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樂吃早飯的時候才記起當天是七月四日。他的心情立刻就好多了。這就好像是禮拜天早晨。早飯後,他用軟肥皂擦臉,一直擦到臉亮光光的。然後他把濕頭發往兩邊分開,梳得整整齊齊的。他穿上灰色的羊皮褲子、法國印花棉布襯衫、背心和短外套。

媽新做的這件外套是新款式。衣領上釘了一小塊布搭蓋,搭蓋的兩側往後傾斜,這樣背心就露了出來,衣襟往下逐漸形成圓形,蓋住褲子的荷包。

他戴上嶄新的圓草帽,那是媽用燕麥草編織的。他就這樣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過“獨立紀念日”。他的感覺說不出的好。

爸把渾身油亮的馬套上閃閃放亮的紅輪子馬車,一家人在清冷的陽光下驅車出門了。整個鄉間是一派節日的氣氛,沒人下田幹活兒,在公路上,人們穿著節日的盛裝,趕著馬車到鎮子裏去。

爸的馬兒跑得最快,超過了大篷車、大貨車和四輪輕便馬車,也超過了灰馬、黑馬和花斑黃馬。每當他們駛過熟人身邊,阿曼樂就要揮帽致意。如果是他親自趕著這些美麗的快馬,那該有多好呀。

在馬隆鎮的馬棚裏,阿曼樂幫爸解開馬套。媽、姐姐和羅耶急匆匆地離開了。但阿曼樂最樂意做的事情還是幫著照料馬兒。他還不能趕馬,但可以拴馬的韁繩,扣緊蓋在它們身上的毯子,撫摩它們那柔軟的鼻子,喂它們吃幹草。

隨後,他就和爸一塊離開馬棚,走上擁擠的人行道。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但淑女紳士們在街上走來走去,邊走邊聊。小女孩穿著鑲有荷葉邊的裙子,手裏舉著陽傘,所有的男孩子們都像阿曼樂一樣穿得漂漂亮亮的。到處都插著紅旗,廣場上樂隊奏著《美國佬》這支歌。橫笛吹奏起來,長笛尖鳴著,鼓聲咚咚響。

美國佬進城去,

騎著一匹小馬,

帽上插根羽毛,

叫做通心麵條。

甚至連大人們都情不自禁地合著樂曲的節奏跳起來。另外,廣場角落裏還擺著兩門銅炮呢!

廣場其實並不是四四方方的。鐵路從中穿過,把廣場弄成了三角形,不過人們還是叫它廣場。廣場四周圍著柵欄,廣場地麵上長著綠草,草坪上安放著一排排長木凳。人們就像上教堂一樣,在長凳中間魚貫而入,找好座位坐下來。

阿曼樂和爸來到最好的前排座位跟前。鎮上所有的大人物都停下來跟爸握手。人群不斷地湧進來,直到全部座位都坐滿了,而柵欄外麵還有不少的人。

樂隊停止了演奏,牧師開始做禱告。然後,樂隊又奏起樂來,每個人都站起來了,男人和男孩子都脫下帽子。伴隨著樂隊的演奏,每個人都放聲歌唱。

啊,看啊,你能看見嗎?

在黎明初現的曙光中,

我們在驕傲地歡呼什麽?

在黃昏最後一線亮光中,

是誰的星條旗,

穿過戰鬥的槍林彈雨,

在我們守衛的堡壘上空,

這麽勇敢豪邁地飄揚?

旗杆頂上的星條旗襯著湛藍的天空,迎風飄揚。每個人都望著美國國旗,阿曼樂放開喉嚨高聲歌唱。

隨後,大家都坐下來。一位議員站在講台上,緩慢而又莊嚴地朗讀《獨立宣言》。

“在人類曆史事件的進程中,一個民族必須……在世界列國之中享有獨立、平等之地位……我們認為以下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阿曼樂感到既莊嚴又自豪。

接著,有兩個人發表了長篇政治演說。一個主張征收高額關稅,另一個主張自由貿易。大人們全都在專心傾聽,但阿曼樂不怎麽聽得懂,再說肚子也餓了。他很高興樂隊又奏起樂來。

音樂歡快地奏著;樂手們身穿藍白相間釘著銅紐扣的衣服,興高采烈地吹奏著,胖鼓手咚咚咚地敲著鼓。所有的旗幟都在飄揚,所有的人都歡天喜地,因為他們是自由與獨立的,而這一天就是“獨立紀念日”。

吃午飯的時候到了。阿曼樂幫爸喂馬,這時候媽和姐妹倆把午餐拿出來,擺在教堂的草坪上。許多人也在那兒野餐。阿曼樂吃得飽飽的,然後又回到廣場上。

拴馬樁旁邊有一個賣檸檬汁的小攤。一個男子在賣粉紅色的檸檬汁,一個五分的鎳幣買一杯。堂弟弗蘭克也在那兒。阿曼樂在鎮裏的抽水機上喝了一點水,但弗蘭克說他要買檸檬汁喝,因為他有一個鎳幣。他走到檸檬汁攤子跟前,買了一杯檸檬汁,慢慢地喝起來。

他咂了咂嘴,揉了揉肚子,說:“喂!你怎麽不去買一杯喝啊?”

“你上哪兒弄到五分錢的?”阿曼樂問。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五分的鎳幣。每個禮拜天爸都要給他一分錢,讓他放進教堂的捐贈箱裏;他從來沒有得到過別的錢。

“我爸給我的,”弗蘭克得意地說,“每次我要,爸都會給我五分錢。”

“噢,隻要我開口,我爸也會給的。”阿曼樂說。

“好啊,那你怎麽不問他要呢?”弗蘭克不相信阿曼樂的父親會給他五分的鎳幣。阿曼樂自己也不知道爸會不會給他。

“因為我不想要。”他說。

“他不會給你的。”弗蘭克說。

“他會的。”

“我就賭你去向他要。”弗蘭克說。其他男孩子站在一旁聽著。阿曼樂把雙手插進口袋裏,說:“如果我願意,我就向他要。”

“哈,你害怕啦!”弗蘭克譏笑道,“打賭!打賭!”

爸正在街上不遠的地方和馬車製造商帕多克先生交談。阿曼樂慢騰騰地朝他們走過去。他心裏很害怕,但隻得硬著頭皮去。他越走近爸,就越怕向爸要錢。以前他從來沒想過要做這種事。他覺得爸肯定不會給的。

他等到爸停止說話,轉過臉來望著他。

“什麽事,兒子?”爸問道。

阿曼樂害怕了。“爸。”他說。

“怎麽啦,兒子?”

“爸,”他說,“你能——你能給我——一個五分的鎳幣嗎?”

他站在那兒,爸和帕多克先生望著他。他恨不得能馬上跑開。

終於,爸問道:“拿錢做什麽?”

阿曼樂低頭看著腳上的鹿皮鞋,小聲嘀咕道:“弗蘭克有一個五分鎳幣。他剛才買了一杯粉紅色的檸檬汁。”

“哦,”爸說,“如果弗蘭克請你喝了,那麽你也應該請他喝。”爸說著就把手伸進口袋裏。接著他停下來問道:“弗蘭克請你喝了檸檬汁嗎?”

阿曼樂太想得到五分鎳幣了,所以他點了點頭。但他立刻覺得局促不安起來,於是說:“沒有,爸。”

爸久久地望著他。然後,他掏出錢夾,打開來,慢慢地拿出一塊圓圓的大銀幣,那是五角錢。他問道:“阿曼樂,知道這是什麽嗎?”

“五角錢。”阿曼樂回答道。

“是的。可你知道五角錢是什麽嗎?”

阿曼樂隻知道它是五角錢。

“它就是工作,兒子,”爸說,“這才是錢的含義,它是辛苦的工作。”

帕多克先生咯咯地笑了起來。“這孩子還小,懷德,”他說,“你不能強求小孩子明白這個道理。”

“阿曼樂可比你想象的要聰明。”爸說。

阿曼樂壓根兒聽不懂,他隻想走開。可是帕多克先生望著爸,神情就和弗蘭克剛才賭他沒膽量的時候一樣。爸說他聰明,所以阿曼樂就極力做出聰明孩子的樣子。

“阿曼樂,你知道怎麽種土豆嗎?”

“是的。”阿曼樂說。

“比如說,你在春天有一塊土豆種,你拿它來做什麽?”

“把它切成小塊。”阿曼樂說。

“講下去,兒子。”

“然後耙地——先給地施肥,然後犁地。接著就耙地,劃分地塊。然後種下土豆種,接著又犁地、鋤草。犁地和鋤草要做兩次。”

“說對了,兒子。然後呢?”

“然後把土豆挖起來,放進地窖裏。”

“正確。然後整個冬天裏要把土豆翻一遍,把小土豆和腐爛的土豆統統扔掉。到了春天,要把土豆裝上車,拉到馬隆鎮這兒來,賣出去。兒子,如果賣了個好價錢,你做的這一切工作能換回來多少錢?半蒲式耳土豆能換來多少錢?”

“五角錢。”阿曼樂說。

“對啦,”爸說,“阿曼樂,這就是五角錢裏所包含的。種出半蒲式耳土豆所付出的辛苦工作都在裏麵呀。”

阿曼樂望著爸高舉著的那個圓圓的錢幣。和這一切工作相比,它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你可以得到它,阿曼樂。”爸說。阿曼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爸把那塊沉甸甸的五角錢放在他的手裏。

“錢是你的啦,”爸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用來買一隻乳豬。你可以把乳豬喂大,讓它生一窩小豬,每隻可以賣四到五塊錢。當然,你也可以用這五角錢買檸檬汁喝掉。你想怎麽花就怎麽花吧,反正是你的錢。”

阿曼樂忘記了說謝謝。他把那枚五角的錢幣放在手裏握了一小會兒,然後把手放進口袋裏,回到檸檬汁小攤旁邊的男孩子們那兒。那個小販正在叫賣著:“這邊來,這邊來!冰凍檸檬汁,粉紅檸檬汁,隻要五分錢一杯啦!隻要五分錢啦,冰凍檸檬汁!隻要一塊錢的二十分之一呀!”

弗蘭克問阿曼樂:“你的五分鎳幣在哪兒?”

“他沒有給我鎳幣。”阿曼樂說。

弗蘭克叫起來:“哈!哈!我說過他不會給的!我說過的!”

“他給了我五角錢。”阿曼樂說。

男孩子們都不相信,他就把錢拿給他們看。接著他們就都擠在他周圍,等著看他把錢花掉。可是阿曼樂把錢給大家看了以後就放進了口袋裏。

“我要到處瞧一瞧,”他說,“買一隻好的乳豬。”

樂隊從街上齊步走過來。男孩子們都跑到樂隊旁邊去了。隊伍前頭旗幟飄揚,多麽榮耀。緊接著是號手吹著號,笛手吹著橫笛,鼓手敲著鼓走了過來。樂隊在街上來回地走,所有的男孩子都跟在後麵,直到樂隊走到廣場上,在銅炮旁邊停下來。

廣場上聚集了好幾百人,擁擠著在觀看。

銅炮蹲在地上,長長的炮筒伸向天空。樂隊繼續演奏樂曲。有兩個人不停地叫喊:“後退!後退!”有人把黑色火藥倒進炮筒裏,然後用長鐵杆上的布團把火藥塞下去。

鐵杆裝有兩個手柄,由兩個人推著手柄,把黑色火藥往下推進炮筒裏。所有的男孩子都跑到鐵軌旁邊去拔草。他們用胳臂夾滿草來到銅炮旁邊,那些大人把草塞進炮筒裏,用鐵杆推下去。

鐵軌邊燃燒著一堆篝火,長鐵杆在火上燒著。

當所有的草都緊緊地擠壓在銅炮裏的火藥上麵以後,一個男子手裏拿了一點火藥,小心翼翼地填進炮筒上兩個小小的點火孔裏。這時候,每個人都在高喊:“後退!後退!”

媽一把抓住阿曼樂的手臂,拉著他跟她走。他告訴她:“噢,媽,他們隻是在裝火藥和雜草,不會傷到我的。媽,我會小心的,真的。”不過媽還是把他從銅炮旁邊拉走了。

兩個男子從火堆裏取出長鐵杆。每個人都靜靜地注視著。那兩個人盡可能遠地站在銅炮後麵,伸出長鐵杆,用火紅的鐵杆尖頭去接觸火門。頓時,火藥閃爍起小小的像燭火般的火焰。小小的火焰燃燒著,每個人都屏住呼吸。接著就是一聲——砰!

銅炮往後一跳,空中滿是飛舞的雜草。阿曼樂和別的男孩子都跑過去,用手去摸銅炮那熱乎乎的炮筒。人人都在驚呼炮聲是多麽響亮啊。

“那就是嚇跑了英國兵的炮聲。”帕多克先生對爸說。

“也許是吧,”爸扯扯胡子說,“但贏得獨立革命的是火槍。還有,別忘了建立這個國家的是斧頭和犁頭。”

“仔細想想,的確是這樣。”帕多克先生說。

“獨立紀念日”結束了。炮也放了,再沒什麽可看的了,隻有套上馬趕車回家,到牲口棚去幹活兒了。

那天晚上,阿曼樂和爸提著牛奶桶回家的時候,他問爸:“爸,建立這個國家的怎麽是斧頭和犁頭呢?我們和英國打仗不是為了建立這個國家嗎?”

“我們為獨立而戰,兒子,”爸說,“可是,我們先輩擁有的隻是這兒的一小片土地,夾在大山和海洋之間。從這兒一直往西是印第安人的地方,還有西班牙人、法國人和英國人的地方。是農夫取得了整個國土,建立起美國的。”

“怎麽會呢?”

“是這樣的,兒子。西班牙人是軍人,是些高高在上有權有勢的人,隻想獲取黃金。法國人是些皮毛商,隻想趕快賺錢。而英國人正忙著打仗。而我們是農夫,兒子,我們想要的是土地。隻有農夫們才翻山越嶺,開墾土地,定居下來,種田為生,紮根在土地上。

現在,這個國家往西綿延了三千英裏。它越過堪薩斯,越過美洲大沙漠,越過比這些山還要大的崇山峻嶺,一直延伸到太平洋。它或許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是農夫取得了整個國土,建立起美國的,兒子,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