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我騎車去學校,心情難以名狀,令人不安。事情正在逐步回歸正軌,今天的檢測將為尋父計劃畫上句號。最差的情況是,羅茜的生父可能是某個被我們忽略的人——某個導師或是宴會承辦人,又或者是某個提前離場的人——但再多做一次檢測也花不了多長時間。屆時我就不再有理由與羅茜見麵了。

我們相約在實驗室見麵。有三份樣本需要檢測:艾薩克·埃斯勒的叉子擦拭物、弗賴伯格洗手間地板上廁紙中的尿樣,還有擦了吉恩酒杯的餐巾。我還沒有告訴羅茜我已經拿到了瑪格麗特·凱斯的樣本,同時也有些擔憂吉恩樣本的檢測結果。很有可能吉恩就是羅茜的生父。我盡量讓自己不去想,但一切似乎都指向於此:吉恩對照片的反應,他認出了羅茜的母親,還有他一貫隨意的豔情史。

“那餐巾是誰的?”羅茜問道。

我就知道她會這麽問。

“重新檢測一下。之前的一個樣本被汙染了。”

盡管我的欺詐技藝有所提升,但還是瞞不過羅茜。“胡說八道。是誰的樣本?凱斯的對不對?你一定是拿到了傑弗裏·凱斯的樣本。”

說是很容易,但一旦檢測結果吻合,就會引起更大的麻煩。謊言織成了一張網。

“如果這一份中標了,我會告訴你是誰的。”我說。

“現在就告訴我,”羅茜堅持,“肯定就是這一份。”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一點證據都沒有。艾薩克·埃斯勒才是最可能的候選人。畢業晚會之後,他立刻就跟別人結婚去了。他承認自己喝多了,晚餐時又閃爍其詞,照片裏他就站在你媽媽旁邊。”

這件事我們之前從未討論過,但很容易核實。吉恩曾讓我在參會時做過這樣的練習:“如果你想知道誰跟誰睡了,看看誰跟誰一塊兒吃早餐就知道了。”不管當晚與羅茜的母親發生關係的人是誰,最有可能的就是站在她身邊的那個,除非拍照的站位是特殊安排過的。

“我的直覺對抗你的邏輯。要不要賭一把?”

這樣打賭很不公平,地下室談話讓我掌握了更多先機。事實上,我認為艾薩克·埃斯勒、吉恩和傑弗裏·凱斯三者都有可能。我仔細考慮過埃斯勒所謂“牽涉其中的人”的說法,根本語焉不詳。他有可能是在保護他的朋友,但也有可能是在保護他自己。另外,如果埃斯勒不是羅茜的生父,那他完全可以讓我去檢測他的樣本。或許他的計劃就是迷惑我,那麽他算成功了,不過隻是暫時的。埃斯勒的狡詐行為促使我重新考量了一下先前的結論。如果我們能夠排除包括埃斯勒在內的所有候選人,我就會檢測瑪格麗特·凱斯的樣本。

“無論如何,肯定不會是弗賴伯格。”羅茜打斷了我的思考。

“為什麽?”弗賴伯格的可能性最低,但絕非完全不可能。

“綠眼睛,我當時就應該想到的。”

她正確地解讀了我的表情:不同意。

“別鬧了,你可是個遺傳學家。他的眼睛是綠色的,所以他不可能是我父親。我在網上查過了。”

真是太棒了。在她身邊有一位遺傳學家,一位傑出人才,幫她找尋生父。整整一周,她和他幾乎分分秒秒都在一起,但當她需要找到某個遺傳學問題的答案時,她求助於互聯網。

“那些模型都是簡化的。”

“唐,我媽媽是藍眼睛,我的是棕色的。那麽,我的生父也應該有棕色眼睛,對不對?”

“不對,”我說,“可能性極高,但並不一定。眼睛顏色的遺傳極為複雜。綠色是可能的,藍色也是。”

“一個醫學生——一個博士——是知道這一點的,對吧?”

顯然,羅茜是在說她的母親。我認為現在給羅茜詳細分析醫學教育體係的缺陷似乎不是個恰當的時機。

我隻能說:“可能性極低。吉恩給不少醫學生上過遺傳課,這是典型的吉恩式簡化法。”

“去他的吉恩吧!”羅茜罵道,“我受夠他了。趕快檢測餐巾吧,一定是這個。”她似乎有點動搖。

“找到生父之後你會怎麽做?”

這問題之前就應該提出來,沒有這麽做完全是缺乏計劃的結果。但是現在,吉恩已經成為潛在的候選人,羅茜將要怎麽做就變得愈發重要了。

“你這問題真有意思。”羅茜說,“我說過了,這樣就可以結案了。但我內心還是有這樣的幻想,希望我真正的父親可以站出來……跟菲爾正麵交鋒。”

“就因為他沒有帶你去迪士尼樂園?過去這麽久,想個好法子複仇倒也確實不容易。”

“我說了,那隻是幻想。”她說,“在我心裏,他就像個英雄。現

在我知道我的生父就在他們三個人中間,我已經見過了兩個。艾薩克·埃斯勒說:我們不要輕易回顧過去。馬克斯·弗賴伯格說:我可以幫助人們重塑自尊。全都是傻瓜。不過是些軟弱的家夥,逃避責任的小人。”

如此缺乏邏輯的說辭令人震驚。因為他們三人中,至多隻有一個人拋棄了她。

“傑弗裏·凱斯……”我提起他的名字。羅茜先前的描述應該與他不吻合,但如果她得知他是自殺的,也許會把這解讀為逃避責任的方式。

“我知道,我知道。但如果結果是另外一個裝模作樣的中年大爺,那他的大限就到了,渾蛋。”

“你想曝光他?”我問道,心中一陣恐慌。突然,我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很可能會給某些人帶來巨大的痛苦,很有可能是我最好的朋友,還有他的整個家庭!或許就是因為如此,羅茜的母親才不願讓她知道實情。羅茜的母親對人類行為的了解確實比我多得多。

“沒錯。”

“但你會給別人造成極大的痛苦,也得不到什麽補償。”

“我會感覺好得多。”

“你錯了。”我糾正她,“研究表明,複仇行為會給受害者帶來更大的壓力——”

“這是我的選擇。”

傑弗裏·凱斯仍然有可能是羅茜的生父,那麽這三個樣本都可能會呈陰性,羅茜想要複仇為時已晚。但我不能指望著這種可能性。

我把儀器關上。

“別!”羅茜叫道,“我有權利知道。”

“但你不能給別人造成痛苦。”

“那我呢?”她有些激動,“你難道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她越來越激動,我卻很平靜。一切重回掌控之中。我的想法很直接。

“就是因為我十分在乎你,才不能讓你做出這樣不道德的事情。”

“唐,如果你不做這次檢測,我永遠不會再理你了。永遠。”

這樣的信息讓人痛苦,但完全是可以預見的。

“我想那是早晚的事情,”我說,“項目遲早會結束,你也沒有在性接觸方麵展示出進一步的興趣。”

“所以說這是我的錯咯?”羅茜反問道,“當然是我的錯。我他媽可不是一個不抽煙不喝酒的大廚博士。我完全沒有計劃性。”

“我已經把不喝酒的要求取消掉了。”我注意到她說起了尋妻計劃。但她說了什麽?她是在把自己和尋妻計劃的要求做比較嗎?這就是說——

“你把我看成了潛在伴侶?”

“當然了。”她說,“你除了不懂社交,完全按照白板上的日程表生活,也感受不到愛——剩下的你堪稱完美。”

她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了門。

我重新把檢測儀打開。沒有羅茜在身邊,我可以安穩地檢測並處理這些樣本了。接著,我又一次聽到了門打開的聲音。我轉過身,期待著羅茜的出現。但這一次,是院長。

“蒂爾曼教授,忙著你的秘密項目呢?”

我完蛋了。在先前與院長的交鋒中,我都恪守規章,或者隻是犯了些根本不值得一罰的小錯,但私自使用DNA檢測設備可是嚴重違反了遺傳學係的規章。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以往可不會在周末加班的,這時候出現可能絕非偶然。

“按照西蒙·勒菲弗的說法,一定是相當不錯的項目吧。”院長繼續道,“他來到我的辦公室,詢問我一個我自己係裏的項目。很顯然,這個項目需要用到他的DNA樣本。就像你做的那樣。我想這是開玩笑吧。請原諒我缺乏幽默感,但我確實是有些落後了——我怎麽從未聽說過這個項目。當然了,我想如果它通過了道德委員會的審查,我應該是有所耳聞的。”

截至目前,院長還保持著冷靜與理智。但現在,她提高了嗓門:

“整整兩年,我都努力想讓醫學院出資讚助一個合作研究項目——而你,不僅做出了這般不道德的行為,還把對象選到了握著錢袋子的人身上。立刻給我一份書麵的報告。如果裏麵沒有那份我還未得見的道德委員會的同意書,我們就得另外找一位副教授了。”

院長在門口停住。

“你對凱文·餘的舉報我還沒有處理。你最好仔細想想。還有,請把實驗室的鑰匙交上來,謝謝。”

尋父計劃結束了,正式結束了。

第二天,吉恩來到我的辦公室,我正忙著填寫愛丁堡產後抑鬱量表(EPDS)。

“你還好嗎?”他問道。這問題真及時。

“我估計不太好。大約15秒後給你答案。”我填好量表,計算出結果,把它交給吉恩。“16分,”我說,“有史以來第二高的一次。”

吉恩看了看:“愛丁堡產後抑鬱量表。需要我提醒你,你

最近並沒有生孩子嗎?”

我沒有回答有關孩子的問題。“這是我姐姐去世時,克勞迪婭在家裏能找到的唯一一份檢測抑鬱程度的量表。我後來一直用它,好保證結果的一致性。”

“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接觸你的感情’是吧?”吉恩說。

我想這不過是一種修辭,他並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所以就沒有回應。

“聽著,”他說,“我想我能夠幫你。”

“你有羅茜的消息?”

“我的天哪,唐,”吉恩有些無奈,“我有院長的消息。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麽,但未經道德委員會批準就進行DNA檢測,那可就意味著‘你的事業完蛋了’。”

我很清楚這一點。我已經決定給阿穆哈德——那個高爾夫球俱樂部老板——打電話,問問他合夥開雞尾酒酒吧的事情。看來是時候做點全新的事情了。整整一個周末,我備受煎熬。與院長對峙後回到家中,我發現我的清潔工伊娃也填寫了一份尋妻計劃問卷。在問卷首頁上,她寫道:“唐,沒有人是完美的。伊娃。”在我高度脆弱的時刻,這樣的留言對我影響極大。伊娃是個好人,盡管她穿的裙子很短,但她可能是在吸引一個潛在伴侶。她也可能會為自己低微的社會地位感到尷尬,特別是在填到有關研究生學曆和品味昂貴美食的問題時。我回想著每一個填過問卷的女人,希望她們都能找到自己的伴侶。我又希望那個伴侶會是我,即使她們並不了解我,甚至在了解我之後會倍感失望。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黑皮諾,走上陽台。城市的燈光讓我想起那天與羅茜的龍蝦晚餐,與問卷的結果正相反,那天的晚餐是我人生中最享受的一餐。克勞迪婭曾說我太挑剔,但羅茜在紐約已經證明了那些我以為會讓我自己快樂的東西實際上完全不會。我慢慢地抿著酒,看著燈光的變幻。一扇窗暗了下去,交通燈由紅轉綠,救護車閃著紅光從大樓後麵衝出來。我逐漸意識到,我的問卷並沒有讓我找到一個我能接受的女人,卻幫我找到了一個可能會接受我的人。

不論我和羅茜最終會有怎樣的發展,我都不會再用那份問卷了。尋妻計劃結束了。

吉恩還有話說:“沒了工作,沒了計劃,沒了日程,你就要分崩離析了。”他又看了看我的抑鬱量表:“你已經分崩離析了。聽著,我就說那是個心理學係的項目。我們抓緊補上一份道德審批申請書,你就說你以為申請已經通過了。”

吉恩已經在盡全力幫我了。我衝他笑了笑。

“這能幫你減上幾分嗎?”他說著,揮了揮手裏的抑鬱量表。

“恐怕不能。”

一陣沉默,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希望吉恩能快點離開,但他又進行了新一輪的嚐試。

“跟我說實話,唐。這是有關羅茜的,對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讓我說得簡單點,”吉恩說,“你不開心——如此不開心,以至你幹脆都不再想你的事業、你的名聲,甚至是你奉若神明的日程表。”

他說得很對。

“媽的,唐,你在違反規則。從什麽時候開始,連你都開始違反規則了?”

好問題。我尊重一切規則。但在過去的99天裏,我違反了許多規則,法律的、道德的,還有我自己的。我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就是羅茜走進我的辦公室,我黑進了小頑童的訂位係統,好和她約會的那一刻。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女人?”吉恩問道。

“顯然是這樣,徹徹底底不可理喻。”我有些尷尬。違反了社交準則是一方麵,但另一方麵,我不得不承認理智已經拋棄了我。

“如果你相信你的問卷,那才真的是不可理喻。”

“愛丁堡產後抑鬱量表是相當——”

“我是說你的‘你吃動物腎髒嗎?’問卷。我得說遺傳1分,問卷0分。”

“你是說我和羅茜在基因上是完全契合的?”

“你說話的方式可真奇特,”吉恩說,“如果你願意加上點羅曼蒂克的元素,我會說你墜入愛河了。”

真是個不尋常的說法。但這說得沒錯。我總以為浪漫的愛情永遠在我的經驗領域外,但現在,它就在我的身邊。我需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這是你的專業意見,作為人類吸引力的專家?”

吉恩點點頭。

“非常好。”吉恩的專業意見完全改變了我的精神狀態。

“我不知道這對你有什麽幫助。”吉恩說。

“羅茜指出了我的三個缺陷,頭一個就是我不能感覺到愛。隻剩下兩個需要證實了。”

“是什麽呢?”

“社交禮儀和墨守成規。都是小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