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真的沒事嗎?”桑桑憂心忡忡。

種蘇擺擺手,示意沒事,說:“先睡吧。”

夜色已深,李琬想必這時已回至宮中歇下,種蘇隨便吃了點東西,亦早早躺下。

今日算是波瀾起伏的一天,種蘇躺上床,雙目望著黑色的虛空,心緒久久不能完全平複。

事態的發展再一次超出想象。

倒得此時,種蘇仍舊覺得不可思議,李琬這個小公主的反應完完全全出人意料。遇到這種事,她第一時間不是宣之於眾,告發和懲罰種蘇,而是保護她,守護這個秘密。

細細想來,這一切又似乎合乎情理。李琬久居深宮,她的天地很小很小,種蘇的到來,是一抹色調溫暖的光,哪怕隻帶來少許的快樂,也足夠不同。朝政,律法之類的,她不過問,不關心,亦不大在乎,她更在乎的是具體的人。

種蘇不是不感動的,也相信李琬,相信她說了會守護秘密,便絕不會失言。

如此說來,這便算又躲過一劫?

當真,當真不可思議。以後呢?

種蘇在黑暗中麵無表情的籲了口氣,時至如今,以後的事還能由她說了算嗎?

且行且看吧……

……哪次不是這麽說來著?!

種蘇翻了個身,閉上眼睛,想也沒用,還是先睡吧,接下來還有正事要做,就這麽一步步往前走吧。

翌日,種蘇帶著件小行李,進入宮中。

先去登了記,之後便由宮人領著,來到侍衛營。侍衛營乃平日裏宮中侍衛們訓練和日常居住的地方,其四周分布好幾個大小不一的校場,此番用於比賽的蹴鞠場地亦不遠,但為公平起見,在正式比賽前,種蘇他們隻會在小校場進行訓練。

“種大人,這是您的房間。”

種蘇點點頭,謝過宮人,拎著小包袱進入房中。

房間不大,且陳設簡單。侍衛營的士兵們平素訓練,輪值守衛,為方便管理,大多多人合住,隻有有職權的上峰方有單獨房間。蹴鞠隊們因李和種蘇等人身份各自不同,均單獨居住,各自一間房。

“景明!”裘進之來了,站在門口,“我房間在你隔壁。”

“哦。”種蘇問道,“頭疼好了?”

那日裘進之喝醉後,第二日頭疼了整整一日,下午還頭暈目眩的,不得不提前告假回家,一時成為同僚間笑談。

“好了好了。”裘進之笑容滿麵的,自從他下定決心,決定徹底賭一把後,對種蘇的態度足足提升了數個台階,分外殷勤周到。

“那日許大人送你回家,路上你沒說什麽吧。”

“……沒有啊,我能說什麽,我酒品好的很。”

“是嗎?我怎麽聽說你扯著人家不讓走呢?”種蘇表示懷疑。

“嗬嗬,誤會,一點誤會。”

“不能喝便少喝,小心誤事,也對身體不好。”種蘇隨口說了句。

裘進之連連點頭,那笑容卻頗有些心虛,那日搭許子歸馬車回家,一路上的事其實已記不清楚了,隻聽門口接他的小廝們後來說,他扯著許子歸衣袖,不讓人走,口裏卻喊著種瑞的名字。

裘進之想來想去,想不起來到底怎麽回事,第二日還特地跑去見了許子歸一麵,借道歉之由試探了一番,許子歸並無任何異樣,料想當時隻是將其錯認了而已。

種蘇稍稍規整了下東西,正拾掇著,其他人都陸陸續續都來了。

“景明。”

“種大人。”

“許大人。”

“小王爺。”

蹴鞠隊一共十一人,除卻種蘇,李和,許子歸,裘進之外,另外的七人皆出自皇宮禦林軍。原本打算從民間圓社挑些高手,考慮到時間太緊,光是熟悉宮中規矩場地等等都得花不少時間,太過倉促,索性在禦林軍中挑選。禦林軍本身高手也不少,更有從前就是圓社成員的。

此次人選基本由李和決定,畢竟比起其他人,他相對更熟悉禦林軍。

種蘇一看那幾人便覺不錯,看來李和雖平日裏紈絝不正經,遇到正事,還是頗為靠譜的。

之後的事實證明,種蘇預料不差,這些隊友們著實不錯。

這處侍衛營分前後兩排房,李和住前院一排,許子歸住後排,亦在種蘇隔壁,其餘人等相繼安排好房間,放了行李,先到李和那裏,所有人一起碰了個頭,互相認識,簡單寒暄一番,便廢話少說,直接去往校場。

第一日的訓練以相互熟悉為主,進行的並不激烈,眾人卻都十分認真。

踢完一場,種蘇不禁感歎,不愧是禦林軍,這幾位隊友們個個身長體健,孔武有力,因代表大康出戰,就連相貌也俱屬上乘,五官端正,隨意拎出來一個,都十分養眼。

更重要還在於球技也相當精湛,且體力充沛,又帶著士兵特有的果決和服從,有事說事,絕不拖泥帶水。

一個上午過去,眾人大致都熟悉起來。

中午,種蘇洗漱過後,與眾人一起前往飯廳吃過午飯,到下午練習前尚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正要回房躺躺,卻有一宮人找來。

“種大人,兩隻貓兒打起來了,公主請您過去看看。”

裘進之與許子歸也正回房,聞聽此言,不由朝種蘇看去。裘進之眼含豔羨之色,許子歸則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喲,你跟嘉寧……”

經過前院,李和剛回來,揚眉看種蘇,現出沉思模樣,自從知道種蘇喜好女子後,再看種蘇與嘉寧的交集,不得不多想了幾分。

“……不是小王爺想的那樣。”種蘇說。

“我想的哪樣?”李和一本正經道,“陛下早日能娶,嘉寧早日能嫁,都是小王如今最大心願。所以沒關係的,小王這裏完全不必擔憂。”

“……真不是小王爺想的那樣。”

李和認真的點點頭,表示好的我信你我懂了快去吧……

種蘇:……

“種大人來了。”

兩隻貓兒並沒有打架,小西施躺在草地上慵懶的曬太陽,醜醜臥在它身側,也眯著眼睛,一派和諧愜意。

種蘇注意到,華音殿此刻的侍從少了許多,唯有殿門前守了幾名親從,其他人都站的遠遠的。也不知李琬怎麽跟下人們交待的,種蘇進殿中後,連她最貼身的元姑姑與侍女清河都退了出去,隻留種蘇與李琬兩人相對。

“不用擔心,我都安排好了,絕不會有人來。”李琬朝種蘇說。

“……是。”

“你坐呀。”

種蘇想了想,知道昨天李琬猝不及防撞破真相一定震驚無比,很多事情都來不及細想,回來冷靜下來後,定會有些疑問,興許原來的想法也會隨之改變。今日叫她來,大抵正是為此,於是便在椅上坐下,等李琬問詢。

然而接下來李琬的一個舉動,卻叫種蘇無比動容。

隻見李琬伸手,緩緩取下麵紗,將整個臉龐毫無遮掩的顯露在種蘇麵前。

李琬常年以麵紗覆麵,除非必要,幾乎從不以真麵示人,哪怕在李妄李和麵前,也總是戴著麵紗。如今卻在種蘇麵前**麵容,那抹紅痕清晰可見。

種蘇:“公主!”

李琬手裏捏著麵紗,手指無意識的揉搓麵紗一角,顯然也還不太習慣以真麵示人,輕聲說:“昨日我所言,句句真心,且不會改變。”

種蘇動容道:“我信!承蒙公主相護,臣無以為報……”

李琬不說話,隻是看著種蘇,紅唇輕抿,微微笑著。

種蘇不說話了,也看著李琬。

兩人對視,四目相對,片刻後,忽然都笑了起來。

這一笑,房中的氣氛頓時完全改變。而在這一刻,種蘇真正的放下心來。

“你真名是什麽?昨晚你似乎說了,我沒記住。” 李琬笑著問。

種蘇說了。

“很好聽。”李琬道,“有小名麽?我小名叫朦朧。”

“玄兔。”種蘇回答,並朝李琬解釋這小名的由來。

男子讀書後會取字取別號,女子不用科考,一般不取字,家中多取個小字,也即小名兒。種蘇與種瑞出生在晚上,正是月亮高懸,銀輝遍野之時,又因種蘇生下時未曾啼哭,身體瘦弱,便取了這個小名兒,祈祝日後能健康成長。

隻是沒承想,長大後的小女娃太過動如脫兔,種父種母後悔不迭,卻為時已晚。

李琬:“真有趣真好聽。”

“公主的小名也好聽。”種蘇笑道,“不過家人現在都喚我阿蘇,公主以後這般叫我便成。”

兩人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

“你真的是女兒家啊。”直到現在,李琬仍覺得不可思議。

種蘇微一楊眉,指了指喉嚨:“要再摸摸看嗎?”

李琬:“可以嗎?”

種蘇便走上前,微微俯身,脖頸微抬。李琬伸出手,小心的摸了摸種蘇的喉結,接著,又小心而輕柔的戳了戳種蘇的胸口,說:“今天這裏感覺不到了。”

種蘇:“……”

李琬的視線下移,逐漸去向腹部。種蘇雙手交叉,環在腹下,退了一步,微微側身,哭笑不得的道:“公主殿下,非禮勿視啊。”

李琬臉頰微紅,掩著唇笑了起來,種蘇也忍不住好笑。

從昨晚,對兩人來說都是驚濤駭浪跌宕起伏的一段時間,直到此時此刻,兩人才算都真正的接受了這件事,能夠真正的平靜下來。

“過來坐。”李琬拍了拍她身旁榻座,種蘇便順勢坐下來。

“你好厲害啊,”李琬由衷道,“千裏迢迢替兄上京,簡直像話本裏的故事。”

種蘇無奈搖搖頭:“迫不得已而已。”

然而這對常年身居深宮的李琬來說,實屬不可思議,女扮男裝,替兄從政,從前隻在戲本中見過聽過的故事,如今居然發生在眼前……李琬雙眼晶亮,灼灼看著種蘇,目光中既有崇拜與欽佩,亦有好奇與豔羨。

“你不要太擔心,我說過幫你,便一定會幫你。”李琬說,“嗯,皇兄其實人很好的,他這麽喜歡你,將來我再幫你求求情,一定舍不得治你罪。”

他這麽喜歡你……

之前身份未露時,種蘇聽到這種話還不覺什麽,如今知情的李琬說出這句,種蘇隻覺有點怪怪的。

李琬也察覺到了,進而雙眼大大一睜:“皇兄不會對你……”

種蘇咳了一聲,“……我如今可是男子。”

“哦,也是。”李琬道,“倒沒聽說皇兄有這個癖好。不過皇兄對你確與旁人不同,到時說不定會為你網開一麵。”

種蘇何嚐不期望奇跡降臨,那期望卻太過渺茫,畢竟這種事並非皇帝一人之事,朝臣們又豈能輕易放過。像李琬這種,是特例中的特例。

與其期望被饒恕,還不如祈求永不敗露,能夠全身而退。

“假若你以後辭官歸家了,還會記得我嗎?”李琬問,“是不是就從此斷了聯係?”

“可以寫信的。”種蘇說,“當然不會忘了你。”

“那你還會來長安嗎?或者我能去看你嗎?”

這兩者的可能性其實都很小,種蘇想了想,還是點點頭,說:“有機會的話。不過,到時我們都要偷偷的。”

“嗯,嗯,絕不讓任何人發現。”李琬看著種蘇雙眼,抿了抿唇,“我們,我們是朋友了吧。”

種蘇點頭,自然。

李琬登時笑逐顏開,露出潔白的貝齒,輕聲說:“你知道麽,從前不知你身份時,我便想過,你要是女兒家就好了,我們一定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如今居然成真了。”

認識李琬這麽久,種蘇尚第一次看到李琬笑的這般高興,比任何時候都要燦然,不禁也跟著笑起來。說來其實有點慚愧,她並未為李琬真正做過什麽,甚至還帶著一抹“功利心”,卻收獲了這樣一顆真心。若說從前對她還有所保留,從現在起,便再無保留。

身份暴露雖然增加了風險,卻也並非全是壞事。

兩顆少女的心,坦誠相待,迅速靠近彼此。

“那你可千萬千萬小心呀。”李琬轉而擔心起來,“真的都沒問題吧。”

“隻要再不出現昨晚那種意外,便應當不會有問題。”

種蘇心想應當不會這麽倒黴,再遇到落水這種事,而關於男子身份的偽裝,除卻已向李琬展現過的喉結,胸口之外,其他部分也俱準備的相當周到。

“喏,這種小香丸,每日喝茶時加一顆進去,別人隻以為是香料蜜丸,實際上卻可以幫助適度改變嗓音。我的聲音是不是聽起來較為清雋,頗像男聲?”

的確是這樣,種蘇的原聲並未完全被壓製,隻是多了幾分男子的清和沉,少了幾分女子的那種“細”,再加上刻意稍稍模仿男子說話的語氣腔調,儼然一把毫無破綻的動聽男聲。

“呐,還有這鞋子。”

種蘇脫了鞋,朝李琬展示,隻見鞋子裏頭內置兩塊墊子,足有好幾寸高,於鞋外頭根本看不出來。

都說七尺男兒七尺男兒,種蘇身高在女孩兒中當屬於高的了,然而還是低於七尺,這種內置鞋墊則能幫助種蘇縮短這種差距,更顯挺拔。她以前便經常穿,如今來京,家中更是斥巨資,所打造的鞋墊更為穩固耐用,種蘇穿起來行動自如,哪怕蹴鞠,也毫無障礙。

李琬充滿驚訝與讚歎,仿佛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好厲害啊。”李琬說著說著,還有最後一個疑惑,那目光飄啊飄,搖曳不定:“……那裏……也有準備的吧……萬一……”

種蘇看李琬那目光,有什麽不明白的,登時忍不住撫額,算是又見識到了李琬的另一麵。看來從前在“種瑞”麵前,李琬雖也自在,卻根本未顯真性情,或者說相當克製了。如今的李琬更像個小女孩兒,無知無畏,純真羞澀卻又充滿好奇。

“咳。”種蘇說,“……當然也有準備的。”

種蘇比了個手勢,然後湊近李琬,附耳對她說了幾句,李琬雙眼圓睜,麵頰登時紅了。

“……為預防萬一而備,應該……會用不到。”種蘇說。

李琬紅著臉:“我,我能看看麽?”

種蘇:“……”

種蘇:“你可是公主殿下。”

李琬小小聲:“公主也是人呀。”

種蘇:“……沒什麽好看的,醜的很。”頓了頓,也小聲道,“沒帶在身上,以後有機會,咳,給你看看。”

種蘇到底是女子,說起這個時,難免有些不自然,當初準備這項時,也是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努力將自己當做大夫郎中,視它為普通之物便可。畢竟比起性命來說,羞恥心之類的實屬不值一提。

李琬聽了這話,便笑起來,眨了眨眼,表示說好了呀。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李琬有些舍不得放種蘇走,卻不能耽擱種蘇,隻得依依不舍的送種蘇到門口。

“你先好好蹴鞠,等以後有空,再找你。”

“好。”

接下來的幾日,種蘇便哪裏也沒去,待在侍衛營,收斂心神,專心致誌的進行訓練。

這支隊伍越來越合拍,越來越默契,種蘇與眾人都情緒高漲,很有信心,定能贏得勝利。

長鸞殿。

“那邊訓練的如何了?”李妄午後起來,人還有點懶懶的,半靠在軟墊上,忽然開口問道。

“回陛下,據報是相當好,短短兩日,已頗有成效,眾人都相當有信心。”譚德德回答道,“尤其種大人,球技高超,眾人都交口稱讚……”

“這兩日她都在營房裏?”李妄截斷了譚德德,轉而問道。

“啊。”譚德德想了想,明白所指,如實道,“第一日因貓兒打架,種大人去了趟華音殿,之後便再未去過任何地方。”

李妄看著外頭的日光,目光懶散,沒有說話。

“陛下可要去侍衛營看看?這時應當都正在校場訓練,陛下去了,定更鼓舞士氣。”譚德德笑道。

李妄還是沒說話,沉默的坐了片刻,起身,展了展袖袍,往外走去。

校場外把守著幾名侍衛,見到李妄,正要施禮,李妄卻抬起一手,止住了,譚德德在李妄身後擺擺手,示意不要驚動,侍衛們便悄無聲息退開,不做通報。

李妄站在校場外圍,隔著半人高的圍牆,朝裏看去。

校場內,眾人分成兩組,正模擬正式比賽,踢的如火如荼。

“孫廷!往後!”

“楊和,注意側方。”

“景明,傳過來!”

“景明,接球!射!”

種蘇身著武人式的一身窄袖勁裝,顯得十分利落,與眾人在場中奔跑,全神貫注,下午的日頭灼灼,所有人都一身汗,種蘇亦是滿頭大汗,眉毛上掛著汗珠,雙眼明亮炫目。

“好球!”

有人踢進一球,場上傳來喝彩聲,種蘇與人擊掌,伸出大拇指,由衷讚歎,接著與己方隊友互相拍拍肩膀,笑著彼此加油,鼓勁。

李妄的目光追隨著種蘇的跑位而移動。

種蘇像天上的飛鷹,又像草原上的駿馬,在燦爛的陽光裏奔跑的樣子極具健康的美感,然而李妄看著她,那種煩躁的感覺又再度湧上心頭。

眼不見為淨,不見她時似乎無事,一旦見到,便無法抑製的煩。

看到她與女子在一起,煩,看到她與男子在一起,也煩。

這人或許就是個煩人精。李妄簡直煩不勝煩。

種蘇踢的心無旁騖,沒有發現校場外邊的視線。李妄孤零零的站了會兒,冷冷的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