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人劉四方捎話過來,水保耕要想明年結婚,彩禮錢和“三大件”春節前必須送過去。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還有兩百元彩禮錢,家裏就是砸鍋買鐵也湊不出這麽多錢來,急得他像熱鍋台上的螞蟻,坐臥不安,又不好向老父親和大嫂明說。心想,家裏人為我訂婚,變賣了過節準備吃肉的兩隻大公雞,父親多年積攢的幾斤羊毛拿出來買了,就連幾升小麥種子也拉到集市上換了錢,還是沒有湊夠百十元的彩禮錢和訂親用的禮品,要不是龔進成及時送來買杏仁的五十元零用錢,說不定還湊不夠哩。這回送得更多,總共加起來要四五百元,就是變賣這個窮家,也湊不出這麽多錢,這可咋辦呢?思來想去,還是想不出好辦法。

一家人坐在廚房炕上吃完飯,水保耕有話要說,可是憋了好幾天,不知如何開口,他掃了一眼坐在炕後根抽煙的父親,瞥了一眼洗鍋刷碗的大嫂,吞吞吐吐說:“爸,大嫂,有件事想跟你們商量,這事我想了好幾天,不知咋開口。媒人捎話過來,彩禮和‘三大件’春節前送過去。這幾天我在想,家裏空****沒有一件值錢東西,一時半會湊不出這麽多錢來,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水保耕靠在炕頭上愁眉苦臉,從來不知道柴米油鹽貴的他,這回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著急上火。

龔秀珍洗完鍋,洗鍋水倒進狗食盆,坐在灶台邊小凳上,想了想說:“要一下子湊齊這麽多錢,家裏確實有困難,不要著急,辦法總會有的,年初我跟你大哥合計過。家裏這頭大肥豬有三百多斤,聽說能賣三百多塊,兩百元的彩禮和買縫紉機的錢差不多夠了,你大哥回來還能帶幾個錢,買台收音機,咱再借點,托關係買輛自行車就齊了。”

龔秀珍如數家珍的籌劃彩禮錢,水保耕有些過意不去,大哥大嫂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節衣縮食,為自己的婚姻大事碎了心。這次送彩禮,又要賣掉過年吃肉的大肥豬,真是虧欠大哥大嫂太多太多,有點不好意思:“大肥豬賣了,過年娃娃們吃啥?”

“過年隻要有白麵飯吃,一年不吃肉過得去。家裏還有三隻老公雞,拿到集市上賣了,也能湊個一二十塊錢。”龔秀珍安慰水保耕不要為家裏的生活擔心。

“我這兒積攢了一點羊毛,就是為你準備的,有四五斤,拿出去賣了,還能湊個十幾塊,買台小收音機不成問題。”水大爺也在為小兒子的彩禮變著法兒攢錢,雖然有點艱辛,但能為兒子的婚事盡點力也是一種責任。

“對了,爸,你提醒了我,收音機有大有小,他沒說大小,咱就買台中號的,不要太大,也不能太小,價格差不多就行。”水保耕似有所悟,還可以從收音機的大小貴廉上作文章。

龔秀珍聽他打起收音機的如意文章來,瞪他一眼:“虧你想得出來,咱家就是再窮,也不能失了禮數。送一台巴掌大的收音機,就是人家不說閑話,我還嫌丟水家人哩。”

“明天你叫上兩個人,先把豬、雞和那點羊毛拉到集市上賣了,看能湊多少錢,不夠的話想辦法再借點。”龔秀珍知道莊上人生活都不寬裕,想借錢也不是件容易事,早點把能賣的都賣了,湊多少錢,借多少錢,事先有個準備。水保耕覺得這樣也行,先把豬雞賣了再說。

天剛麻麻亮,水保耕起床去吳大運家說了一聲,隊長準假後,請水保柱和侯尚東幫他去集市賣豬。水保耕順便幫他倆請好假,全天可以不參加生產隊勞動,兩人自然十分高興,想起集市上好吃的涼皮、涼麵、哨子麵,還有各種各樣沒有嚐過的小吃就流口水。

水家灣有個不成文的風俗,隻要請人幫忙去集市,手中有了錢就得管吃管喝,想吃啥買啥,隻要肚子過癮就行。請人去集市拉東西,也有自帶幹糧和白開水充饑的,身上帶點錢舍不得花,幫忙的年輕人不好明說,變著法兒要飯吃,有的人裝聾作啞聽不懂,有的人錢握在手裏攥出了汗就是舍不得。如此吝嗇之人,以後要是請人幫忙,推三阻四,誰也不願意去。哪家大方,誰家小氣,全莊人都知道。時間長了,小氣人不敢小氣,大方人更要大方,山裏人重名,名聲比什麽都重要。

水保柱、侯尚東兩人高高興興的來到水保耕家,白麵饅頭、白麵條端上桌,請兩人吃飽肚子再去幹活。這兩人都是好飯量,每人吃了四五碗白麵條,三四個熱饅頭。吃飽喝足,摸幹嘴巴,下炕去抓豬。三百多斤的大肥豬,三人怎能裝上車,打發水保耕趕緊去多請幾個人來。

水保耕請了拉車人,卻忘了裝車人,他趕緊去請馬路對麵的鄰居霍飛龍、霍飛虎、霍飛師、霍飛豹四弟兄,磨了半天嘴皮,隻有霍飛虎、霍飛豹兩人爽快答應,其他兩人推說有事走不開,沒有請動。霍飛豹看到大肥豬,驚呼道:“聽說你家的年豬大,卻沒見過這麽大的肥豬,五個人咋能裝上車?”

龔秀珍端來半盆穀子皮和一小筐洋芋,和了滿滿一盆豬食,盆邊上輕輕敲了敲,大肥豬聽到響聲,慢悠悠走出圈舍。侯尚東瞅著大肥豬,大笑兩聲:“大嫂,喂這麽多豬食,你想把我們累死。”

龔秀珍撫摸著豬背,苦笑兩聲:“吃進去都是錢,我還嫌豬食少哩。”

龔秀珍想讓大肥豬飽餐一頓,路上不要挨餓,拉到集市上還能多賣幾個錢。她裝了半袋子洋芋,足有十多斤,又裝了半塑料桶清水,吩咐水保耕到了集市,先不要急著賣,喂完這些洋芋,吃飽喝足後賣出去。龔秀珍摸著這頭大肥豬,真是有些舍不得。

侯尚東看到龔秀珍想掉眼淚,上前安慰說:“大嫂,你也不要難過,大肥豬就是喂肥吃肉的,白白浪費這些洋芋幹啥。”

猴子以為龔秀珍舍不得這頭大肥豬,怕餓著肥豬,裝了半袋子洋芋。他哪知道,龔秀珍是個有心計的女人,這十餘斤洋芋喂完,再喝下四五斤清水,就能多賣十餘斤肉,一斤活豬一塊多錢,十餘斤洋芋和清水,除去屎尿,少說也能多賣十多塊,豬肉價格比賣洋芋好多了。

“虎哥年齡大,你拽豬尾巴;豹哥、猴子綁後腿,我和水保柱綁前腿,用勁綁結實點,不要半路上掙脫跑了。聽說受到驚嚇的大肥豬力量勝過牛,要是真的掙脫繩子,人少了還真沒辦法。”水保耕簡單做了分工,瞅準大肥豬低頭吃食的時機,五人齊動手,用全力,吃飽了的大肥豬“咚”一聲翻倒在地,受到驚嚇的大肥豬猛然用力掙紮,五人齊心協力,用膝蓋頂住豬身,讓它動彈不得,四人拿起繩子趕快綁腿,大肥豬拚命掙紮,大聲狂叫。

“哇,我的腿。”水保柱大叫一聲,坐倒在地上。

“你現別急著裝,綁好了慢慢裝去。”侯尚東以為水保柱裝樣子,半開玩笑說:“老霍,趕快過去幫他,不然保柱哭了。”

霍飛虎趕緊跑過去用雙膝頂住豬嘴,兩手拽住豬耳朵,讓它無法動彈。綁好大肥豬,水保柱躬腰駝背,呲牙咧嘴,大冷的天,汗珠滲出了額頭,低頭望著左腿,看表情很痛苦。霍飛虎、水保耕看他不像是裝的,蹲身看他受傷的左腿。

“呦,咬破褲子,血都滲出來了。”猴子呲咧著大嘴,像是自己被豬咬了,連看都不敢多看。

“拉起褲腿看傷得咋樣。”水保耕有些著急,咬傷去不了集市咋辦。

“哎喲,四個牙印出血了,幸虧是你的腿粗,像我這樣的細腿,早就咬斷了。”侯尚東慶幸沒有綁前腿,不然咬傷的就是他。

“我取點灶灰消消毒。”水保耕趕緊去廚房取來灶灰幫他消毒。

“唉,看樣子去不成集市了,你在家休息,飛虎、飛豹兩位大哥幫我去吧。”水保耕看水保柱傷得不輕,趕集要過兩個深溝,溝坡比較陡,人少了拉不動,想請霍飛虎、霍飛豹兩位大哥幫他去集市。

“我要帶兒子去大隊看病,這幾天他老是叫喚腿疼。”霍飛虎的大兒子,這幾天確實叫喚腿疼,想帶兒子看病可能是真話。

“這幾天我的腰腿痛得厲害,就是去了也幫不上啥忙。”霍飛豹的腰腿疼是老毛病,腿疼時走路都困難,更不要說幫忙推車,水保耕也沒有勉強。

“猴子,這半截是平路,過去叫上柯忠,三人足夠了,你看行不行?”水保耕似呼在征詢侯尚東的意見,又像是說給霍家兄弟聽,豬是賣定了。

“水保柱咬傷,大肥豬裝不到車上咋辦?”猴子想,三百多斤的大肥豬,五個人可以勉強裝車,水保柱被豬咬傷,霍飛豹又是半個廢人,基本幫不上什麽大忙,讓他拿注意。水保耕是個機靈人,哪能不曉得豬的重量,心裏正在盤算叫人哩。

“我看到劉大偉和吳大貴就在上麵地裏幹活,我去場沿上喊幾聲,讓他倆過來幫忙。”水保耕說著快步向場沿跑去。沒過一會兒,聽到喊叫的劉大偉、吳大貴快步走來。六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大肥豬總算裝上車,用粗麻繩綁了個結結實實。三隻老公雞裝進麻袋,放在豬頭空位處。外麵人多,半袋子羊毛看見不好,十多斤洋芋壓在上麵,掛在車把上準備上路。

“二蛋,快把你霍家爸、劉家爸帶到家裏喝茶。”水保耕囑咐二蛋帶霍飛虎、霍飛豹、劉大偉、吳大貴進屋喝茶。

“怎麽,就你們兩人去?”劉大偉看見隻有水保耕、侯尚東兩人,兩個溝坡肯定拉不上去。

“本來叫水保柱去的,他被豬咬傷,去不成了。”水保耕望著劉大偉:“表兄替他請個假,大偉幫我去集市。”

“水窯溝那邊溝坡路,你倆拉不上去,我幫你去。事先說好,飯要管飽,哈哈哈老吳代我向隊長請個假,就說我幫水保耕去集市賣豬了。”劉大偉是個爽快人,喜歡開玩笑。

“哪還用說,肚皮上綁個袋子,保你裝滿。”劉大偉這麽爽快的答應,不用請柯忠,開心得不行,水保耕開著大氣的玩笑。

水保耕、劉大偉、侯尚東拉著架子車翻過龍須山梁頭,便是馬家溝,零零星星十幾戶人家散居在半山坡。半山坡徐彥東家大門外場沿上站著兩個人,一大一小。猴子一眼認出她就是徐彥東寡居的大嫂包姝娟,開玩笑說:“老劉快看,你的夢中情人站在場沿上看你,向她招招手,打個招呼。”

劉大偉朝那婦人望了一眼,瞪眼道:“你的夢中情人吧,不要栽贓陷害,胡說八道。”

拉車的水保耕放慢速度,嘿嘿嘿幹笑幾聲:“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得倒美。你沒聽說徐彥成昨天帶城裏媳婦和孩子來看他病重的母親嗎?我看你倆乘早打消這個念頭,沒你倆的份。”

猴子聽說徐彥成帶著城裏媳婦和孩子來看他母親,兩腿像電觸一般,趕緊跑到水保耕跟前悄聲問:“什麽,徐彥成來了?我離得這麽近,咋沒碰到?兩位老人快氣死了,他還好意思回來。他帶著二老婆,跟大老婆住在一個屋簷下,別別扭扭的咋生活?”

劉大偉說:“你管他咋生活,大小老婆睡在一個熱炕上,人家樂意,礙你啥事?”

猴子聽劉大偉這麽說,嘴上雖然沒吭聲,心裏卻是十分的不舒服,暗自罵道:參加生產隊勞動,你跟包姝娟成天眉來眼去,你以為莊上人都是傻瓜,看不懂你那點心思;半夜去找人家約會,孤男寡女,,幹些啥溝當,你當大夥不曉得。現在人家男人來了,我說她幾句,你還不高興,有膽量找她去呀,朝我發什麽火。不就是身高馬大、沒有結婚、長得比我帥嗎?以為人家稀罕你

水保耕拉著架子車轉眼間到了徐彥東莊底下,包姝娟看幾個走過來,帶著孩子轉身進了家門。劉大偉、猴子跟在後麵不說話,忽聽得見麵莊口幾個女人大聲說話,聽口氣好像是吵架,叫罵聲十分難聽。猴子靜靜聽了聽,前麵就是他和叔叔家,吵架聲是從家裏傳來的,好像是木桂英和他娘的聲音。劉大偉悄聲問:“好像是你娘和你尕媽吵架。什麽事,吵得這麽凶?”

猴子沒有吭聲,快步向自家莊園走去。水保耕看他不高興,跟在後麵叮囑說:“長輩們吵架,千萬不要摻和,讓他們自己去處理。”

猴子走進家門,看到木桂英和母親對罵,十歲的侯尚南站在廚房門口怒瞪著木桂英,兩個四五歲的小堂弟跟在木桂英後麵,嚇得哇哇大哭,鼻涕吸進嘴裏。侯尚東勸母親不要罵了,跟潑婦吵架,分不出勝負,莊上人聽到會笑話。

木桂英聽他用鄙視的目光瞪著她,用輕蔑的語氣勸說母親,一下子火冒三丈,大聲罵道:“好啊,大兒子回來,想打架是不是?老娘不是嚇大的,有膽量,娘們幾個過來打呀,我奉陪到底,你丈著兩個兒子,成心想欺負我們娘仨”

猴子他娘說:“你家老母豬跑出來偷吃我家洋芋,叫你圈好,不要跑出來害人,說你幾句,反倒有理了,還跑到家裏來撒潑。我就那點小洋芋,人都不夠吃,哪有多餘的洋芋喂你家老母豬。”

木桂英罵道:“敢說你家的老母雞沒出來害人?這幾年,糟蹋過我家多少菜地,我說過嗎?我家老母豬吃了你家幾個爛洋芋,你就這麽不舒服。想打架,老娘不怕。”

猴子他娘說:“你還好意思說,我家的老母雞跑出去一次丟一隻,都讓你偷吃了,饞嘴老狐狸,當我不知道?以後燉雞高明點,雞味不要從你家牆上飄過來,不然,你家的老母雞丟了,別怪我沒提醒。”

木桂英瞪眼罵道:“我家的老母雞要是丟了,就當是騷狐狸吃了。你家老母雞跑出來,可別噎死在我家菜地,不然又說我偷吃了。呸,老不死的東西,怪不得你男人老是叫喚胃疼,都是你這個老狐狸虐待的。”

猴子他娘聽他粗口罵人,氣得差點暈厥過去,手撫著牆壁罵道:“你跟龔進成偷偷摸摸鬼混這麽多年,你當莊上人不知道,你這個,侯家的臉都給丟盡了,還敢跑到我家來撒野,不要囂張,你男人遲早會被你活活氣死,到時候沒人管,還可以賣身換杏子吃。”

兩位長輩為雞毛蒜皮的事爭吵,叫罵聲十分難聽,猴子一句話沒說,跟水保耕去集市賣豬。

水家灣離紅光公社五公裏路程,每逢集市這一天,趕牛羊、賣騾馬、換雞蛋、販豬娃、買公雞,趕集的人不少,整個巷子人頭躥動,人山人海;雞鳴狗叫,豬吼牛嚎,叫賣聲叫買聲不絕於耳。推小車子賣涼粉、售涼麵、換釀皮的村婦大聲叫賣,兩毛錢一碗;哨子麵、牛肉麵、雞絲麵冒著熱氣,漂香四裏,趕集人聞香識飯菜,垂涎欲滴。那些用雞蛋換了幾元錢的饞嘴媳婦們,幾個小錢裏三層外三層的包了又包,裝時貼身肚兜裏摸了又摸,隻怕被小偷搶了去。

背布袋挑擔子趕集的老人婦女,碰到水保耕,想把重物放到車上,圖個輕省,搭個方便,遇到上坡路還能幫忙推推車,一路上倒也順利。水保耕拉著肥豬趕到集市,生意人擠滿了兩條巷子,架子車推不進去,剛把車子停在路邊,還沒顧上喘口氣,就有兩個幹部模樣的中年人走過來,提起老公雞掂了掂,便跟他討起價來。水保耕摸不準行情,吩咐劉大偉看好架子車,他跟侯尚東擠進雞市,打探價格。雞市上不多的幾隻老母雞,早被收雞人搶走,還有幾個雞販子沒有收到雞,蹲在牆根打牌。幾個雞販子聽他打探活雞價格,把他當作販雞的同行,同行就像仇人,兩眼賊溜溜上下打量一番,沒好氣的說:“我們幾個大清早來這兒收雞,連隻雞影兒沒見著,這個時候哪來的雞賣給你,回家去吧。”

水保耕本來還想多問幾句,這幾個雞販子沒有好臉色。他走進旁邊的小飯館,假裝訂飯的食客,坐到凳子上跟老板娘套近呼:“老板,我帶了幾個人中午想到你這兒吃頓飯,有沒有雞肉?”

聽到水保耕中午想在這兒吃雞肉,一位身材不高,穿件白大卦稍有點發福的中年女子,笑嘻嘻走過來,上下瞟了兩眼:“今天市場上雞少,我才買了兩隻,要是想吃,給你留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