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緊接著又是一聲,陸清純與那侍衛分別從橋上岸上一躍而下,跳進河中,飛快朝種蘇與李琬落水之處遊去。

岸上傳來行人驚呼,夾雜著桑桑與那名侍女焦急的呼喚聲。

種蘇一落入水中便連忙閉氣,這河水頗深,又是黃昏,水中能見度極低,幾乎漆黑一片。好在種蘇會水,很快調整呼吸,揮動雙臂,在水中朝前遊去。

方才李琬抓著她胳膊一同落水,然而巨大的衝擊力衝開了兩人,李琬與她分散,她顯然不太會水,在不遠處慌亂掙紮,身體不住撲騰,卻愈發下沉。

種蘇遊過去,試圖從側方摟住李琬脖頸,避免她情急倉皇中胡亂拖人,然而才一靠近,便被李琬一把摟住,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先抓住種蘇手臂,接著緊緊毫無章法的摟住種蘇脖子。

種蘇試圖掙脫,調整,奈何溺水之人本能的求生欲望激發了無限力量,李琬越摟越緊,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掙紮與糾纏中,李琬忽然身體似一僵。

種蘇努力拖著李琬向上遊,正撲騰時,陸清純破水而來,到得兩人身邊。

半個時辰後,種家小院。

院門緊閉,陸清純守在院裏,桑桑與那侍女端著水盆匆匆進入房中,房中生了個火盆,李琬裹著被子,坐在榻上,臉色發白。

桑桑找來衣衫,那侍女服侍李琬換過衣服,稍稍洗漱。

方才陸清純與侍衛將二人從河中撈起,所幸救得及時,兩人都平安無事,隻是李琬嗆了幾口水,嚇的不輕,岸上圍觀者眾,種蘇當機立斷,找船家借了條毯子,將李琬一裹,而後將人先帶回家中。

叩叩叩。

敲門聲響,種蘇走了進來,她也已簡單快速洗過,換了身衣裳,頭發濕漉漉的,隨便擦了擦,半幹著隨意綰起。

“好點了嗎?”

種蘇走過來,停在榻前幾步遠的地方,端詳李琬臉色,雖已是初夏,傍晚卻微涼,河水更冷,可千萬別生了病。

“公子,姑娘,薑湯好了,都趕緊喝點吧。”桑桑與侍女端來兩碗薑湯,熱氣氤氳。

種蘇接過一碗,親自端到榻前,遞給李琬,李琬卻未接,抬起頭,她的麵紗已烘幹,仍隻露出一雙眼睛,此際緊緊盯著種蘇。

“你們,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與種公子說。”李琬說。

桑桑憂慮的看了種蘇一眼,種蘇點點頭,示意她先出去。

房門輕輕關上,房中隻餘種蘇與李琬。

房中點著一盞燈,燭光安靜的照著同樣安靜的兩人,種蘇依舊站在那裏,李琬一動不動的看著種蘇,一時都未說話。

“公主為何忽然來了?”靜默半晌,種蘇打破寂靜,開口,“太冒失太危險了,若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我……”李琬開口,聲音還有些微發抖,說,“今日你走後,我想了又想,感覺你以後可能不會再理我,這不是我的本意,就想來和你說清楚……”

於是便匆忙換了身衣服,偷偷溜出來,上回蹴鞠大會時聽種蘇與李和他們閑聊,大概知道種蘇家住何處,便這麽找了過來。

李琬想與種蘇說,聽聞種蘇喜歡女子,她的確很開心,不否認,她對種蘇頗有好感,但這份好感卻隻是淺淡的,且是建立在他們之前的友誼情分上。

倘若種蘇因這份好感而從此對她避而不見,不相往來,對李琬來說,便得不償失了。

畢竟這世上男人眾多,駙馬總能尋到,一份真摯的友情卻可遇不可求,不一定再能遇到種蘇這樣的人。

於是她來了,想要表述其意,卻萬萬沒料到,甫一見麵,就發生了這等意外。

種蘇聽完,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心緒複雜。

“種大人就沒有什麽話說嗎?”李琬輕聲問。

種蘇頓了頓,兩手交握,說:“公主厚愛,臣……”

“不是這個。”李琬截斷種蘇話語,說,“種大人沒有別的話說嗎?”

種蘇閉了閉眼,知道這才是李琬摒退他人,真正要與她說的。

看來李琬的確知道了。

剛剛落入水中,天暖衫薄,衣衫被水浸透後完全貼在身上,曲線畢露,兩人慌亂中糾纏時身體緊緊相貼,哪怕當時無瑕顧及,卻也定能感受到異樣。

事實勝於雄辯,種蘇沒得反駁。

“臣有罪。”種蘇跪了下來。

李琬睜大雙眼:“你,你真是……女子?”

種蘇伸手,抽掉發簪,一頭烏發瞬間散落肩頭,長發及腰。

李琬終於確認了,卻尤不敢信,雙眼圓睜,呆怔的看著種蘇。

“這,這究竟怎麽回事,你說清楚。”

事至此,已不能,也無法再瞞。種蘇跪在地上,低著頭,緩緩開口。

街上夜間最後的喧囂隱隱傳來,小院中靜謐無比,房中唯有種蘇低低的聲音。

“……便是這樣。”種蘇簡單而明了的闡述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繼而承認罪行,“……臣冒名頂替,罔顧律法,更犯有欺君,欺上之罪,無從辯駁,罪不可恕。”

種蘇額頭碰地,地麵有些涼意,她知道完了,這一天到來的要比想象中早,但真到了這一天,心中卻出奇的平靜,可能因為早在家中便已設想過,早做好了準備。

隻是萬萬沒想到,竟會以這種方式,竟會是完全不曾預料到的公主最先發現真相。

接下來李琬會怎麽做?

首先會將種蘇交到大理寺,接著告訴李妄,之後……之後的事不用再說。種蘇想到李妄,隻不知他會是什麽反應,今日中午見麵時他還心情不好,兩人都沒怎麽說話……

種蘇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你,你真是女兒家?”頭頂傳來李琬的聲音,明明知道是真的,卻仿佛還是不敢相信。

“……臣方才所言句句屬實。”種蘇道。

“你,你先起來。”李琬結結巴巴道。

種蘇頓了頓,站起身來。

“你,你過來。”

種蘇沒有多說,依言走過去,站在了李琬麵前,李琬裹著棉被,頭發亦散在身前,從被中伸出一隻手,猶豫的碰了碰種蘇喉嚨處。

“……你有喉結。”

種蘇:……

“假的。”種蘇答道:“特別製做的。”

那也是那位江湖神醫鬼手大師所做,用特殊的材料和藥水糅合製成,顏色與膚色相近,貼在喉頭處,隻要不刻意抓摳,一般遇水亦不會變色和脫落,十分貼合肌膚,效果足以以假亂真。

李琬纖纖細手往下,小心翼翼的戳了戳種蘇的胸口,小聲說:“這裏,也看不出來。”

種蘇:…………

李琬接著道:“不過,在水裏時,我感覺到了,是軟軟的。”

種蘇:………………

種蘇全身上下,如果非要找出個缺點,便可能是胸前那處了,大抵是小時候未曾注意飲食,正長身體時就愛穿男裝,終日束著布,以致於那裏略略偏小,她倒是不介意的,這樣反而更利於著男裝,也更舒服。平日裏隻要束緊布帶,不露開衣衫現出弧度來,便平平無奇,無人能辨。沒承想,落水時布帶略散,李琬與她肌膚相貼,終是露了馬腳。

李琬的目光繼續往下,掠過腹部,而後還有往下的趨勢。

種蘇:………………!

種蘇後退一步,雖是生死關頭,此情此景卻令她哭笑不得,出聲道:“公主殿下,接下來是將臣交入大理寺,還是需臣隨您回宮,麵見……聖上?”

“哦,大理寺……回宮……”李琬喃喃道,接著反應過來,“如果將你送進大理寺,或者帶回宮見皇兄,你,你是不是就得死?”

種蘇沒有回答。答案應該是顯而易見的。

“我,我不想你死。”李琬從驚訝中回過神來,開始意識到真正的問題。

“臣所犯乃是重罪,罪無可恕。”種蘇道。

李琬怔怔看著種蘇,她雖不管朝事,不諳世事,卻也非什麽都不懂,也知道這件事的確嚴重。

“那,如果,沒人知道呢?”李琬看了種蘇許久,忽然毫無防備的蹦出這一句。

什麽意思?種蘇抬頭,看向李琬,在看見她雙眼之時,瞬間明白了李琬的言下之意。

“隻要我不說出去,就沒人知道了。”李琬說,“你就不用死了。”

這下輪到種蘇震驚,輪到她不可置信了,不敢相信的看著李琬,疑心她是不是在開玩笑,李琬卻沒有絲毫玩笑的意味,白皙麵孔上一雙美目露出認真的神色。

“……公主殿下,萬萬不可,這,這可是包庇……”種蘇都有點不會說話了。

“隻要我不說出去,就不會有人知道。”李琬道,“就算以後事發,也不要緊,我頂多受罰,不會真被治罪。”

李琬已完全弄明白了事情真相,且以想不到的方式迅速冷靜下來。她沒有什麽猶豫,幾乎在念頭剛一浮現,就馬上下定了決心,決定幫助種蘇。

“而且以後萬一事發,我還可以幫你求情,我好歹一國公主,皇兄唯一的妹妹,說不定能有用呢。”李琬這樣說道。

種蘇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完全被李琬的反應弄的措手不及,怎麽會這樣?

巨大的驚愕之下,是感動。

種蘇搖搖頭,誠懇地說:“公主殿下,謝謝您,但您最好不要被牽扯進來,此事畢竟非同小可……”

“我知道的。”李琬看著種蘇,輕聲道,“可是,可是我不想你死。”

種蘇怔怔看著李琬,心中湧起一股熱流。李琬也看著種蘇,眉間含著擔憂與焦急。

“那,那就先瞞著。”李琬咬了咬唇,“你相信我,我絕不告訴任何人,你相信我嗎?”

種蘇沒有辦法說不,她點點頭,心裏熱熱的。

“那你還像原來一樣,該做什麽做什麽。”李琬現出不一般的冷靜與決斷,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便先這樣,說不定到時柳暗花明呢。眼下,眼下最重要。”

種蘇點點頭,說是。

“那這便是我與你的一個秘密了。”李琬鄭重而認真道,“我會守護這個秘密。”

她伸出手,那手被河水凍過,略顯蒼白,卻很美麗,伸向種蘇,彎起小拇指。

種蘇不禁笑了起來,想說不必,我信你,最終卻也伸出手,彎起小指,與李琬輕輕勾了勾。

李琬也笑了。

“姑娘?”門外遠遠傳來李琬侍女的聲音,小心喚道。

“知道了。馬上。”李琬對外說了句,又稍稍壓低聲音,對種蘇說,“今日不宜久留,我先回宮。你們明日便要進宮訓練是嗎?到時再見,再詳說。我……還有很多話想說。”

“好。”種蘇點頭。

種蘇就要去打開門,叫人進來,在開門之際,李琬抓緊時間,最後說了一句。她看著種蘇的眼睛,輕輕說道:“種……大人,你是女兒家這件事,比你“喜歡女子”這件事,更讓我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