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蘞回到醫館時辰已經不早了,和薑自春吃了夜飯以後,他就在醫館裏研製方子。

在後院裏熬製藥膏的薑自春去前院裏取藥時看見白蘞還在醫館裏,不免有些詫異:“素日不是吃了飯就要去湖邊散步?今日怎的還沒去?”

白蘞頓了一下,自是沒說出心裏的想法,隻晃了晃手裏的筆:“寫藥方。”

“明日再寫也來得及,出去走走也好明目,長時間的用眼以後看東西都不甚清明了。”

白蘞點了點頭:“我知道。”

薑自春笑了一聲:“怎的了?可是總在湖邊瞧見成雙成對的,心裏有些堵,不想再過去了?”

“爹哪裏的話。”他也是其中一雙,犯不著羨慕旁人。

薑自春道:“你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若是有心許的便告訴爹,爹找媒人去,就是哥兒家主動去問親現在也不惹人笑話。你也別總泡在醫書上,還得想想人生大事。”

白蘞想說那戶人家怕是媒人不敢輕易去,見著薑自春如此操心,他還是乖乖點了點頭:“好~”

薑自春拍了拍他的頭,拿著東西又回了後院兒。

若是換做往常,白蘞吃了飯早就跑去湖邊上巴巴兒等著寧慕衍了,不過今日從邊家回來,他有些焉兒,倒不是因為邊代雲。

他托著自己的雙頰,悠悠歎了口氣。

今日瞎說起將來會和寧慕衍兒孫滿堂,他原本還是滿心憧憬的,可忽得便想起了前世他做阿飄的最後日子。

那一日他回了府城,在府邸中見到年老將去的寧慕衍,內室子孫成群,哭的情真意切,他是哪裏來的那麽多人守在床前送終的?

越想越不是滋味,以至於到了約定的時間,他還在醫館裏磨蹭著不肯出去。

時至盛夏,蟬鳴蛙叫,白蘞心裏越發煩躁,拿著扇子胡亂一通亂扇,醫館裏放了秘製的驅蟲水,並未有蚊蟲,他想拍隻蒼蠅出氣都沒有。

“哥哥,拿藥。”

白蘞被一聲軟糯的聲音喚回神,看見個隻有櫃台高的小男孩兒扯著步子跑進醫館來,他連忙牽了一把小孩子,問道:“你要拿什麽藥?可有藥方?”

小男孩兒把一株垂柳放在桌上:“守時藥,送到湖邊涼亭。”

話畢,小男孩兒就自己跑走了。

白蘞看向湖邊,癟了癟嘴,將柳條插進了個沒水的細頸瓶裏。

他從櫃台前繞出來,沿著湖邊的階梯下去。

湖麵有風,這頭倒是比醫館裏還涼爽許多。天黑了,街道上已經亮起了燈籠,但湖邊隻依稀一兩盞,不免昏暗。

白蘞照例沿著湖邊走了小半圈,在垂柳海棠亭邊看見了個鶴然玉立的身影,此時正站在憑欄邊,迎著如水月光。

他幹咳了一聲,那人聽到聲音回過頭來,聲音有點委屈:“怎麽才來?”

白蘞信步上前:“醫館兒事多繁忙,一時就給耽擱了。”

寧慕衍靜靜看著他:“說謊,今日晚飯後根本就沒有人上醫館。”

“那除了問診開藥,我就不能做點別的了嗎?”

白蘞偏頭,本想再裝一下深沉,可近距離的看見寧慕衍的臉,忽而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他伸手戳了戳寧慕衍被蚊子叮過起了大紅包的臉:“這些蚊蟲怎麽這麽不識相,竟然還敢叮寧院長,瞧好好一張臉都破相了。”

寧慕衍抓住白蘞的手腕:“還不是為著等你。”

“好了好了。”白蘞拉著寧慕衍在亭子邊坐下,從身上取出了驅蚊水,給寧慕衍抹在了起紅的地方:“這個藥味道雖然不好聞,但是很管用。”

寧慕衍挑起下巴,微垂著眸子由著白蘞抹藥:“今天小薑大夫好似心情不佳,是誰惹小薑大夫不高興了嗎?”

白蘞聞言停下了手,把驅蚊藥丟給了寧慕衍,獨自垂首坐著。

寧慕衍收起藥瓶子,埋頭去看他:“怎麽了?”

白蘞搓了搓手:“我隻是忽然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

“嗯,洗耳恭聽。”

白蘞默了一會兒道:“你……前世是不是又娶親了?”

“嗯?”寧慕衍眉頭一緊:“何出此言?”

白蘞違心道:“我就是問問,你說吧,我又不會生氣。”

“我怎會再娶。嶺南幾年顛簸,回京後新帝讓我留職朝廷,我請辭回府城開辦書院,此後一心傳道授業,哪裏有另娶。”

白蘞聞言心裏已經有些美了,不過還是道:“而今是死無對證,自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了。”

寧慕衍知道事情不是空穴來風,溫聲問道:“好端端的作何問起這些。”

白蘞道:“你上輩子壽終正寢的時候我可都看到了,那一大屋子的人圍著,可是熱鬧的很。若非子孫,怎還能守於床前?”

寧慕衍歎了口氣:“那是書院的學生,學子尊師,莫不是還要把人拒之門外不成,再者那時我也沒力氣了。”

“真的?”

寧慕衍笑著搖了搖頭:“這有何能作假的。倒是沒想到那時你是真的回來了,彌留之際,我還以為又出現了幻覺。”

寧慕衍記得他氣息微弱,臥在床榻之間,一生往事從眼前略過,很多事情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卻是唯獨和白蘞的點滴記得十分清楚。

他知道一生遺憾和惦念也就獨此一事,執念之間,竟是再次見到了那張朝思暮想的臉,他想開口,卻是千言萬語堵在了胸口,爭先恐後而不知當先說什麽。

卻是未等他細細看看那個人,一陣大風起,他便隨風飄散了。

他伸手圈住了白蘞:“雖這些事情可能無從查證了,但我所言都是真的。”

白蘞抿了抿唇,沒在繼續揪著此事問。

“對了,我的羊排骨呢?”

寧慕衍眉心微動:“噢,剛才我是買了來著,但是你遲遲沒來都涼了,我就給吃了。”

白蘞生氣的捶了寧慕衍一拳頭:“你壓根就是沒給我買!”

“真的買了。”

寧慕衍站起身:“要不然我再去給你買一個。”

見白蘞不說話,寧慕衍往前走:“那我去了?”

“還想逃跑。”白蘞氣鼓鼓的上去要打寧慕衍:“就合該你在這兒喂蚊子。”

兩人一前一後的跑,驚得一對正牽著手卿卿我我的小鴛鴦一頭鑽進了一大籠的迎春藤裏。

驚魂未定下見著也是兩個年輕人,稍稍鬆了口氣,那少年郎看著年紀比白蘞還小一點,眼角有顆痣,從花藤裏出來朝著寧慕衍供手做了個見禮,姑娘則捂臉背過了身去。

白蘞幹咳了一聲,攪人好事怪不好意思的,他尷尬的摸了摸鼻尖,又拍了寧慕衍的手臂一下。

寧慕衍嘴角微揚,抓住白蘞的手,拉著他往別處走去。

走遠了白蘞才捧腹笑出聲,見著寧慕衍卻未動聲色,他用手肘撞了人一下:“你是錦衣衛嗎,怎麽都不笑。”

“我隻是覺著方才的少年郎有些眼熟。”

白蘞微微挑眉。

“好了,時間也不早了,我回去了。”

寧慕衍聞聲拉住白蘞的手:“而下時辰尚早,今日這麽早就要走?”

白蘞應了一聲。

“我帶你去小市裏買吃食吧。”

白蘞道:“不去了,夜裏吃的太多容易積食。”

寧慕衍卻並不太想鬆手,忙碌了一日,就等著這時候能多看他一會兒,卻也未有說上幾句話,心裏自然是不舍得。

“那……我去醫館裏坐坐?”

白蘞睜大了眸子:“要是去醫館每日何必還來湖邊折騰,直接敲鑼打鼓告訴眾人好了。”

“這時辰想必薑大夫已經休息了。”寧慕衍搖了搖白蘞的手。

白蘞看著寧慕衍,微歎了口氣。

……

“噓,步子放輕一些。”

白蘞拉著寧慕衍到醫館,周遭鄰裏都已經關門休息了,沒在醫館裏看見薑自春,想必是回了屋子。

在醫館裏難免被薑自春出來撞見,白蘞扯著寧慕衍去了後院兒的房間裏,門一關,他才鬆了口氣。

寧慕衍也還是頭一次到醫館白蘞的房間裏來,不由得四處看了看。

“這屋子小,你便將就坐一會兒,我出去給你倒杯茶水進來。”

寧慕衍應了一聲,屋裏確實沒什麽多餘的地方活動,雖是窄小,可屋裏充斥著白蘞的生活痕跡,小**還有白蘞身上的清新草藥味,他微微勾起嘴角,在床邊坐下。

白蘞端著茶水進來,寧慕衍道:“這屋子雖小,可夏日炎炎倒也不覺得熱。”

“後院裏有老樹遮陰,白日不受太陽直曬也就沒有那麽熱。”

兩人說了幾句,就聽轟隆一聲悶響:“打雷了。”

白蘞推開窗子,外頭風呼呼的吹,天邊亮著閃電。

“哎呀,我去院子裏把衣服收進來。你自便了。”

白蘞匆匆出門去,薑自春也聽見雷聲出來,父子倆一個收衣服,一個把院子裏的爐子往裏搬,不過幾趟忙碌,刷刷刷的雨點就落了下來。

夏雨來的急促,白蘞跑回屋裏,看著還安然坐在屋子裏沒有走的人,他眉心微動:“你怎還在?”

“方才薑大夫在外頭,我如何出去?”

“爹在後院裏忙,你從前頭醫館出去,哪裏看得見?”

寧慕衍道:“我不是怕出去撞見薑大夫嘛。”

白蘞擰起眉頭。

寧慕衍見狀:“罷了,我現在走吧。”

說著他站起身,在窗前看了一眼:“好大的夏雨。”

白蘞坐在床邊上未置一語,就安靜的看著負手立在窗邊的人表演。

見著白蘞沒理會他,寧慕衍又道:“傘也不給我準備一把嗎?”

白蘞笑眯眯道:“喲,少爺還要打傘回去呢?青墨沒守在馬車跟前舉著傘等少爺?”

“駕車出來太招搖了,我是一個人出來的,留青墨在府裏了。”

白蘞嘖了一聲,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

“好吧,沒有傘那我就回去了。”

白蘞看著出門的人,悠悠道:“雨停了再走吧,要是回去淋雨發熱了,又得開藥看診,有些人看診又不給錢,我可不想虧錢義診。”

寧慕衍聞言勾起嘴角,又退了回去,拱手同白蘞行了個禮:“雖是一家人不必說兩家話,但還是多謝小薑大夫寬宏了。”

白蘞取了塊帕子擦了擦被雨淋了一點的頭發,外頭的雨沒完沒了的下,坐在床邊的人也隨著夜深並躺到了**。

雖是都擠在了一塊兒,卻是未有人道一聲床太小。

“要是雨一直下,那你什麽時候走?”

白蘞枕在寧慕衍的手臂上,身上被沉木香包裹著覺得分外安穩。

寧慕衍懂事道:“天蒙蒙亮走,一定在薑大夫起來以前出去。”

白蘞道:“可街坊看見你從醫館出去怎麽辦?”

“醫館側門可以翻進書院裏,到時候我從那邊出去。”

想著端方的寧慕衍要翻牆走,白蘞覺得好笑,心想明早上一定要早點醒過來去看看。

“對了,老人家睡眠少,我爹可起的很早。”

寧慕衍道:“雖我是年輕人,但是起的也跟老人家一樣早。”

白蘞好笑道:“你是什麽年輕人,分明比我爹還老。”

“你不也一樣。”

白蘞瞪了寧慕衍一眼:“可我死得早,沒老過。”

寧慕衍聞言眉心微蹙,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白蘞自知失言,說到了讓人傷心的話題,也閉上了嘴巴。他看著近在咫尺的臉,伸手摸了摸寧慕衍的鼻梁,又摸了摸他的墨色眉宇。

“怎麽樣,還滿意嗎?”

白蘞笑了起來:“少爺真好看。”

他湊上前去在寧慕衍的眉骨上親了一口,這才心滿意足的縮回了被子裏:“睡覺。”

**有些局促,睡的並不舒坦,但是心中滿足,倒也是一夜好眠。

次日,白蘞在**翻了個身,發現十分的輕鬆自在,一時間覺得很舒坦,可又覺得哪裏不對勁,等睜開眼時才發現昨晚上躺在身旁的人已經不見了。

白蘞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經大亮。

他歎了口氣,還說看寧少爺翻牆的,早不曉得人什麽時候就走了,他要是跟著去好歹還能遞個墊腳的板凳,要是摔著腰可就慘了。

白蘞又攤開倒回了**,伸手摸了一把昨夜那人睡過的位置,餘溫未存,但是隱隱還能嗅到寧慕衍身上的味道,證明昨夜並非是他做夢。

他心下有些惆悵,也不曉得什麽時候自己睜開眼身旁的人也一直還躺著。

這一日雖是沒有很快到來,不過值得高興的是:

立秋這一天,青山書院竣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