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暇倒好了茶,就越發緊張的退了幾步,不敢與蕭玉楠對視。

蕭玉郎緩緩端起茶杯,不經意地問:“楠兒來是有何事?”說話間,臉上的紅暈已淡然散去。

蕭玉楠這才將目光從無暇身上收回,投向了蕭玉郎,她牽了牽嘴角,露出並無笑意的笑容,“隻是想來看看二哥,不行麽?”

蕭玉郎啜了口茶,“楠兒說笑了。”

“二哥,楠兒帶來的這丫頭,你可還喜歡?”蕭玉楠又望向一旁佇立的無暇,目光篤然犀利。

無暇心底一驚,這蕭大小姐,怎麽對她似有敵意?

蕭玉郎依然微垂著目,不動聲色地放下茶杯,語氣卻稍有冷淡,“我對這院子的丫頭如何,楠兒自當看在眼中。”

蕭玉楠麵上微怔,眼神略有慌張和怯意的望了蕭玉郎一眼,突然輕笑一聲,臉上的笑容溫柔起來,語氣也放軟:“楠兒親自挑的丫頭,二哥能喜歡,楠兒就放心了。”

蕭玉郎也回以淺笑,卻話鋒一轉:“楠兒,爹近日身體好轉了麽?”

蕭玉楠原本還擔心他在生氣,顯然沒料到他將話轉得那麽急,竟是著實一愣,頓了頓,才回神似地道:“哦,爹爹隻是受點傷寒,早就好了。”說著,她轉頭看了看無暇,正色道:“你退下吧。”

無暇早就在這兒呆著渾身不自在,正著急怎麽退出去,如今蕭玉楠放了話,她不由得心頭一喜,忙匆匆道了句:“是,奴婢退下了。”她其實隻用說句“是”就可以,但她刻意加說:奴婢退下了。這樣來顯示她在這院子裏有守著規矩,突出自己在蕭玉郎跟前沒有特殊的待遇,想以此來消弱蕭玉楠對她的懷疑。她實在不願這救命恩人對她有敵意,雖然她並不十分確定蕭玉楠的敵意是從何而來。

匆匆走出門,無暇頓了頓腳,卻無意的聽得屋裏邊蕭玉楠略帶乞求的語句:“二哥,你是該去看看爹爹了……”無暇心中悄悄怔了怔,不敢多留,還是快速離開了。

一路走一路思索,難道,公子這清冷的性子,與自己的爹爹都不和麽?

突然想起小鳳以前說,隻有蕭小姐對公子好。這些天來,她也看到極少有蕭家人到這院子裏來,而公子也不去前堂拜望,就像被遺忘的人一般。

唉,真是不理解。

*

幾日來風平浪靜。

無暇曾多情的以為,從那天的深情對望後,公子會對她越來越親和些,哪怕隻願意跟她多聊幾句,多對她露出幾絲笑容。

但是,公子還是那個清淡的公子。

無暇無法不承認,她這幾日的悶悶不樂,是因為在意這件事,在意公子對她的態度。

暗夜時,她也責怪自己,罵自己不該有任何奢望,她隻是蕭家的一個奴婢,隻是侍候公子衣食的一個下人,她憑什麽要得到公子的眷顧。

想是這樣想了,但清晨一睜眼睛,她還是能察覺到眼角些許的濕意。

也許,她是中了魔了。

上午掃院子時,她遠遠看到公子進了書房,便迅速完成手上的事情,跑回廚房沏茶。

無論如何,能讓公子的身體康健起來,是她目前最大的心願。

小心的端著托盤走至書房門口,她探頭觀望,見蕭玉郎正一手支起輕抵在額角,另隻手拿著一卷書,眼神專注且饒有興致的看著。

無暇微有猶豫,是不是不該去打擾他。

不明白為什麽公子不像其它官家公子哥那般沒事出門溜溜,逛個妓院進個賭場……等等,想什麽呢?!無暇腦子裏飛快閃過蕭玉郎一副清心寡欲的小臉站在妓院門口的極其不協調的畫麵,不由的一邊失笑一邊怨罵自己:真是的,公子怎麽會是那種人啊!

可是,幾天前在門口見過大公子,不是聽下家丁說什麽紅淚姑娘麽?一聽名字就像什麽樓的紅牌吧。之前有聽小鳳說起,咱們這蕭家老爺可是這京城裏做官的,像大公子那樣才是官家少爺的典型形象嘛。

無暇這無意識間的失笑,竟驚動了屋內的人。

蕭玉郎微抬眼角,向她瞥過來。

無暇忙抿緊了唇,臉色擺正,集中精力,十分端正的端著托盤邁進門檻。

蕭玉郎也注意到了無暇適才在門口那來來回回盤算的表情,眸中微露茫然後,便也不願多想,收回目光,若無其事的繼續看書。

無暇將托盤放在桌角,輕輕的倒好了一杯茶,眼睛隨意的往桌台上一掃,又看到公子手底下放著一畫未畫完的梅花,略略有些詫異,但不假思索的問:“公子沒畫完,怎麽又讀起書來了?”在她印象中,公子旦凡做一件事,必是先仔細做完才做另一件事,特別是對於他擅長並熱衷的繪畫。

蕭玉郎正看書的思緒被突然的打斷,麵上微露不悅,淡淡道:“沒有興致了。”

無暇聽得他的口氣,便也知道自己適才唐突了,但既然他也回了話,她突然間不想放棄不想退縮,反而,找到了一絲勇氣……也許,她真的太期望與他有所交集了。冒著被他厭煩的危險,她故意微露訝然,道:“公子平日獨愛畫梅,如今怎麽會無興致?公子的梅花,無暇看著著實出眾。”誇誇他吧,希望他是個順毛驢兒。

可惜蕭玉郎麵上並無任何波瀾,頓了頓,才冷不丁問:“你認為出眾在何處?”

無暇一下啞了口,事實上,她看著公子的畫確實非常精妙,這書房內,也懸掛著幾張特別精細雅致的梅花卷,但,要讓她說出個好法來,她一個不識幾隻大字的人,能誇出什麽特別的?

“嗯……”無暇轉了轉眼珠,努力的想了又想,才勉強地道:“公子,人說梅花是傲骨冰心,多人愛梅花,都是因為它的不畏寒冬的氣度。”

“那你以為,我畫的梅,勾出了它的精神了麽?”蕭玉郎凝神盯住她,突然異常嚴肅地問。

無暇一個緊張非凡,艱難的咽了下口水。在她的眼裏,梅花都長得那種樣子,她隻是覺得畫得很逼真,若說其中之氣……還真看不太真切。

蕭玉郎靜靜的望著她恍惚飄移的眼神,稍時,眸中微露失望,緩緩垂下眼簾。

無暇覺得著實委屈,她又不是什麽文雅之人,讓她品評這種藝術品,太為難了吧。無奈之下,她也隻得實話實講:“公子……你知道,我沒有讀過書,沒有識文斷字的眼力。隻是,我確實覺得公子畫的梅花好看而已,也……僅是非常肖像而已。至於那些精神什麽的,我覺得……梅花在冬天開放,也不是她刻意的,隻是天生此物,她就適應在寒冷的氣溫下開花,不與其它的花卉一同開放,也不是她孤傲或者說像人一樣可以吃苦,因為她自身的構造就是必須這樣,你讓她在夏日開花,她也做不到啊。所以,我覺得花好看確是好看,好看也就罷了,其它的,沒有什麽可讚揚的。”無暇說完一番話,暗暗吐出了一口氣,再小心緊張的望向蕭玉郎。

原以來,蕭玉郎多少會有絲氣惱,或者也該對她的無知有些不屑,但,意外的,無暇卻發覺他的唇角輕輕的揚了起來。

無暇心頭一個激淩,眨了眨眼,“公子?”

蕭玉郎放下書本,淺淺一笑,站起身來,“無暇所言極是啊。”說著,微微轉身,輕步向門外踏去。

無暇驚喜交加,不知他讚為何故,懷著惴惴不安的心,她緊步跟在他的身後,走出門外。

蕭玉郎站定在院中,抬頭望著對麵亭廊旁的梅花樹,雅聲道:“世人多讚梅花,名人雅士更是頻頻譜寫詩詞,其實隻是借題發揮,借用此花來喻人。”

無暇微側頭,仔細品了品他的話中意思,半天,才有些明白有模有樣的點了點頭,“哦,故弄玄虛。”

蕭玉郎笑著瞥她一眼,糾正道:“是用生動雅趣的手法突現其人的高尚品格。”

無暇驚詫的睜大眼睛,直覺得茅塞頓開,又羞愧難當,縮了縮脖子,眯起眼睛不好意思的笑著輕吐了吐舌頭。

蕭玉郎含笑靜望著她不經意間流露的嬌態,一時間心情明朗而開。

“那,公子,你如此能夠參悟梅花之意,剛才,又為何說無有興致?”無暇突然又覺得甚為迷茫,“難道,是因為沒有你要比喻的人麽?”

蕭玉郎望她一眼,緩緩的移開了視線,臉上收斂了笑意,眸底露出了淡淡的惆悵,他籲了口氣,幽聲道:“我喜歡畫梅,確是喜歡它的花色,也喜歡它的特性,隻是想到,世人皆是看到了它的驚豔,看到它的與眾不同,肆意去欣賞去讚揚,卻是忽略了它的孤獨。”

無暇微微一滯,腦子裏有短時間的空白。

孤獨?一朵花兒……也有孤獨?

深奧,太深奧了。文人雅士,吃得飽穿得暖,閑來無事,盡想這些有的沒的。

“縱然,也許它並不喜愛與眾花齊放,卻也不能免除獨放的孤獨。”蕭玉郎低低的念著,沙沙的尾音似在自語,不由聽得無暇心底一陣顫悠悠的波動。

周圍頓時一片寂靜。

無暇的心緒不由自主的陷入一種沉甸甸的深思,胸口漸漸積壓上一股莫名的陰鬱,壓得她悶疼悶疼的。

情不自禁的,她抬起頭,有些茫然的望著一臉淡靜的蕭玉郎,脫口而出:“公子,會孤獨麽?”

蕭玉郎微有動容,墨眉輕顰,幽深的眸中閃過一瞬的惶然,即而,唇角漸露出一絲悵然的淺笑,“喜靜之人,早已習慣了孤獨。”

無暇突然覺得心尖兒有陣陣抽痛的感覺,“習慣?如果是難以承受,就算是習慣了,也會很痛苦是嗎?”

蕭玉郎深深望住她,輕搖了搖頭,“不會,是麻木。”

無暇隻覺當頭響雷,怔了半晌,神思恍惚的垂下頭,碎聲碎語地呢喃:“好奇怪啊,不喜歡孤獨,為什麽不讓自己不孤獨呢……身體已經不好了,還要孤獨,真讓人心疼……我都覺得,隻要能看到公子,能見到公子精神抖擻心情愉快的樣子,這心裏頭啊,已經被快樂裝得滿滿的了,哪還有空兒擠得下孤獨……果然呢,公子就是公子,奴婢,就是奴婢……”

蕭玉郎原本在聽得她講前兩句時眼睛裏湧出了柔意,卻在聽得她講最後一句時,露出了淺淺的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