏心,要是當了公社大幹部還不壓死人?今天我不找你論理,你眼裏永遠都不會有我們霍家,不行,我要找他去論理。他放下鐵鍬,走進水保田家前院大門,大黃狗虎視眈眈,豎起耳朵盯著他,他站在大門口不敢進門,喊了一聲“堵狗來。”

吳大運還沒挨到炕頭,聽見大門外有人喊堵狗。水保田遞給他旱煙盒,讓他卷煙抽。

水保田走出大門,看到霍飛虎被大黃狗擋在門口,拿起牆邊堵狗的細木棍,做了個打狗的動作,把狗趕進了狗窩:“快進門。”

霍飛虎也不客氣,依著牆根跨進門,站在屋簷下,沒有聽見吳大運的聲音。水保田放下木棍跟進門,看他站在屋簷下,做了個往前走的手勢:“請到堂屋坐。”

霍飛虎走進堂屋,看到吳大運靠在炕頭邊吸煙,他一句話沒說,走到八仙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拿起舊報紙卷了支旱煙。水保田掃了一眼吳大運,他心領神會,知道霍飛虎找他可能有話說。

水保田生火喝茶,請吳大運、霍飛虎上炕。吳大運脫鞋上炕,霍飛虎說不冷,吸了一口煙,吐出半個煙圈,看到院子裏幾隻尋食的小麻雀飛上枝頭。水保耕挑完水,帶霍飛龍走進門來,抖動了幾下嘴唇:“去年,水家爸和我爹找位置,帶大夥打了兩口深井,還是沒水吃,大冬天的要到泉水溝去挑。”

以前不管有多大冤仇,上門都是客,水保田看他站在堂屋地上說話,趕緊請他上炕喝茶,他看吳大運坐在炕後頭,禮貌性的打了個招呼,靠炕頭邊坐下。

水保田遞給他旱煙盒,他點了點頭,接過旱煙盒,瞟了一眼霍飛虎接話說:“唉,老天不下雨,地下也不出水,兩口井每天就出四五擔水,誰起得早,誰就有水喝。”

霍飛虎用舌頭舔了舔鬆開的半截旱煙卷,用手糊了糊,瞅了瞅水保田:“唉,十年九旱,像今年這個收成,幾年才遇到一回。老天不公啊,天上有點雲,都被西北風吹跑了,甘雨落不到咱這破地方,等你知道的時候,雨水悄悄落到別人地裏,咱隻有吃苦挨餓的份啊!”

吳大運聽他話裏有話,笑了笑沒有吭聲。水保田心裏納悶,這弟兄倆平日無事從不登門,今天跑進來,陰陽怪氣,不知要說啥事。無事不蹬三寶店,這兄弟倆主動尋上門來,肯定有話要說。

霍飛虎聽出哥哥的話外之音,吸了一口煙,兩隻小眼睛閃了閃,望著爐子上的茶壺說:“老天不公,餓死一大片;幹部不公,虧死一群人。”他又斜睨著水保田:“老天下不下雨,你以後不會再吃這份苦了。好事落不到咱頭上,我們這些苦命人,在這窮山溝不知還要遭多少罪啊!”

水保耕坐在小凳上,霍家兄弟的話讓人聽了不舒服。是不是還在為上次老母雞害人的事耿耿於懷?霍飛虎當著大夥的麵承認是自家的雞,當時不是說清楚了嗎,怎麽還陰陽怪氣的跑到家裏來說風涼話?他笑問:“我咋聽著你話裏有話,是不是我又得罪了你?有話直說,做得不對的地方,請你指出來,以後一定注意。”

隻要霍飛龍的嘴唇抖動,就有話說。水保耕看他喝了半口茶,嘴唇一抖,溢出幾滴掉在大腿上,用手抹了抹,瞅著水保田問:“聽說節後你要去縣磚瓦廠上班?這是公社給的名額,這麽大的事,生產隊咋一點沒聽說?”

吳大運忍不住問道:“沒聽說,你是咋知道的?”

霍飛龍抖動著嘴唇說:“反正不是你說的。你是生產隊隊長,大權在握,這等好事想給誰就給誰,連個會都不開,我咋能知道?”

吳大運有些生氣,說話的語氣有些衝動:“給你明說了吧,縣裏招收工人,公社給大隊三個指標,哪些人符合條件,胡大海心中有數,這是大隊開會決定的,我隻是傳達上級精神,非得向你匯報不成?”

霍飛虎問:“什麽條件,身高、文憑、年齡還是長相,我不符合條件?”

吳大運說:“我知道你是讀過兩年師範的高材生,還當過幾天老師,為啥師範沒畢業,你心裏比誰都清楚,胡大海也知道,他沒有看中你,不是我這個生產隊長的過錯吧?”

霍飛虎當然知道,他在省會城市讀了兩年師範,因犯羊羔瘋被學校退了回來,本來有美好的前程,可他沒有享福的命,就像他說的命苦。他讀師範臨近畢業的時候,誰知道突然犯病,仰躺在地,兩眼上翻,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不省人事。他因犯病頻繁,被學校退了回來,在家呆了幾年,從來沒犯過病。陽山大隊缺老師,看他是上過兩年師範的高才生,被學校招去當社請老師。可是,事情就這麽怪,幾年沒犯過病的他,在講課的時候,莫明其妙的突然犯病,嚇壞學生不說,還耽誤了課程,學校隻好讓他卷鋪蓋走人。說來也巧,自從他離開學校後,再也沒有犯過病。他眨動了幾下垂吊的厚眼皮,哼嘰了幾聲,也沒說出話來。

霍飛龍抖動了兩下嘴唇:“他上過兩年師範,年齡也不算大,不相信,他比不上高中生?哪個條件好,胡大海不是不知道。”

吳大運生氣的說:“我沒上過書,道理也沒你懂得多。一個年齡偏大、著急上火就犯病、還有關節炎的駝背,不知道好在哪?你去問問胡大海,我沒法給你回答。”

門外幾聲狗叫,吳大貴哈哈哈大笑著跑進門來,他是來找水保田下象棋的,看到霍飛龍、霍飛虎兩兄弟也在這裏,開玩笑說:“今天我沒算準,霍家兄弟也在這裏。”他瞅著霍飛虎,幹笑幾聲說:“路上碰到你家兩個遠方親戚,我也不認識,剛進大門。”

霍飛龍、霍飛虎本來是想找吳大運說理的,聽他提起過去,抓住了軟肋,不好爭辮,正好聽說家裏來了親戚,弟兄倆找了個台階,灰溜溜走了。

吳大貴、水保田兩人下象棋,吳大運、水保耕主動擔當起哥哥的謀師,一邊下棋,一邊說起霍家兄弟的笑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