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先生講過,紐約的馬販子就在附近一帶。於是,每天晚上爸都要精心打扮那些四歲的馬駒。這些四歲馬駒已經給**得乖乖的了,再加上阿曼樂那麽想幫著去修飾它們,所以爸也就同意了。但隻有爸在場的時候,才讓他進入馬廄。

阿曼樂小心翼翼地梳理和刷洗馬駒那閃亮的棕色兩肋、光滑滾圓的臀部、細長的雙腿。他用幹淨的布把它們上下全身擦得幹幹淨淨。他還把馬駒那黑色的鬃毛和長長的黑尾巴編結成辮子。最後,他用一隻小刷子給弧形的馬蹄刷油,直到它們的馬蹄跟媽擦過的火爐一樣油黑發亮。

他可小心了,絕不猛然移動,那會驚嚇馬駒的。他一邊幹活兒,一邊細聲細氣地對馬駒說話。馬駒用嘴唇輕輕地咬他的衣袖,用鼻子聞他的口袋,想吃他帶給它們的蘋果。他去擦它們那絲絨般光潔的鼻子的時候,它們的脖子會彎成弧形,柔和的眼睛閃閃發光。

阿曼樂明白,世界上沒有比美麗的馬更美麗、更迷人的東西了。他一想到還要等待許多許多年,才能**和照料一匹小馬駒,心裏就感到很難受。

一天傍晚,馬販子騎馬來到馬棚的空場。這是個陌生的馬販子,爸從來沒見過他。他一身城裏人打扮,衣服是用機織布做的,手裏一根紅色的小鞭子敲打著他那光亮的高筒靴。他那一雙黑眼睛緊挨著瘦削的鼻子,下巴上的黑胡須修剪得尖尖的,唇須的兩端打了蠟,扭得翹起來。

他看上去怪怪的,站在馬棚空場裏,若有所思地把唇須的一端扭得又尖又細。

爸把一對馬駒牽出來。它們都是莫幹種小馬,就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高矮一樣,體形一樣,都是遍身油亮的棕色毛,前額上長著同樣的白色星星。它們把脖子彎成弧形,優雅地抬起小腳。

“到五月就滿四歲了,胸部飽滿,四肢勻稱,全身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爸說,“都受過訓練,能配對拉車,也能單獨拉車。它們精神好,勁頭足,又溫順得像小貓。連女人都能趕它們。”

阿曼樂聽著覺得很興奮,不過他努力記住爸和馬販子講的每句話。總有一天,他也會自個兒賣馬的。

馬販子摸了摸馬駒的腿,扳開它們的嘴瞧了瞧牙齒。爸沒有什麽可心虛的,關於馬駒的年齡他講的是實話。隨後,馬販子往後一站觀看著,這時候爸就用一根長繩子拴住每匹馬駒,讓它行走、小跑、快跑,圍著他繞圈子。

“你瞧瞧它們的動作。”爸說。

它們那亮晶晶的黑色鬃毛和尾巴在空中起伏著。它們那光滑的身體流溢著一道道棕色的光,纖巧的腳似乎根本沒有接觸地麵,以一致的步調一圈又一圈地繞著圈。

馬販子在打量。他試圖挑出毛病來,但馬駒真是無可挑剔。它們靜靜地站著,爸也在等待。馬販子終於出價每匹一百七十五元。

爸說少了二百二十五元不賣。阿曼樂明白,爸開這個價其實是想賣兩百元。尼克·布朗告訴過他,別的馬販子付的就是這個價。

接著,爸把兩匹馬駒套上了馬車。他和馬販子爬上車,順著大路駛去。馬駒的頭昂得高高的,鼻子伸得長長的,鬃毛和尾巴隨著它們疾跑產生的旋風而飛揚,它們那飛奔的腿步整齊一致,仿佛隻是一匹馬在跑似的。馬車一溜煙就不見蹤影了。

阿曼樂知道他得到馬棚去繼續幹雜活兒。於是,他走進馬棚,拿起草叉;接著他又放下了草叉,走出去等待馬駒歸來。

爸和馬販子回來的時候,價錢還沒有談好。爸扯著胡子,馬販子扭著他的唇須。馬販子說把馬運到紐約費用很高,馬在那兒又賣不起價。他自己還得有錢賺才行呀。他最多隻能出一百七十五元。

爸說:“我們各讓一步好啦。兩百元,這是我的底價。”

馬販子想了想回答道:“這個價我想我可付不起。”

“好吧,”爸說,“不難為你了,我們很高興請你留下來吃晚飯。”

說著他就開始解開馬駒。馬販子說:“在薩蘭阿克,他們賣的馬比這些馬好,也隻賣一百七十五元呢。”

爸沒有回答。他解開馬套,牽著馬駒向馬廄走去。

這一來,馬販子就說:“好吧,兩百就兩百。我可虧錢了,給你錢。”說著他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脹鼓鼓的錢夾,遞給爸兩百元作為交易的定金。“明天把馬趕到鎮裏來,再收其餘的錢。”

馬駒賣掉了,賣的是爸的要價。

馬販子不想留下來吃晚飯,他騎馬走了。爸來到廚房,把錢交給媽。

媽驚叫起來:“你是說我們把這麽大一筆錢放在家裏過夜啊!”

“現在存銀行來不及了,”爸說,“放在家裏是安全的。誰也不知道這兒有錢。”

“那我一夜都不敢合眼啦!”

“老天會保佑我們的。”爸說。

“自助者天助,”媽回答道,“我真希望錢安安全全地存在銀行裏。”

已經過了幹雜活兒的時間,於是阿曼樂提起奶桶,急急忙忙地趕到牲口棚。如果不在早晚準時給奶牛擠奶的話,奶牛的奶水就會逐漸減少。然後,他還要打掃食槽和牛欄,喂所有的牲口。活兒全部做完就差不多八點鍾了。媽正在熱晚飯。

晚飯的氣氛沒有平時那麽歡樂。大家因為那筆錢顯得心事重重的。媽把錢先藏在食品儲藏室裏,隨後又藏在放床單和衣服的櫥櫃裏。晚飯後,媽開始準備發酵的麵糊,好在明天烘烤麵包,這時候她又擔憂起錢來。她的手在飛舞,麵團在她的手裏啪嗒啪嗒地低聲作響,她口中卻在說:“大概不會有人想到去翻櫥櫃裏的床單找錢吧。不過,我要說——那是什麽聲音!”

大家都跳了起來,都屏住呼吸傾聽著。

“有什麽東西或者什麽人在房子周圍走動!”媽輕聲說。

大家都往窗外看,隻見外麵一片漆黑。

“扯談!什麽都沒有。”爸說。

“說真的,我聽見了響動!”

“我沒有聽見。”

“羅耶,”媽說,“你去看一下。”

羅耶打開廚房門,探頭往黑暗中查看。不一會兒,他說:“隻是一條流浪狗。”

“趕走它!”媽說。羅耶就出門去把狗趕走了。

阿曼樂真想養一條狗。可是,小狗要刨花園的泥土,追趕母雞,偷吃雞蛋,而大狗可能會咬死羊。媽總是說家裏的牲畜夠多的啦,還養什麽狗呀。

媽繼續揉麵團。阿曼樂去洗腳。他白天打赤腳,所以每天晚上都得洗腳。他正在洗腳的時候,大家都聽見了後門廊有一陣的聲音。

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羅耶說:“就是那條狗啊。”

他打開門。起初,他們什麽都沒看見,媽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隨後,他們看見一條瘦瘦的大狗在黑影中退縮著走開了。它的皮毛下麵一根根肋骨突兀地顯現著。

“噢,媽,好可憐的狗!”阿麗絲叫道,“媽,求求你,讓我給它一點兒吃的好嗎?”

“上帝呀,好的,孩子!”媽說,“羅耶,你可以到明天早晨才把它趕走。”

阿麗絲端了一盆食物出去喂狗。房門打開的時候,狗不敢靠近食物,但阿曼樂一關上門,他們就聽見咀嚼的聲音。媽試了兩次門,確保門已經鎖好了。

他們端著蠟燭離開廚房,黑暗就湧進了廚房裏,並且透過窗戶偷窺著飯廳。媽鎖好飯廳的兩道門,甚至走進客廳裏去試了試門,盡管客廳門始終是鎖上的。

阿曼樂在**躺了很久,豎起耳朵傾聽著,睜大眼睛凝視著黑暗。但他終於還是睡著了。他不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麽,第二天早上媽才講了出來。

她把錢塞在衣櫃裏爸的襪子下麵。但她剛上床又爬起來,把錢再放到她的枕頭下麵。她覺得自己沒有一絲睡意,但她一定睡著了,因為夜間有什麽東西驚醒了她。於是,她在**直端端地坐著,而爸卻在呼呼大睡。

月光照耀著,媽看得見院子裏的丁香花叢。萬籟俱寂。鍾敲響了十一點。接著,媽驚出一身冷汗:她聽見一陣低沉、凶狠的號叫。

她下床走到窗前。那條奇異的狗站在窗下,渾身毛發豎立,咧嘴露牙。瞧它那副模樣,好像林子裏藏著什麽人似的。

媽站在那兒傾聽著,張望著。樹下一片黑暗,她看不見任何人影。可是,狗還在朝黑暗處凶猛地咆哮著。

媽仔細觀看。她聽見鍾敲響了十二點,又過了很久鍾才敲響一點。狗沿著尖樁籬笆來回地走。它終於躺下來了,但仍然昂著頭,豎起耳朵聽。媽輕手輕腳地回到**。

破曉時分,狗消失了。大家四處尋找,但不見它的蹤影。不過在院子裏,在籬笆的另一側,在樹林裏,都留下了它的腳跡。爸還發現了兩個男人的靴子留下的腳印。

爸早飯都來不及吃就立刻把馬駒拴在馬車後麵,趕到馬隆鎮去。他首先把那兩百元存到銀行裏,然後把馬駒交給馬販子,得到另外兩百元,也存到銀行裏。

他一回家就告訴媽:“你是對的。昨天夜裏我們險些給搶啦。”

原來,一周前馬隆鎮附近有一個農夫賣了一組拉車的馬,把錢放在家裏。當天夜裏,他還在睡夢中,一夥強盜就破門而入。他們把他的妻子兒女捆綁起來,把他打得死去活來,逼他說出錢藏在什麽地方。他們搶到錢後就揚長而去。警方正在抓捕他們。

“如果那個馬販子在這件事裏插了一手,我是不會吃驚的,”爸說,“除了他,有誰知道錢在我們家裏呢?不過這又沒法證實。我打聽過了,昨天夜裏他就待在馬隆的旅館裏。”

媽說,她始終相信是上帝派了那條奇異的狗來守護他們。阿曼樂卻認為,也許狗留下來是因為阿麗絲喂給它吃的。

“也許是上帝派它來考驗我們的,”媽說,“也許上帝對我們仁慈,正是因為我們對它仁慈。”

他們再也沒見過那條奇異的狗了。也許它是一條迷路的狗,吃了阿麗絲喂的食物後有了力氣,能夠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