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田回家,龔秀珍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他走了半天的路,雖說有些困乏,躺在冰涼的席炕上還是睡不著覺。她靠窗坐在昏暗的煤油下納鞋底,看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像是想什麽心事,便說:“他爸,有事想跟你商量,你看咋辦好?”

水保田翻了個身,閃動了兩下眼皮,看見老婆眼瞼低垂,不時打著哈欠,顯得那麽的憔悴,忙問:“有啥商量的,你看著辦吧。”家裏的大事小事都是由龔秀珍拿主意,他從來沒有過問過。

龔秀珍說:“這事我可做不了主,還得你點頭。”

水保田看龔秀珍不像是開玩笑,忙問:“啥大事,你做不了主?”

龔秀珍說:“這事我想了好久,說出來你看對不對。咱們家孩子多,以前是按人分配,家裏不少分糧食,有人家吃的就有咱孩子吃的;可是,現在生產隊實行按勞分配,誰家勞力多,分的糧食就多。家裏大小十一口人,才四個勞動力,一年能分多少糧食?年底又要增加一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做飯都成問題”龔秀珍的話還沒有說完,水保田聽說年底又要增加一口人,嚇他一跳,以為龔秀珍又懷了孩子,瞪大眼睛盯著她那幹癟的肚皮:“你說啥,年底又要增加一口人?”

龔秀珍看他驚訝的樣子,忙解釋說:“看我幹啥,結紮了還能給你生孩子?一隻羊白吃了。他三媽懷孕三個月了,這是年頭年尾的事。”

水保田聽說李大丫懷孩子,長舒一口氣:“牛羊滿圈,人丁興旺,家裏又添新丁,這是多大的喜事。他三媽生孩子,你有啥商量的?”

龔秀珍聽後白了他一眼:“他三媽生孩子,咱管不了,也不是你我商量的事。我是說,家裏人口多,勞力少,不要拖累保耕他們,這個家還是分了吧,不然以後誰都過不好;這幾天吃飯,他三媽老是皺眉頭,看樣子不高興。她懷有身孕,心情不好,都是這麽過來的,這我能理解。多少年這麽熬過來了,窮就窮點,還是分開過吧,你說哩?”

水保田打了個哈欠:“他們是啥意見?”

龔秀珍說:“我還沒有問,可能不好意思提出來。”

水保田說:“你先探探口氣,免得引起誤會,怨你把她趕出了家門,這話傳出去不好聽。”

龔秀珍說:“這有啥好問的,分家隻有咱家的苦日子,這樣做還不是為了她倆好。”

水保田說:“弟兄們長大總是要分家的,沒想到保耕這麽快就要分家另過,我這個做大哥的還真有些舍不得。”

龔秀珍說:“乘你這兩天在家,請幾個公證人過來把這個家分了,家裏沒啥值錢的,他想要啥都拿去,咱以後慢慢再添置。”

水保田想了想:“明天起床,我找他爺爺商量商量再說吧。”

天麻麻亮,龔秀珍起床忙她的事,水保田走進堂屋,水大爺聽見有人推門進屋,以為是水保耕又來催問分家的事。在大兒子最艱難的時候提出分家,他這個當爹的說不出口,頭也沒抬,麵朝牆壁裝睡。

水保田看到父親動了動身子,知道他沒有睡著,坐在炕頭邊說:“爸,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水大爺聽出是大兒子,轉身抬頭望著他:“有啥事你說吧!”

“你知道家裏人口多勞力少,分糧食不多,今年又是旱年,夏田絕收,秋田無望,今後忍饑挨餓,有吃不完的苦;昨天晚上,我跟他娘商量,這兩天乘我在家,請幾個證人過來,把這個家分了吧。以後,保耕的日子會好過些;你想跟誰過自己拿主意,你看行不行?”

水大爺忙問:“昨天晚上,保耕找你說了?”水大爺心想,可能是保耕提出分家,大兒子才來找我商量,既然兄弟倆商量好了,隻要大兒子沒意見,分就分吧。唉,苦了我這幾個小孫子。

水保田說:“他沒找我說,他娘跟我商議過,不想讓孩子拖累他。”

水大爺穿好衣服,叫蛋兒趕快穿衣上學,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你們兩個省吃儉用,含辛茹苦幫他湊錢娶媳婦,彩禮錢還沒有還清就急著分家,不是太虧了嗎?”

水保田說:“弟兄們分家,有啥虧不虧的,往後的日子還是要靠自己。”

水大爺下炕穿好鞋子:“既然這麽說了,你看啥時候分,請幾個證人分開算了,省得以後麻煩。”

蛋兒懶洋洋打著哈欠走出房門,水保田瞪他一眼:“把他三爺、他四爺、吳大運、柯漢幾個請過來看著分吧,保耕看上啥拿啥,我沒啥意見。”

大兒子這麽通情達理,水大爺還有啥可說的。水保耕自小沒了娘,都是大哥大嫂幫他拉扯大,從小到大什麽事都依著他,好不容易成家能給家裏幫點忙,他怕吃苦受累過苦日子急著分家,他的自私勁兒咋就改不了哩。水大爺歎息道:“這個時候你還為他著想,還有啥商量的,你看著分吧,唉!”

水保耕起床後,水保田請他去廚房商量分家,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問:“分家的事爸給你說了?”

水保田這才明白,怪不得剛才父親問“保耕給你說了”,他稀裏糊塗的沒聽明白,原來他早給父親提過分家的事,隻是他不好開口,想找父親給我說。水保田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舒服,弟兄倆有話直說,何必抖這個圈子?幸虧我提得早,不然家分了,搞不清楚是咋回事。

水保田說:“你去請三爸、四爸、吳大運,我去找柯漢,早點把家分了,免得娃娃們拖累你。”

水保田說完出門去請柯漢。水保耕傻站在廚房炕頭邊沒有回過神來。昨天晚上跟父親提起分家的事,不知是大哥大嫂聽到了,還是父親找他商量過,他咋這麽痛快?水保耕搖搖頭去請水三爺、水四爺和吳大運。

水三爺拄根拐棍走進屋來,看到水大爺坐在炕後根,用埋怨的口氣問:“一塊兒過得好好的為啥要分家,保耕先提的?這時候分家不合時宜啊!”

水三爺放下拐棍,上炕靠窗台這邊坐下吸起了水煙。水四爺腰板硬,身體好,說話鏗鏘有力,他走進堂屋,看到大哥三哥坐在炕上吸煙,瞪大眼睛說:“哎呀,都說你身體不好,走路比我還快,都坐到炕上了。”

水三爺嘿嘿笑道:“身體再不行,我路途近,總能走過你。”

水四爺大笑:“那不一定,我這一步,你得走兩步,腰來腿不來,路途再近,你也走不過我,哈哈哈。”

水四爺靠炕櫃這邊坐下,老弟兄為侄子分家的事坐在一起。吳大運走進屋,向大舅、三舅、四舅問了聲好,緊挨水四爺這邊坐下。柯漢家路途遠,最後一個到家,他問過好,靠水三爺這邊坐下,水保田、龔秀珍、水保耕、李大丫依次緊靠吳大運和柯漢兩邊坐下。二蛋、三蛋、四蛋、五蛋搞不清啥叫分家,為啥要分家,豎起耳朵好奇的聽大人們說話。

柯漢看吳大運樂嗬嗬的像吃了蜜糖,大聲問:“聽說你媳婦昨晚生了,生了個啥?”

吳大運大笑道:“你這個人信息就是靈通,這麽遠的路你都聽說了。我還能生啥,跟你一樣生了個尕娃。”

水三奶昨天守候了一天,昨晚生孩子,水三爺早就知道了,高興得合不攏嘴,水大爺、水四爺也都為他高興。龔秀珍聽說這位妹子生了,高興的問:“生了個啥?”

吳大運剛才還在笑話柯漢,她又問了同樣的問題,逗得大夥哈哈大笑。吳大運開玩笑說:“身上光溜溜的看上去像個小猴子,嗬嗬嗬,是個帶把的。”

李大丫接話說:“大丫頭還不滿一歲,又生了個男孩,這下你有事幹了。”

吳大運不想在幾位長輩麵前談論孩子,岔開話題問:“還是辦正事,大舅先說說咋個分法。”

水大爺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蹲在後炕根:“我先說說吧。昨天晚上保耕提起分家,我聽後很生氣,沒有明確表態。他從小到大,都是他大哥大嫂幫我拉扯大,結婚的彩禮錢都是老大兩口子想辦法籌借的,過年的大肥豬賣了,老公雞賣了,麥種子賣了,借錢買自行車,誰說過一個怨字。他大哥省吃儉用還帳,回家連張五毛錢的火車票都舍不得買,來回就是八十公裏,他這是為了啥?還不是為了省錢早點還清帳。他結婚才過了幾天苦日子,就嫌娃娃多受拖累,鬧著分家,這是人幹的事嗎?還好意思找我提分家。今天早上,要不是老大找我商量,我能同意他這麽胡鬧?老大說家裏孩子多勞力少,怕拖累他們兩個才提出分家,聽聽你大哥是咋想的?家裏最困難的時候,提出分家是為了他自己嗎?弟兄倆那個重情重義,那個虛情假義,你們評評理。”

水大爺說到這裏,嗓門高,語速快,眼珠子轉動了幾圈,在家裏他很少這麽說話。他看了看水三爺、水四爺,狠狠瞪了保耕一眼。吳大運、柯漢勸老人家不要生氣,弟兄們大了都得分家,分開各過各的小日子,過得好與壞都是他自己的事,怨不得任何人。

水保耕、李大丫低頭不語,心想,不管大哥覺悟再高,老爹怎麽罵我,莊上人如何笑話,我都不在呼,隻要分開另過就行。水大爺看他倆不說話,接著說:“這樣分了也好,免得這幾個孫子看他的眼色。房子有五間,誰住的房子仍然歸誰,這間堂屋我跟蛋兒住,以後算是保耕的;隔壁這間新房也歸保耕,兩間連在一起以後好打隔牆;保田家娃娃多,廚房和他住的那間屋子歸他,裝糧食的庫房連著老大的房子,這間庫房也歸他。這樣,老大家孩子多三間房,保耕家人口少兩間房;我這個沒用的孤老頭,家裏幫不上啥忙,他嫌娃娃拖累受苦,以後我就拖累他,你們看行不行?”水保田、龔秀珍聽父親說得在理,沒啥意見。水保耕、李大丫低頭沒有表態。

吳大運瞪了水保耕一眼,心裏罵道,這個比我小的三姐夫真是私欲心太重,我幫他請人說媒,結婚才幾個月,借外麵的彩禮錢還沒有還清就鬧著分家,三個人分兩間房,還有啥不滿意的,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這個沒良心的家夥。他沒好氣的問:“這樣分房行不行,給個痛快話,不行再商量,不吭氣是啥意思?”他說這話不由得提高了嗓門。

水保耕想,大哥三間房,廚房歸他住用,分家後咋做飯。他望著父親問:“分開後沒有廚房,我在哪做飯?”

“溝裏柳樹那麽多,蓋間小廚房能費多大功夫。夏天暖和,牆角隨便壘個爐灶就能做飯,活人還能讓屎尿別死。”水三爺嗬嗬嗬笑了兩聲,望著保耕想了個公正的辦法:“要是老天下雨,外麵做不成飯,廚房還可以共用嘛,兩家人在一個鍋裏吃了這麽多年飯,再吃幾天又何妨。”

做飯倒是小事,這隻不過是借口而已,房子比大哥少一間,這樣分不公平吧。不勞動者不得食,打破大鍋飯,實行按勞分配,房子咋能按人分?房子按人口分,糧食就得按勞力分,我是三個勞力,你是兩個勞力,糧食應該少分。水保耕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吳大運了解他的個性,分房沒占到便宜,肯定又在打糧食的主意。心想,去年,幾個孩子沒天沒夜的拔莊稼,半夜起床跟大人一樣背麥子,吃了不少苦,作為親叔叔,能跟侄子爭糧吃?眼瞅著李大丫說:“去年的糧食吃了大半年,估計剩不了多少,就按人口分吧,去年幾個娃娃沒少掙工分,多分了一個人的口糧;按人口分你們不吃虧,為啥這麽說?分家後你們是三個勞力,年底分口糧比大哥八口人兩個勞力分得多。你看這樣分行不行?要是能行,我給你們量。”

水保田、龔秀珍商量過,弟兄倆分家就這一次,咋分都行,不會跟兄弟計較,想要啥都拿去。水保耕磨蹭了半天,低聲說:“就按你說的分,我沒多大意見。”

吳大運聽後白了他一眼:“什麽,沒多大意見,沒多大意見是啥意思?有話直說,不要陰陽怪氣拐彎抹角的好不好,大哥大嫂夠大度的了,你還有啥不滿意的?貪心不足蛇吞象,你要記住這句古訓。”

水保耕嘿嘿幹笑兩聲:“沒多大意見就是沒意見,你不要多想,我隻是開個玩笑。”

水保田、龔秀珍沒有吭氣,吳大運知道他這個人心眼小,愛貪點小便宜,他沒有多問,跟著弟兄倆去庫房分糧,幾口袋雜糧,一會兒功夫分完,水保耕分得的糧食扛到自個屋裏。分完糧食,回到堂屋,李大丫靠在炕頭邊打起了小豬的主意。心想,家裏養了一頭小豬,人多豬少,這頭小豬怎麽分?既然大哥大嫂這麽大度,還不如給我養好了,她瞥了一眼坐在炕頭邊的大哥大嫂:“這麽多人,那頭小豬咋個分法?”

水四爺聽李大丫這麽問,嘿嘿嘿幹笑兩聲,揪了揪鼻尖:“這頭小豬,你大嫂付出多一些,你們兩家合養,年底宰了按人分攤,公平合理。”水四爺提出分豬方案,水保耕、李大丫對視了一眼,心裏打起了小盤算。兩家人合養,飼料咋分攤,大哥家人多,肯定得多攤一點,她說:“豬肉按人分,飼料也得按人攤,這樣才算公平合理。”

龔秀珍聽李大丫這麽計較,還不如大方一點痛快的答應她:“可以,我是八口人,你是三口人,飼料占三成,有啥飼料送過來我給喂養。”

“不對,我家是四口人,分肉應該占四成。”水保耕聽說飼料占三成,馬上想到李大丫肚裏的孩子。

“啥,蛋兒跟他爺爺住,算你家人?”水三爺笑嗬嗬的問。心想就是爺孫倆住一個屋,也不能算你家的人,分糧食算他的,分豬肉算你的,這算啥事嘛。

“不不不是,三爸,她肚裏還有個孩子。”一向說話痛快的他,這回說話有點吞吞吐吐,打起了結巴。

“好好好,我又多了一個孫子,嗬嗬嗬,這是水家人的大喜事。”水三爺望著水大爺嗬嗬嗬大笑起來。

柯漢有些驚奇,劉大偉、徐彥東、水保耕年齡相仿,同年結婚,說不定這幾位新媳婦還會同年生子,他望著李大丫嗬嗬嗬笑了笑:“年底三位新媳婦都要生孩子,加上隊長家的兒子,侯斌家的小女兒,霍飛虎家的小兒子,楊顏彪家的小兒子,薛仁義家的小兒子,侯尚東家的大兒子,還有吳大貴家的小丫頭,大小都差不多,長大後又是一茬人,水家灣人丁興旺,後繼有人啊。”

水四爺說:“還有柯漢家的小丫頭,這些孩子相差也就兩三歲。歲月催人老,過不了幾年,我們都成老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