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離死亡一厘米

法國巴黎最大的地方報紙《費加羅報》的廣告啟事欄的廣告中,有三個人幾乎是同時但卻在不同的地點同時注意到了如下一條啟事:

漢斯牙科珍所需要一各助手。男性。

這三個人中,一個正是莫裏茨上校。

他看到這行廣告後,抑製不住自己的興奮,用肥而圓的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麵,模仿著彈鋼琴的樣子,嘴裏還哼哼著羅伯特·舒曼的《蝴蝶》。這是他最喜歡的鋼琴家和鋼琴曲。莫裏茨身材肥胖,但他那圓如肉腸的手指卻異常靈活,它們在桌麵上交互跳躍,像是舞動著的精靈。莫裏茨曾經不止一次對他的部下說,如果不是戰爭,他將會是一位出色的鋼琴師。

莫裏茨的這番話曾經傳到他的上司舒倫堡耳裏。據說,有一次舒倫堡來巴黎,在一次會議上聽了莫裏茨的一個建議後他征詢大家的意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莫裏茨有點異想天開。那是在莫裏茨剛到法國,還沒能大展其才的時候。莫裏茨提出,打擊法國地下組織最好的辦法是,用法國人對付法國人,給他們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力,更廣的活動範圍。最重要的是,信任他們,至少,讓他們覺得是這樣。

舒倫堡聽了大家的議論之後,側身對莫裏次說,親愛的莫勒,看來,這裏再沒有人能走進一個音樂家的世界了。而且,你好像也選錯了地方,這裏不是維也納,我們也不是坐在音樂廳。

同僚們放聲大笑。在舒倫堡接任之前,莫裏茨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但是,舒倫堡來了之後,大家明顯感覺到莫裏茨在悄悄地把他們往自己身後甩。因此,大家的哄笑就有了很多誇張的成分,他們不願意這個胖胖的其貌不揚的家夥最終有一天騎到他們頭上。

莫裏茨事先當然想過同僚們的反應,但他並沒有想到舒倫堡會這樣說話。他麵紅耳赤,但他仍然據理力爭,同時,因為激動,他的十指不自禁地輕輕敲打著桌子。但沒說兩句,舒倫堡就製止了他。

“我想,你想要說的,剛才大家都已經聽清楚了。”舒倫堡說道,看著莫裏茨在桌麵動彈的手指接著說,“而且,我感覺在大家聽來,你給大家演奏的好像不是羅伯特的《蝴蝶》,而應該是他的《幻想曲集》吧。”

莫裏茨聽了這話,終於把手縮到了桌子下麵。舒倫堡抬著手,再一次製止了大家準備好了的嘲笑,在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後,舒倫堡這才接著說道,“我還想說的是,不論是之前的《蝴蝶》還是之後的《幻想曲集》,我都非常喜歡。如果你覺得我有資格做你的知音,那麽,你有一個知音了。”

“讓法國人知道我們的一些秘密並不可怕,隻要我們心知肚明,知道他們知道了些什麽。”

可以想見,莫裏茨聽了頂頭上司這最後一句話,除了感激零涕,更有一種得遇明主的知遇之恩。舒倫堡還真沒有看錯,莫裏茨在《幻想曲集》之後,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演奏了一首又一首羅伯特·舒曼的經典之作。他的奇思妙想在幾次重大的行動中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他在德國保安局的地位也隨舒倫堡的飛黃騰達而直線上升,直至擔任了巴黎地區的秘密警察主管,成了巴黎實際的幕後掌控者。

一曲奏完,莫裏茨抓起一支幾乎和他手指同樣粗大的紅筆,在剛看到的那行廣告下畫了一條粗粗的紅線。

莫裏茨所以這麽興奮,當然是有原因的。前不久,他本來有機會破獲一個最具威脅的英國間諜小組,因為幾乎是穩操勝券,他一反平時的低調,提前向舒倫堡做了報告,卻偏偏功虧一簣,讓他們逃出掌心,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這條突然出現的廣告,讓他再次嗅到了他們味道。

莫裏茨扔下筆,給醫院打了一個電話,電話很簡單,就幾個字,我十分鍾以後到。放下電話走出幾步,他又轉向拿起那張報紙匆匆走出辦公室,坐上車,來到聖瑪麗安醫院。

在醫生值班室,一直等候的醫生看到莫裏茨進來,對莫裏茨點點頭。然後隨同莫裏茨穿過嚴密的守衛的過道,來到一間特殊的病房。

病**躺著的正是那位被捕的英國情報網的聯絡員,他大約三十來歲,盡管他已經基本痊愈,但他的手腳還是被用繃帶固定在了床緣,這倒不是防備他逃跑,而是防備他自殺。戰爭期間,對於間諜而言,被捕通常意味著死亡。所以,敵占區的間諜都配備了緊急關頭自殺用的氰化物藥丸,以免活著落入敵手。瑪格麗特對戴維所說的條例的第一條,在敵占區的特工首先是保證自己的安全,不被捕獲,其實也隱含了這層意思。

莫裏茨看得出來,這個英國特工已經完全沒有生命危險,而且恢複得也很不錯。

莫裏茨走到病床前,府身看了看英國特工,微微笑了笑,“你很幸運,我為你專門請來了全法國最高明的外科醫生,是拉裏博士把你從死神那裏要回來了。這真是一個奇跡。”隨即又轉身對陪他進來那位醫生說:“博士,你不覺得是你創造了一個生命的奇跡嗎?”

拉裏醫生點點頭,並且征詢莫裏茨的意見,他是不是也可以和這個特工說幾句話。在此之前,莫裏茨嚴格禁止所有醫護人員和英國特工對話。甚至包括這個特工的傷情和治療情況。

“當然,”莫裏茨不僅同意,而且鼓動道:“你們是應該好好聊聊了。”

在得到莫裏茨的同意後,拉裏醫生走近英國特工:

“你一共中了三槍,有兩顆子彈幾乎都是致命的。其中一顆擦著你的頸動脈穿過,再偏右一厘米,就是你和死神的距離。而另一顆打穿了你的肺葉,嵌在第七節脊骨上。我把它取出來了。”

拉裏說到這裏,他往後招了招手,一位護士托著一個托盤走過來,醫生用鑷子夾起托盤裏的子彈,湊近病**的傷員說:“就是它,它令我驚奇,它並沒有損傷你的中樞神經。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恢複,和原來一模一樣。像一隻非洲豹。生命如此頑強,令我敬佩。”

在莫裏茨和拉裏說話的時候,病**的英國特工並沒有看莫裏茨一眼,但在聽了拉裏醫生的話以後,他向拉裏輕輕頜首,表示謝意。但隨即又搖了搖頭。

拉裏醫生顯然明白這位特工的意思,說:“這是我的職責,每個活著的人都有一份自己的職責。活著,就是一種職責。孩子,你要記住,。你曾經離死神隻有一厘米。”他又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著鑷子上的那枚子彈說,“這是我做過的最艱難的手術,整整十二個小時。如果你想把它留做紀念的話,沒有什麽比它更有意義。”

但莫裏茨抬手阻止了拉裏,“以後你們會有更多的時間來討論這個問題,現在,我很想知道的是,一個死過一次的人,會更怕死還是更不怕死?”

拉裏醫生並沒有回答莫裏茨的問題,而是說:“莫裏茨先生,我剛才說的是,他離死亡還有一厘米。”

受傷的英國特工聽到拉裏這樣回答莫裏茨,眼裏流露出一絲異樣的眼神。

莫裏茨也不在意,事實上,他問這句話,並不針對拉裏醫生,因此他對拉裏說:“對,您說的對。我所問的問題也已超出一個醫生所能回答的範圍了。那麽很對不起,現在我需要,和一個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談一談。”莫裏茨說著,揮了揮手,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出了病房,就連曾經接到命令不得離開半步的兩個特工也出去了。但在他們退出病房的時候,莫裏茨讓把那個裝子彈頭的托盤留下了。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那些同伴。他們都逃走了,毫發無損。如果你們贏得了這場戰爭,戰爭結束後,他們就都是國家的英雄,而且是大英雄。”

莫裏茨一邊說著,一邊用鑷子攝起那個彈頭慢慢抬高,“至於那些法國人,你應該知道的,他們都被處死了,他們隻能被處死,全部。”說到這裏,莫裏茨一鬆手,那顆彈頭“噹”地一聲掉進托盤。

金屬的撞擊聲在靜寂的病房裏突然響起,那個英國特工身體沒動,但臉上的肌肉卻不禁隨之一跳。

這一切,當然被莫裏茨看在眼裏。莫裏茨知道,內心的鎮靜和官能的反應經常表現得不一致。它們分別屬於兩個係統,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也就是平常人們所說的動物神經和植物神經。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植物神經並不反映人的思維活動,也不受人的大腦控製。但是,這種條件反射卻在某種程度上更真實地表現動物在接受某一信號時的本能。而求生則是生物最強烈的本能。莫裏茨看到了這一點,但他仍然不動聲色。

“拉裏醫生說得對,於你而言,這真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紀念品。剛才我曾經問過,死過一次的人會更怕死還是更不怕死。拉裏醫生不能回答我,事實我也不需要你來回答我。我想,我們不應該再討論這個問題,這毫無意義。我想和你討論的是,戰爭讓一些活著的人成了英雄,而另一些人卻死了,聽不到歡呼,當然也看不到鮮花,這是不是很不公平?”莫裏茨說到這裏,把目光投到英國特工臉上。

英國特工垂下眼簾,避開了莫裏茨的眼光,輕聲說,“莫裏茨先生,我想你也應該知道,無論我是死是活,我都是一個無用之人了。”

莫裏茨並沒有接上英國特工的話,而是放下托盤,慢慢地踱到窗子前,把半開的窗簾全部拉開,自顧自地說:“那個晚上,你故意開著燈,並不時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切都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直到你拉開窗簾。那道窗簾從來沒有被完全拉開來過,也從來沒有人像你那樣站在那道窗子後麵,我知道我上當了,你贏得很漂亮。老實說,我曾經想過要不要放你走,這是真的。”

這會兒,莫裏茨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看那個特工一眼,而是自己在不斷地輕輕搖頭,接著說:“但如果我這樣做了,你就贏得太過完美。你應該知道,這個世界上,不該有完美,也永遠不會有完美。這就是你不得不躺在這裏的原因。”莫裏茨說著,起身在不大的病房裏來回走著,“拉裏醫生說得真是好極了,在這個世界上,每個活著的人都有自己的職責。而活著,本身就是一種職責。”

莫裏茨說到這裏,轉過身來,“我好像又把話說遠了。剛才我們說的是,對了,你最想知道的是,關於你的同伴,他們逃走了又怎麽樣了?我給你帶來了他們的最新消息。”

莫裏茨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那張報紙,走到床前,把他打上紅線的那一條廣告指給被俘的英國特工看,自己則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聯絡員的表情。

漢斯牙科珍所需要一名助手,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