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托比亞斯從福格先生的瘋人院逃跑

看到不要命的托比亞斯對沃森進行了這樣的襲擊,福格先生怒不可遏。如果不是愚蠢的老波普·喬伊在場,他無疑要對托比亞斯采取最嚴酷的手段以示懲戒。在這種情況下,托比亞斯被扔回了牢房,並被威脅說,完事以後很快就會收拾他。

福格先生肯定是說到做到的。當那股衝動消失以後,可憐的托比亞斯完全絕望了。

“現在一切都完了,”他說,“我就要被整個半死了!哦,為什麽他們不立刻殺了我?那倒算是可憐我了。趕快來殺死我吧,你們這些卑鄙小人!你們這些惡棍,現在就殺了我吧!”

在又一陣激動之中,他跑到牢房門前,用拳頭使勁拍著。令他吃驚的是,門竟然開了,他差點摔倒在石頭鋪成的走廊裏,因為很多牢房的門都是對著這條走廊的。很顯然,沃森先生以為把他鎖進去了——門閂插進去了,但是沒有鎖上。這肯定是因為沃森先生一時氣昏了頭——托比亞斯竟敢打他。

當托比亞斯發現自己已經到牢房門前狹窄的通道時,似乎感覺到自己已經向自由邁了一大步;原本以為這輩子都要被囚禁在這裏,不想出了這個意外之事,聯想到自由以後許多叫人開心的事,他的心不由得砰砰跳了良久。

然而,樓裏另一邊傳來的一點小聲音讓他驚醒。他感覺到,隻有勇敢、沉著、冷靜才有希望把這次幸運的意外變成通向自由的第一步。

“哦,如果我能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他心想,“隻要我能再次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看到藍色的天空,我想我就別無所求了。”

“我必須,”他說,“我必須,必須自由。”

我們都相信,有誌者事竟成。相比被關在那孤單而恐怖的牢房裏,托比亞斯現在已經可以振奮地迎接任何形式的死亡。好在這個難得的機會讓他從牢房裏逃出來了。

他尋思著,從這房子不同尋常的安靜來看,那個愚蠢的老波普·喬伊醫生應該沒有離開。一旦不再這麽安靜,他就沒什麽機會逃到花園裏,翻牆逃回正常人的世界。

既然這樣,他就想沿著現在這條走廊走到盡頭,到哪兒算哪兒。這時候,他聽到了腳步聲,便縮了回去。

過了幾秒鍾,腳步聲似乎朝他的方向走過來了;他開始害怕有人會去查他的牢房,發現他不在,這樣他就必死無疑了。然而,這腳步聲突然停止了,然後他聽到一扇門砰的一聲被關上。

因此,托比亞斯嚇得半天不敢動。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始慢慢地、悄悄地邁出步伐。

然而,他還沒有邁出三十步,就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順著這個聲音,他在右手邊的一扇門前停了下來,心想他幾分鍾之前聽到的聲音一定是來自這裏。

這個聲音是從門後的房間裏傳來的,鑒於很有必要搞清楚他的敵人是在哪個地方,托比亞斯把耳朵貼在門板上,仔細聽著。

他認出了兩個聲音,他們就是沃森和福格。

托比亞斯現在的處境很危險,但令人欣慰的是,他以極大的決心平息了自己劇烈的心跳,控製住了容易緊張的性情。他正一動不動地站著聽他們講話。他和敵人隻隔了一道並不結實的門。

是福格先生在說話。

“你很了解我,沃森。我認為,”他說,“至於那個托比亞斯·拉格,這小子又陰又滑,太危險,不能讓他活太久。他幾乎是把那個老不死的波普·喬伊給嚇了一跳。”

“哦,讓他去死!”沃森回答說,“他也讓嚇了我一跳。”

“嗯,你的臉確實被抓得厲害。”

“對,這個小惡魔!我們幹這行就是這樣的,福格先生,你沒聽我抱怨過這種小事吧,我以後也不會抱怨。”

“我相信你,沃森。但是悄悄告訴你,我覺得那個男孩的病啊,搞不好哪天突然就死了。”

“我也這麽覺得,”沃森輕輕一笑。

“我有強烈的預感,哪天早上我們就會發現他死在自己**了,就算是明天早上我也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你覺得呢,沃森?”

“哦,他媽的,我們之間還說這些有的沒的幹嘛?這個男孩該死,不用再討論了,就讓他死吧,今天晚上就死——我和他之間已經結下梁子了。”

“當然了,你都被他毀容了。”

“是嗎?好,那我也要以牙還牙。我說,福格先生,依我看,你搞這種體檢可真是非常危險啊。”

“親愛的夥計,是很危險,不用你說我就知道,但是通過這種危險我們收獲了安全。如果哪個病人出了岔子,你不知道像老波普·喬伊醫生這樣的人寫的報告有多重要。”

“行,行,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我今天一整天都不會再靠近托比亞斯少爺了,我倒是要看看,沒吃沒喝沒人理會不會讓他馴服一點。”

“你看著辦吧;不過你現在該去巡查了。”

“嗯,當然。”

托比亞斯聽見沃森站了起來。情勢危急。他看到這扇門後有一個門閂,靈機一動,用力插進去鎖好,然後朝通向他牢房的通道走去。

他的下一個動作就是跑到走廊的盡頭,走下樓梯。一扇門擋住了他,但他把門推開了,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昏暗狹小的房間,房間的角落裏有一堆稻草,上麵躺著一個女人,很明顯是在睡覺。

托比亞斯進來的聲音傳進了牢房,把女人吵醒了,於是她說:

“哦!不,不,別打我!別打我!我很安靜,上帝,我多安靜啊,盡管我心跳得很快。可憐可憐我吧!”

“可憐可憐我吧,”托比亞斯說,“你能把我藏起來嗎?”

“藏起來!把你藏起來!我的天啊,你是誰?”

“一個可憐的受害者,從牢房裏逃出來的,我……”

“噓!”這個女人說著便讓托比亞斯縮在牢房的角落裏,很巧妙地用稻草把他遮住了,然後她躺在那裏,完全擋住了托比亞斯。整個動作很快就完成了,他們剛忙完,沃森就打開了被托比亞斯拴住的門,站在了狹長的走道裏。

“這是哪個混蛋,”他說,“把門給關上了?”

“哦,救救我!”托比亞斯小聲說。

“噓!噓!他隻會往裏看看,”女人說。“你是安全的。我一直在等有人能來幫我逃走。你一定要在這裏等到晚上,然後我告訴你怎麽逃跑。噓!他來了。”

沃森真的來了,往牢房裏看了一眼,罵了一句話,然後說:

“哼,你的麵包和水足夠撐到明天早上了。到那之前你別想見到我。”

“哦!我們得救了,我們可以逃跑了。”沃森走了幾分鍾以後,這個可憐的女人說。

“你是這麽想的?”

“對,對!哦,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麽被關進來的,但是如果你遭受的殘忍和壓迫有我十分之一,那就真是值得同情了。”

“如果我們要一直在這兒待到晚上,”托比亞斯說,“那在逃跑之前,給我講講你是怎麽來這兒的吧,或許可以讓你放鬆一下,還可以消磨時間。”

“天知道!或許——或許會吧!”

托比亞斯催著這個可憐的女人講故事,以消磨等待的無聊。幾番催促之後,她就開始講了。

瘋女人的故事

你現在聽到的故事(她對托比亞斯說),如果你仔細聽的話,或許不會有比這更冤枉的錯案了,足以讓任何人瘋狂。但我的神智是健全的,這讓我可以回憶和理解我在這裏長年累月遭受的殘忍和不公。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受迫害了——我那時候還太小,無法理解其中的緣由,不明白大人對我為什麽比對那些非常任性、難以管束的孩子更加嚴苛殘忍。

我剛七歲的時候,家裏一個沒結婚的姑姑死了,她是我記憶中唯一一個一直對我好的人,盡管我對她的印象不深了,但是我知道她對我好。我還知道我經常去看望她,我是她最喜歡的孩子。我經常坐在她腳邊的凳子上,看她繡花玩,有時候一動不動也不說話,有時候我會問她問題,她會回答我。

我對姑姑就記得這麽多:她很快就死了,但她活著的時候,沒有人對我不好;在她死後,我感覺到了家人的殘忍與冷酷。

似乎我是她最愛的人,無論是在家人還是在其他人之中。她愛我,因此承諾等她死後,她會確保我有足夠的財物,讓我不用依附任何人。

於是,葬禮過後,我的處境就變了。我被孤立了,沒有人關心我,我被推來推去,沒有人在意我的生死。

我無法理解這種改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我以為這是因為我年紀小還不能明白;或許是我那可憐姑姑的死讓他們很悲痛,所以才改變了對我的態度。

作為孩子,我敏銳地感知到了這所有的一切變化,但是我畢竟太小了,沒辦法體會到這背後的原由。

我的父母對我毫不在意,讓我到處跑。他們不管我是不是受傷了,也不管我是不是會遭遇危險。不管發生什麽,他們都讓我自生自滅。

記得有一天,我從一個樓梯上一路滾了下來,傷得很嚴重,但是沒有人來安慰我。因為我哭了,他們就把我推出了客廳。然後我又跑到樓梯口,在那兒傷心地哭了好久。

最後,一位老仆人從閣樓裏出來了,對我說:“哦,瑪麗小姐!發生了什麽事,你為什麽坐在樓梯上哭得這麽傷心?到這兒來!”

我站起來,跟她進了閣樓,她把我放在椅子上,幫我處理了傷口。“好了,告訴我你為什麽哭,他們為什麽要把你趕出客廳?”

“唉,”我說,“我受傷了然後就哭了,他們看見我哭就把我趕出來了。我從樓梯上一路摔下來,但是他們一點也不關心。”

“哦,他們是這樣的,如果是像許多別的家庭,他們應該更關心你才對!”

“你為什麽這麽想呢?”我問她。

“你不知道最近有一大筆錢落到你頭上?我以為你都知道呢。”

“我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他們最近對我很不好。”

“他們對你很不好,孩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不把你這筆財富的事情告訴你。”

“我的財富?”我說,“什麽財富?”

“哦,你不知道你那可憐的姑姑生前最喜歡你嗎?”

“我知道我的姑姑愛我,”我說,“

她愛我,對我很好,但是從她死了以後,就沒人在乎我了。”

“哦,我的孩子,她立下了遺囑,說她的財產全都留給你。等你長大了,她所有好東西都是你的,你會繼承她的錢,還有她的房子。”

“真的嗎!”我說,“是誰告訴你的?”

“哦,我聽那些在宣讀現場聽到你姑姑遺囑的人說,當你到了年紀,就會繼承一切。想想吧,你那時候會成為一個多了不起的淑女啊!你會有自己的仆人。”

“我覺得我不會活到那個時候。”

“哦,你會的,至少我希望如此。”

“如果我沒有呢,那麽誰會擁有你跟我說的這些好東西?誰會得到這些?”

“哦,如果你沒有活到成年,你的財富就都是你爸爸媽媽的了。”

“那麽他們希望我早點死,而不是活著。”

“你為什麽這麽想呢?”她問道。

“為什麽?”我說,“因為他們現在就不管我了,我死了他們就可以擁有我的財產了——所以他們不想要我。”

“啊,我的孩子,”這個老太太說,“我也不止一次這麽想過,現在你也看明白了。我相信是這樣的。小孩說的很多話都是對的,我敢說你也是對的。不過你要做個好孩子,好好照顧自己,上帝也會幫你躲過災難的。”

“希望是這樣。”我說。

“記住,不要說是我告訴你這件事的。”

“為什麽呢?”我問她,“為什麽不能說是你告訴我的?”

“因為,”她回答道,“如果有人知道我把他們不告訴你的事情告訴你了,那我就會被攆走了。”

“我不會說出去的。”我回答說,“他們不會知道是誰告訴我的,盡管我想親耳聽他們這麽說。”

“有一天他們會親口告訴你的,”她說,“如果你耐心等待的話。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或者會有別人告訴你,反正你總是會知道的。”

“除了我父母以外?”

“對,還有別人——還有幾個人。”

她隻跟我說了這些,沒有其他的。我把她的話珍藏在心裏。我決定要和以往不一樣了,不要再和他們有什麽瓜葛,也就是說,除非不得已,我盡量不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除了吃飯,我根本就不出現在他們麵前——隻在還有別人的時候我才出現。

我不知道是為什麽,但我覺得是因為有時我吸引了別人的注意,並且我希望有人能說起我的財富,最後我成功了,然後滿意了——並不是因為那會讓我的行為產生改變,而是因為我覺得我有權擁有一筆財產。

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是為何有這種印象的,我也不知道。但是這個想法一直在我腦海裏,我隱約覺得我應該得到更多的注意力。

“媽媽,”有一天我對她說。

“嗯,瑪麗,你又想幹嘛?”

“卡特太太前幾天不是說過,我姑姑給我留了一筆財產?”

“這孩子在做什麽夢呢?”我母親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孩子?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媽媽。但是你對卡特太太說了。”

“好吧,那如果我說了呢,孩子?”

“嗯,你必須告訴我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好啊,無禮的小姐!我說的是真的,怎麽了?”

“那麽,等我長大了我就會擁有一筆錢,我就是說,媽媽,那麽人們就會照顧我,我不會被人遺忘,有人會為我準備好一切,凡事會第一個想到我。”

我母親非常嚴厲地看著我,她似乎很懊悔,想要說話,但克製住了自己,然後火氣又上來了,說道:“你聽我說,小姐!你在異想天開什麽呢?我覺得我們給你的仆人已經夠多了!我看你應該為自己感到害臊——真的應該害臊!”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

“閉嘴,你要是再說,我就拿鞭子抽你!”我母親說著便照著我的耳朵響亮地打了一巴掌,讓我摔在地上。“現在給我閉上嘴,回樓上去,別再跟我傲慢無禮。”

我走上樓,哭得心都要碎了。我還記得我在那裏一個人哭了好久好久,把自己和別的孩子比,覺得我比他們的情況糟糕太多了。

我想,他們還有同伴,他們還可以有玩耍的時間。但是我有什麽人陪呢?我有什麽可以玩耍的呢?除了自己琢磨著過去,現在,將來會發生的一切,我還能做什麽?

我的童年時光就被這些悲傷的想法占據了,這些本來是更年長一點的人才有的憂慮,但我小時候就有了。

一天天過去了,家中並沒有什麽變化,我很快長大了。但是我家人總是不喜歡我,總是忽視我。除了他們想讓我死,我也沒有什麽別的解釋了。

情況看起來很糟糕——真的非常糟糕。但是我還能怎麽想呢?我想起了那個老仆人對我說的話可真是意味深長——如果我二十一歲前就死了,我姑姑的錢就都是他們的了。

“他們希望我死,”我心想,“他們想讓我死,我會死的——我敢肯定我會死的!但是他們會殺了我——他們已經在這麽做了,他們忽視我,讓我傷心。我能怎麽做呢?我該怎麽辦?”

這些想法占據了我的腦海,我在這個可怕而無聊的瘋人院也經常想起這些往事。我永遠無法忘記過去。我之所以在這裏,是因為我在別處有繼承權,而這權利卻被別人所享有,他們因此正舒服著呢。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為此受了好久的苦。言歸正傳吧。那之後大概過了一兩年,具體我也記不清了。在那之後,我開始遭遇專門針對我的傷害。我那時候一定是有十歲左右了,一天晚上,我剛上床睡覺沒多久,就發現我的床單是潮濕的——應該說,濕透了。

這麽濕,毫無疑問是有人故意這麽做的。我敢肯定,這麽充滿惡意與仇恨的事情肯定不是疏忽。我從**下來,把床單拿走,用毯子把自己包裹起來睡到天亮,沒有叫醒任何人。

第二天早上,我問是誰鋪了那條濕床單。

“你是什麽意思,冒失鬼?”我母親說。

“隻有邪惡的壞人才會把濕透了的床單鋪在**。這不可能是疏忽大意,絕對是有人故意這麽做的,我敢肯定。”

“你這麽說簡直是找打,”我母親說,“床單不是濕的。我們家裏不會鋪濕床單。”

“床單就是濕的。”

這個回答讓她把手重重地捶在我的肩上,我幾乎跪倒在地,因為母親用力太猛了。

“好啊,”我母親說,“你再敢說一句我就打死你。”

她一邊說,一邊把我打倒在地,我的頭猛地撞在了桌上,昏了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當我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我被送進了閣樓,被扔在一張什麽都沒鋪的小**。我環顧四周,這裏一件讓人感覺舒服的東西都沒有,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上麵還有血跡,無疑是我自己的血。

我身上很疼,我把手放在頭上,感覺更疼了——我的頭上綁著繃帶。

這時門開了,那個老仆人走了進來。

“哦,瑪麗小姐,”她說,“你醒過來了?我真擔心你是被殺了。你一定摔得不輕。”

“摔?”我說,“是誰說我摔倒了?”

“他們跟我說的。”

“我是被打倒的。”

“打倒?瑪麗小姐,是誰打了你?你做了什麽,讓他們這樣嚴厲地懲罰你?是誰幹的?”

“我跟我媽說了濕床單的事。”

“啊,你沒被殺死真是萬幸!如果你在那上麵睡覺,那你的命就一文不值了。你會感冒,會死於感染。我敢肯定。如果有人想殺人於無形,隻要把人放在濕床單上。”

“我是這麽想的,所以就把床單拿走了。”

“你做的很對,做的很好。”

“你聽到他們說了什麽?”我問她。

“哦!我隻去了你的臥室,一眼就看出來那床單有多濕,有多危險。當我看到你媽媽,準備把這件事告訴她,她讓我閉嘴,下樓把你帶走,因為你一抽筋不小心摔下去了,她沒法忍受看到你躺在那裏。”

“她什麽都沒有為我做?”

“哦,沒有。據我所知沒有,因為你躺在那裏流血。我把你抱起來,帶到了這裏。”

“那之後她就沒有問過我?”

“一次也沒問過。”

“那她也不知道我醒過來沒有?”

“她還不知道。”

“好吧,”我說,“我認為他們不在乎我,一點也不在乎我,但是總有一天他們會改變的。”

“不,小姐,他們認為,或者是假裝認為是你傷害了他們。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你沒有狡猾到讓你姑姑把一切都留給你。他們認為是你剝奪了他們的繼承權。”

“這種事我永遠沒法相信。”

“但是,事情就是這樣。”

“我該怎麽做?”

“沒辦法,親愛的,你就先躺著,等好一點了再起來,不要再提這件事了。睡吧,如果你能睡著的話,現在睡一個小時比幹什麽別的都好,躺下睡吧。”

***

於是老仆人離開了閣樓,我想辦法平靜下來睡去。但是過了好久都睡不著,一直思索著有什麽好辦法。我決定采取行動,擺脫現在的處境。

我想了好幾天才開始付諸行動;有一天,我看到父親和母親在一起,便對他們說:“媽媽,為什麽你不送我去學校?”

“你——送你去學校?你是說你嗎,小姐?”

“是的,我是說我自己。因為其他人都到學校學東西了,但我卻沒有。”

“你還不滿足嗎?”

“不,”我說,“因為別人都學了東西。既然我在家裏呆著對你來說也是個麻煩,那還不如不在你眼皮子底下,省得你抱怨我。去學校不會比在家花費多。”

“這孩子怎麽了?”我父親問。

“我也說不上來。”我母親說。

“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關在哪個屋子裏,如果她沒有表現好一點的話。”

“這個小冒失鬼真是麻煩。”

“你是這麽想的?”

“對,肯定是這樣。”

“那麽我們得想個更積極的對策,不然就得被迫采取行動。她讓我送她去上學,真是可笑!你聽說過這麽邪門兒的事情嗎?好啊,我真

是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麽不知感恩的人。”

“滾出去,你這個賤貨,”我母親說,“滾出去,別讓我再聽你說一句話。”

我離開了這間屋子,被這場由自己引起的風暴嚇壞了。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於是跑到我的閣樓裏去哭。我看到了那個老仆人,她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把我說的話還有發生的事告訴了她,還有我是怎麽被辱罵的。

“哦,你應該順其自然,孩子。”

“對,但是那樣我什麽都學不到。”

“不要緊。等你長大了就會有很多錢,錢能掩蓋一切缺點。有錢人從來不缺朋友。”

“我沒有朋友,但是我有錢。”

“是的,是的,但是錢不在你手裏,而且就算在你手裏,你也還小,還不懂得怎麽花錢。”

“錢在誰那裏?”我問道。

“你爸爸媽媽那裏。”

談話到此為止,老仆人離開了屋子,留下我不停地想這件事,也想不出來什麽辦法。我決定盡量逆來順受,但是還是害怕我不可能過著安靜的生活了。確實如此,有人已經開始打算殘忍地對付我。

他們時不時把我鎖在屋子裏一整天,這樣我就動不了。他們甚至不給我吃的。我每次被打的時候,都沒有任何人同情我。每個人都很樂意折磨我,並且讓我看到他們有多膽大妄為。

當然,要不是我父母那樣對我,一定沒有仆人敢這般怠慢我。

這實在是令人震驚的殘忍,但我發現還有更糟的。他們想出了很多小伎倆讓我從樓梯上摔下來——滑倒,絆倒,造成致命的意外,讓他們可以任意享用我繼承來的遺產,同時不會有人用這些意外來怪罪他們。而我總是因為受傷而受到責備,我成了自作自受——真的,我受傷會被視為罪有應得。

有一次,當我上床睡了一會兒以後,我發現床很濕,檢查過後,我發現這次是床被弄得很濕,上麵鋪了一層床單掩蓋著。

這次我發現的太晚了,因此得了重感冒,好幾個星期以後才好。幸而我死裏逃生,但也病了幾個月。後來我康複了,但是因為我活了下來,他們明顯很生氣。

他們一定認為我很難對付,認為我頑固極了,他們用各種能想到的髒話罵我,給我編織出各種罪名來侮辱我。

然而,時間流逝,十二歲那年,有一兩個朋友來看我,並且問起我。

我經常注意到我父母不喜歡我跟任何人說話,也不喜歡任何人注意到我。他們不允許我說太多——他們根本就不喜歡我開口說話。一次,當有人問及我上學的事情,她回答說:“她的身體太虛弱了,所以我沒有送她去上學,但是等她更強壯一點的時候,我會馬上考慮的。”

然後她看了我一眼,立刻阻止了我已經話到嘴邊的反駁。

當客人走了以後,我很明確地意識到如果我敢有半點的反抗,我未來的日子會是什麽樣子——我一定會被他們修理。我嚇壞了,隻好什麽都不說。

很快我就渾身酸痛,開始嘔吐。我病得很厲害,家裏隻有仆人,他們請來了醫生。醫生一看我就說我是被下毒了,讓他們好好照顧我。

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我吃了一塊蛋糕,那是專門留給我的。我就吃了那一種東西,令我吃驚的是,好多年沒有人給我吃過蛋糕了,因此我認為毒就下在蛋糕裏,我認為其他人也是這麽想的。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康複了,盡管真的過了很久。但是我很虛弱,醫生說如果再遲一會兒,或者我沒有吐出來的話,我很可能就因為劇毒發作而死了。

醫生建議我父母仔細調查是誰給我下了毒,他們答應了,但是從來沒有給自己添這個麻煩。不過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吃東西都很謹慎,特別害怕別人拿給我的食物。

然而,這種事情沒有再發生過了,我最後也康複了。我開始想著要對此采取一些積極的行動,在別處找個可以避難的地方。

當時我將滿十五歲,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家人對我的厭惡有多深。那時我認真地想過是不是應該尋求哪個朋友的庇護,請求他們來幫我。但我覺得沒有人能為我做這麽多,我不能指望誰能對自己如此掏心掏肺。

我不能說他們忽略了我的教育——我不能這麽說,因為我自己很認真,我刻苦地自學,並且有所收獲。但我不能和任何人聯係,所有人都拋棄了我,而且我知道,沒有人能為我說話。

我認真地想過自己攢點錢,然後就離開家,待到我能夠繼承遺產的年紀。但是我遲遲沒有那樣做,因為沒有找到什麽辦法。我能做的就是不受迫害地活著,再等幾年。

我和一個經常來拜訪我父親的年輕人混熟了,他來過幾次,對我比別人都更客氣些,我覺得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無疑我把他當做了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我覺得他是我見過的最善良,也是最英俊的男人。

這讓我產生了新的思索。我的衣服沒有其他人好看,也沒有機會像同齡的年輕女子那樣梳妝打扮。

但是這都沒有影響那個年輕人對我的好感,他對此毫不在意,還送給我一些漂亮的小禮物。

這些都是我的珍寶,我必須承認我因此沾沾自喜,經常獨自對著它們欣賞好幾個小時。盡管都是些小東西,卻讓我開心多了。我知道現在有一個人在意我,這種感覺讓人如此愉快。我永遠也無法再有這種感受了——再也不可能了。

在這個黑暗的牢房裏,我們沒有生命之光,也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一切都冰冷而令人厭倦。這是漫長而可怕的監禁,這種可怕的生活沒有盡頭,沒有什麽可以緩解——一切都是邪惡而黑暗的。上帝救我!

***

然而,我幸福的希望很快就被打破了。我父母通過某種途徑得知了這件事,於是這個年輕人就被攆走了,不被允許再來我家。然而他下定了決心,我們又見了幾次,我悄悄地把我的不幸告訴了他。

聽完了我的話,他對我表達了最深的憐憫,說我被無比殘忍而冷酷地對待了,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我更悲慘的遭遇。

然後他建議我離開家。

“離開家,”我說,“那我該去哪兒呢?我沒有朋友。”

“來我這裏,我會保護你的,我會幫你對抗全世界;他們再也不能傷害你一根手指頭了。”

“但是我不能,也不敢。如果他們發現我跑了,他們會逼我回去麵對做錯事該麵對的一切恥辱。他們不會對我有一絲一毫的同情。”

“你不必回去了,你會成為我的妻子,我是說我會讓你成為我的妻子。”

“你?”

“對!除此之外我再沒有別的願望了。你會成為我的妻子,我們躲起來,不讓任何人找到,直到你成年,可以繼承遺產,再也不用擔心被毒死或者殺死。”

“這個問題,”我說,“需要好好想想,不要突然采取什麽暴力行動。”

“是的。我想這種事情任何做了的人日後回想起來,都不會感覺到有何不妥的;至於我,我已經下定決心,準備好跟你在一起了。”

我把這件事想了很久,非常想照他說的做,因為這可以讓我離開家,也讓我擁有一個自己的家。

我的父母已經與我十分疏遠,他們的所作所為既不像父母,也不像朋友,他們讓我心如死灰。他們對我沒有一點愛,這個我可以肯定,否則他們就不會這樣對我。

在這個時刻越來越近,在他們更恨我之前,我覺得自己已是他們私下裏的眼中釘,經常是我一進房間,我父母還有其他人就突然不說話了,他們看著我,仿佛在確認我是否聽到了他們的交談。記得有一次,我非常清楚地聽到了他們在低聲交談。因為門鎖沒有鎖牢,那扇門就自己開了,我聽見他們提到了我的名字,於是停下來聽他們說話。

“我們必須馬上解決掉她,”我母親說。

“毫無疑問,”他回答道,“如果我們不采取行動,我們整天都要圍著她轉;她會結婚,或者做出什麽可惡的事情,然後我們就得把遺產給她。”

“我們可以阻止這種事發生。”

“如果她丈夫堅持,我們就阻止不了。不過我現在唯一的計劃就是我已經告訴你的那個。”

“把她送去瘋人院?”

“對。你看,把她放在那裏,她就會被關起來,而且沒法逃跑。另外,送到那裏的人過不了幾年就會自然死亡。”

“但是她會說出去。”

“她會的,但是誰會聽一個瘋女人的咆哮?不,不會的,這是最好的計劃了。把她送進瘋人院去,找個私立的瘋人院。給我一兩天就能安排妥當。”

“我們是該好好想想這個法子。”

“當然了。”

“那麽就這幾天?”

“周日之前吧。這樣我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度周末了,再也不會覺得不舒服或者不安心了。”

***

我沒有再聽下去了。我已經足夠明白將要發生的事情,於是回到房間,戴上外套和圍巾,去見那個我剛才提到的男人。

我把剛才發生的事都告訴他了,他表示非常憤怒。

“跟我來吧,”他說,“現在就跟我走。”

“不能現在就走。”

“一天都不要再等了。”

“噓!”我說,“不會有危險的,我後天再來,然後就可以向一切不快樂的過去告別,向一切迫害告別。三年後我就可以繼承我的財產,那就都是你的了。”

***

我們約定了第三天見麵,就隔了一天——距離我從家裏逃走三十個小時不到——如果我可以把它稱作家的話。沒有時間可以耽擱了。我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裹,上床之前把它藏好,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起來,離開這個家。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我睡著以後,在深夜被吵醒了,看到床邊站著兩個男人,想讓我起來跟著他們。我拒絕了,然後他們就粗魯地把我從**拉起來。

我大聲喊人來幫忙,控訴著他們的野蠻。

“別聽她的,”我父親說,“你們知道一個瘋女人會說什麽!”

“啊,當然了。”這個男人答道,“她們是世界上最狡猾的東西。我們見得太多了,當然很清楚。”

我被他們抓住,他們堵上了我的嘴,把我塞進了一輛馬車,帶到了這裏,於是我就一直在這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