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驚心動魄的破嬰化神終於過去, 沉雲散去,別鶴海卻換了番模樣。

湛藍海水隨風起微瀾,波濤沉潛間泛起奇異光芒, 再不是千年如一日的寡淡。蕭留年站在海邊, 彎身掬起一捧海水, 看著水從指縫間流下, 泛起無數黑金雙色光點,有些沾在他的掌上,飛快地鑽入他的體內,帶來一股奇妙的感覺。

雲繁的仙魔陰陽丹化作了這片全新的別鶴海,仙魔二氣前所未有的融洽共存。他心念一動, 信手揮過, 海中化出一柄黑金色的長劍, 在他的掐訣施術下化成萬道劍陣,朝著遠空飛去,在半空轉了一圈,最終又歸入海中。

得益於和雲繁的雙修, 他亦有了對仙魔雙氣的掌控,如今境界已至化神,體內靈力湧動,前所未有的充沛, 元神所感更加敏銳,與先前相比,修為增漲何止百倍。

但蕭留年心中並沒任何喜悅。

他回頭看了眼九霄浮海閣,雲繁還在閉關沉眠, 吸納別鶴海全新的靈氣, 他卻提前出關了。

天際雖然已經恢複平靜, 但連接著別鶴海與九寰的裂隙還在,幽幽暗暗的飄在天海之間,像個空洞的嘴。

他沉默地在海邊站著,五色鶴王飛來,低下長長的脖頸,親昵地蹭蹭他的手,目光中流露出難舍之意。他揉揉鶴頭,失神地看著九霄浮海閣,片刻卻斷然收回目光,反身坐上鶴背。

一聲嘹亮鶴鳴劃破天際。

五色鶴王振翅而起,朝著裂隙飛去,卻在接近裂隙之時徘徊飛了兩圈……騎鶴修士攥緊了雙拳,似乎終於下定決心般,從鶴背上飛起,身影沒入裂隙中。

巨大的裂隙隨著他的離去而漸漸合攏,一片五色鶴羽飄落,被鶴王銜入口中,往九霄浮海閣送去,隻是未等它飛落浮島,一隻赤紅巨蛟忽從海中探出,凶光畢露地盯著盤旋半空的五色鶴王。

鶴王一聲疾鳴,與赤蛟一天一地對峙在海間,直到一聲清冷女音遙遙傳來。

“蛟蛟。”

赤蛟才終於收了凶性,懶洋洋遊上岸去,蜷到九霄浮海閣前,閉上雙眼。

五色鶴王銜著鶴羽飛落九霄浮海閣外,靜靜地將那片羽毛放在地上,徑自飛離。

本正閉關的人,早就睜開眼眸。

雲繁看著隻剩下自己的偌大殿宇,目光不管掃到哪裏,卻依舊可以看到二人舊影,對峙過的、爭執過的、纏綿過的……繾綣的聲音猶響耳畔,他低聲的笑和迷離時的呢喃,真是動聽得很。

想著想著,她唇邊忽然揚起一抹笑。

她以為自己會生氣的,但事實卻是,她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刻,甚至有種解脫的錯覺。

從他第一天被囚禁在別鶴海時起,縱然他們之間有過再多抵死的纏綿,再多酣暢淋漓的極致痛快,但她依舊可以輕而易舉地察覺到他的痛苦。

那從來沒有寫在臉上,化在眸中的,掙紮的痛苦。

他笑著陪在她身邊,妥協於她的**和撩撥,一遍又一遍滿足她的索求,恣意沉淪放縱到不像從前的蕭留年。

雲繁清楚,除非她能永遠囚禁著他,否則遲早有一天,他要離開的。

可是……她並不想這樣。

她不想看著他一天比一天不像她認識的蕭留年。

這場恣意縱情的墮落持續了一年,也夠了。

她起身,飛過蓮池,點足落地,淩手一抓,那片五色鶴羽飛入她的掌中。

————

蕭留年一邊飛,身後的裂隙一邊闔上。

及至他從裂隙裏飛出,那道連接著九寰與別鶴海,連接著他和雲繁的出入口也徹底消失。山巔的風凜冽,再無一絲別鶴海的溫暖,他已踏回浮滄山的滄雲浮海。

熟稔的景象,熟稔的氣息,這是他修行生活了兩百餘年的地方,但在這一刻,卻忽然間變得陌生起來。離開那日發生的事曆曆在目,浮上他的心間,他驟然間紅了眼眶。

不論有多少的情非得已,他終究是殺了自己的恩師。

定定神,他不再回望,腳步堅定地離開這片無境萬妖海。

自從一年前道祖隕落之後,滄雲浮海就被浮滄山的弟子嚴加看守看起來,不允許有人進出,加上這兩天萬妖海又生異象,竟引致全山震動,如今雖然異象已歇,但仍讓本就不安的浮滄山眾人更加憂心忡忡,派在這裏看守的弟子也添了一倍。

其中一位,就是千仞峰的大弟子蘇長晏。

“大師兄……”蘇長晏正帶著人守在滄雲浮海的最外沿,看到踏著滿地浮雲而來的人影,先是一驚,待看到是何人時,情不自禁揉了揉眼。

“長晏。”蕭留年低沉的聲音響起,驚醒傻眼的眾人。

眾弟子也不知該如何對待這位昔日的大師兄,好在蕭留年也並沒強闖的打算,隻站在離眾人百步之遙的地方,靜靜看著他們。

還是蘇長晏先反應了過來,隻道:“大師兄,得罪了,你不能出去。”語畢,他立刻示意身邊的同門嚴陣以待,自己則向師尊發去傳音。

蕭留年卻隻望著遠空,忽然一撩衣袍,雙膝落地。

“浮滄弟子蕭留年,犯下欺師滅祖大罪,今歸來請罪!”

朗聲三遍,傳遍浮滄。

淩佑安並風蘭雪幾人趕到之時,隻看到跪在雲海之間的蕭留年,他著一襲染血白衣,臉頰上亦是兩三道幹涸血痕,叫他本俊美的容顏顯出幾分狼狽猙獰來,唯那雙眼,坦坦****。

“淩師叔,風師叔,柳師叔,江師叔……弟子蕭留年,跪領罪罰。”蕭留年見到來人,再度開口。

圍著蕭留年的弟子退到兩邊,淩佑安四人急步邁入雲海,走到他身邊,一時間竟是相顧無語,隻盯著他身上的傷看。

“這傷怎麽回事?”片刻後,淩佑安開了口。

“皮肉之傷,無礙。”蕭留年回道。

江鋒看了眼他身後偌大滄雲浮海,急道:“你師妹呢?怎沒和你一起回來?”

蕭留年這才抬起頭,回道:“師叔,當日之事與師妹無關,她什麽都沒做,犯下弑師之罪,欺師滅祖的人,是我,我願意以死謝罪。”

“你自身都難保,還替雲繁說話?”風蘭雪沉顏質問道。

“風師叔,留年所言句句屬實,她真的什麽都沒做。”蕭留年咬緊不鬆口。

“既然什麽都沒做,為何隻有你一人回來?”淩佑安冷冷問道。

蕭留年答不上,隻能抿緊唇,隻聽淩佑安又道:“你不相信我們,怕回來以後我們會為難你師妹,所以才獨自歸來扛下所有。留年……在你心目中,師叔們就是這般不分青紅皂白之人?”

“淩師叔……”蕭留年被淩佑安道破了心思,心裏一慟,什麽都說不出來。

“起來吧。”淩佑安再沒說什麽,隻是俯身扶他。

蕭留年愕然非常,道:“師叔,我殺了師尊。”

“傻孩子,我們雖然敬重穆師兄,可這兩百餘年也看著你長大,焉能不知你的稟性為人?你師尊歸來時性情大變,本就透著詭異,我們早已起疑。隻是那日事起突然,我等急怒之下出手,傷了你與雲繁。”風蘭雪沉顏已去,歎息道,忽又驚疑一聲,“留年,你的境界……”

“弟子已破元嬰,到化神。”蕭留年扶著淩佑安的手起身,恭敬回道。

“一年時間,你竟然化神了?!”柳昭又驚又喜。

蕭留年隻道:“此事說來話長,我……”

他一句話沒說完,忽然山巔居然一震,金光驟熾,山傾石塌般的轟聲傳來,引得四位師叔與眾弟子臉色都是一變。

“你師妹沒回來也好,至少不用看著浮滄山淪為群修爭奪之食,不必陪著浮滄山一起死……”江鋒看著塵煙滾滾、虹光陣起之處,痛聲道,“老子遲早有一天,要和這些人一戰到死!”

“出了何事?”蕭留年早已發現浮滄的異常,隻是未及問話。

一年時間,浮滄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日,穆師兄到滄雲殿找你和雲繁之前,在臨仙殿內與陸訣、靳楚二人鬥起法來,先殺陸訣,再重傷靳楚,待到眾人察覺時已然晚矣。”淩佑安解釋道。

當日三宗主於臨仙殿中秘談,他在殿外駐守,也不知裏麵三人交談了什麽,竟在殿內動起手來,臨仙殿殿門被震破,陸訣與靳楚二人被穆重晝震出臨仙殿。返虛期的修士出手,毀天滅地般的力量,誰也插手不了,陸訣在他手下形神俱滅,靳楚重傷逃遁,帶著昆虛全部弟子離開浮滄山。臨仙殿大亂,淩佑安他們也顧不上其他,隻任穆重晝飛往滄雲浮海,待到後腳追至萬妖海,卻又親眼目睹穆重晝為蕭留年所殺……

“靳楚帶人離開浮滄後,長離宗的修士因陸訣之死恨透我宗,當即亦抱恨離去,與昆虛聯手,以兩宗之名召集九寰仙修,隻道穆師兄墮入魔道,與魔修為伍,逼害兩宗仙修,又聯手魔軍趁著三宗劍試之機欲將眾修圍困浮滄,借口歸溟之事欲誅眾修,並逼死長離陸訣宗主。”

風蘭雪續道,一字一句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卻寫盡這一年來的驚心動魄。

“如今兩宗聯手,帶著九寰諸仙,圍攻蠶食我浮滄山,已有半數山巒淪為他們掌中之物。想我浮滄屹立千年,為九寰、為天下做了多少事,當年歸溟之役,死傷過半,才換來今朝平安,而今卻……”柳昭雙眉倒豎,握緊雙拳,多少的忿憤鬱結難言藏在胸中難抒。

“那魔修大軍呢?”蕭留年沒想到這一年來竟然發生這樣的大事,而自己卻在別鶴海耽於情愛,心中自責悔愧痛不可抑,隻能勉強定神追問道。

“魔修大軍與從浮滄離開的長離、昆虛二宗修士在浮滄山下鬥起法來,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早有數千修士悄然埋伏在外,隻等他們出來,便裏應外合,打得群魔一個措手不及。大戰三月,魔修亦潰不成軍,被逼到浮滄北部。”

“這是有備而來,不止是想對付浮滄山,也想借此機會,對付魔修……”蕭留年隻聽得俊顏覆霜,殺意畢露,一顆心冷到極致。

“我們啟動護山大陣,才勉強扛住他們的合力攻擊,但撐到如今也已岌岌可危。你既然回來,就做好與浮滄同生共死的準備吧。”淩佑安說罷,一掌沉沉按在蕭留年肩頭。

“師叔放心,我既然回來,就不會再離開。浮滄之事,留年責無旁貸,這條命,我必定留給浮滄山。”蕭留年斷聲道,隻是說話之時,卻忽又想起雲繁來,心裏一痛,很快被他狠心放下。

“那就去見見你一念師叔吧,他一直在伽蘭塔上等你,有重要的事交代你。”淩佑安點點頭,又道。

“是。”蕭留年應諾,又問他,“師叔可知是何事?”

“你師尊當初離開浮滄之時,給一念留了秘令……”淩佑安聞言深深望向蕭留年的言,並沒瞞他道,“你去了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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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日本座身死,由吾徒留年繼承本座全部衣缽,並接掌浮滄山,開啟玄天秘境,請重器秘寶,以作護宗之用。”

一念站在伽蘭塔的最高處,對著跪在穆重晝的八寶淨璃燈下的蕭留年開了口。

他的聲音雖然柔和平靜,卻叫聽的人震愕抬頭。

“師尊……讓我接掌山門?”蕭留年難以置信反問道。

他怎麽覺得,師尊在離開浮滄時,早已料到有此一日。

作者有話說:

師兄變掌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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