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 麻醉針的效果慢慢消退。

泡芙從模糊不清的意識中漸漸蘇醒,屋內的陳設十分陌生,過去的無數個清晨,他睜眼看到的都是低矮粗礪的土壁, 山洞裏陰涼潮濕, 日出時格外冷。

他想,他可能還在做夢。

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氣息, 柔軟的床褥……他忍不住蹭了蹭枕著的手臂, 不想從這麽美好的夢中醒來。

沈梁僵住了, 手臂上溫軟的觸感竟讓他有種落淚的衝動, 三年不見的愛人如此眷戀地依偎在他的臂彎, 他的心砰咚砰咚地跳起來, 想伸手碰碰懷裏的人, 又怕這夢一碰就碎了。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猛烈的悲哀——如果真的這麽眷戀, 這麽依賴, 又為什麽一聲不吭地離開三年,那麽絕情, 一次都沒有回來過?

沈梁盯著泡芙看, 看了很久很久,越看越恨, 越看越難過,直到泡芙停下了輕蹭的動作,深灰和幽綠的瞳孔怔怔地望著左腕上的鐐銬, 渾身都僵硬了。

“醒了?”

沈梁冷冷地問。

泡芙沉默片刻, 突然從沈梁懷中掙紮著暴跳而起, 撲上去咬住了那條雪亮的鋼鐵鎖鏈, 又扯又咬,麵目猙獰。

沈梁臉色徹底冷了下來,追上去從背後鎖住人,用了九分的力氣緊捏住他的臉頰兩邊,手臂上肌肉賁張,生生將他口腔捏開了,然而鋒利的犬齒還狠狠地咬在鏈扣上,撕咬力極強的狼牙已經在鏈扣上留下了深深的齒痕。

如果是普通的鋼鐵材質,此時估計早就被他咬斷了,但這是打造城防時專用的S046號固化鋼,還用了特殊的鍛造方式,哪怕是狼王也無法輕易咬斷。

沈梁怒火中燒,狠狠一口咬在泡芙的肩上,幾乎是瞬間見血,這點痛對於泡芙來說簡直微不足道,然而,上一刻還在狠狠撕咬鎖鏈的雪狼卻突然慌了神,他尖叫了一聲,想轉身,卻被沈梁死死地抱在懷裏,動彈不得。

這一次,他沒敢再用力掙脫。

“沈……”

他輕輕地喚,聲音微弱得像是哀求。

“原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啊。”

“別咬我。”泡芙心中大痛,卻假裝聽不懂沈梁的嘲諷,“別咬我……”

會感染的。

沈梁垂眸看著他,隻覺得非常失望。

“我的東西,我想咬就咬,你管得著嗎?”

他貼在泡芙毛茸茸的狼耳邊,手指撫過還在滲血的傷口,泡芙心驚肉跳,連忙捂住那枚咬痕,後頸卻又被咬傷了。

“乖一點,就不會被咬了。你想……你被咬的時候那麽疼,鎖鏈被咬的時候也是一樣的,你的牙齒那麽鋒利,萬一真的咬斷了……我會很傷心的。”

沈梁神經質地念叨完,隻觀察了幾秒泡芙的反應就扔下泡芙離開了。他下了床,扣好襯衫的紐扣,圍上圍裙,從缸底舀出兩杯米,倒入加了水的小鍋中,再從菜籃裏拿出半截玉米,剝了幾排玉米粒放入鍋裏。

他唇齒間還殘存著泡芙的血,腥甜,微苦,流到喉嚨中變成酸澀的滋味。

他沒有再聽見鎖鏈哐當作響的聲音,玉米粥煮好以後,用涼水鎮了幾分鍾,舀在小碗裏,待他端著兩碗粥出去的時候,發現泡芙正背對著他,慢吞吞地穿著他昨天穿過的襯衫。

那襯衫穿在他身上,顯得空****的,像籠住了一陣風。

“我給你解釋的機會,無論如何,給我一個理由。”

沈梁將瓷碗放在床頭櫃上,沒頭沒尾地說著,然而兩個人都明白他指的是什麽。

泡芙垂著頭,沉默不語。

“我不逼你,我不著急,我有的是時間陪你慢慢耗——等你哪天想清楚了,我再給你打開鐐銬。”

“現在先吃飯。”

無論沈梁說什麽,泡芙始終沒有回應。但沈梁的底線已經被他折磨得幾乎低到塵埃裏了,隻要他不逃跑,沈梁就不會真的生氣。

他坐在床邊,端起瓷碗,用勺子舀了一勺玉米粥,薄唇輕抿,先幫泡芙試了試溫度。

“來,我喂你。”

泡芙低著頭,驀然紅了眼眶,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他怕沈梁發現,於是別過了頭,隻留一個後腦勺給他,像是極度不配合。

沈梁麵色驟沉。

都瘦成這樣了,還不吃東西,是要活活把自己餓死嗎?

他以為他不辭而別是去過什麽叱吒風雲的好日子去了,結果混得這樣淒慘……看到他離開了自己變得這麽狼狽,他該解恨的,可他就是犯賤,不僅不解恨,反倒先心疼上了。

看別人領你的情嗎?

“……餓死算了。”

沈梁砰地一聲把碗放在櫃子上,碗裏的粥撒了一點出來,但他沒管,從椅子上的外套裏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去陽台上點燃。

他眉間縈繞著揮之不去的陰鬱和戾氣,他怕他再待在那個房間,會真的忍不住動手殺人。

泡芙聽見他去了陽台,抬手擦幹淨臉上的淚,輕輕抽噎了幾聲,轉身向床頭櫃上的那兩碗玉米粥爬去。他的動作很輕,幾乎沒有聲音,粗糙的舌麵格外珍惜地舔舐著碗沿和櫃麵上灑出來的粥,最後才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吞食起來,連咀嚼的過程都省去了。

沈梁抽著煙,心裏卻還是一團亂。他不想對那個絕情的人太好,也不忍心對那個可憐的人太壞,他從來沒有這麽厭惡過自己的優柔寡斷,果斷一點,幹脆就把人殺了泡在福爾馬林培養皿裏,這樣泡芙就永遠不會離開他了——

“砰!”

沈梁手中的煙灰缸突然摔落下來,落到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沒碎,堆積的煙頭和煙灰卻撒了一地。

泡芙捧著碗,茫然地往陽台的方向看了一眼。雪白的狼耳動了動,聽見了沈梁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他擔心沈梁出了什麽事,放了碗,從**跳下去,輕手輕腳地往那邊走,還沒走到一半,沈梁就已經從陽台出來了,臉色很難看。

泡芙愣了一秒,連忙轉身跑回**,一下栽進柔軟的床褥裏,尾巴夾得緊緊的。

沈梁本來心情極差,被這一出弄得反而情緒緩和了些。他看著泡芙毛茸茸的尾巴和襯衫遮不住的風景,腦海裏閃過太多久違的懷念。

以前他抱著泡芙睡覺的時候,兩人總是相擁在一起的,他的手臂搭在泡芙的腰上,很自然地就能摸到他蓬鬆的大尾巴,摸一下,尾巴就搖兩下,多摸幾下,尾巴就搖得停不下來。

那樣的時光太久遠了,久遠到幾乎在他的記憶裏失去了原本的顏色,如今他回憶起,甚至覺得有些悲傷。

“……泡芙。”

他走過去,坐在床邊,啞聲喚他。

泡芙沒應他,夾緊的尾巴卻不受控製地翹起來晃了晃,尾巴尖垂下來的時候正好搭在沈梁的手背上。

兩人俱是一怔。

沈梁翻過手掌,小心翼翼地握住那毛茸茸的雪狼尾巴,蓬鬆柔軟的觸感讓他有些恍惚。

“別摸……”泡芙悶著臉,伸手胡亂地拍著沈梁的手臂。

“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摸你尾巴你都是很高興的,還會讓我摸摸耳朵,摸摸其它的地方……”沈梁抓住他的手,單膝跪過去,覆在他身上,慢慢壓下來。

他湊到泡芙耳邊,固執地問:“你還記得嗎?”

泡芙雪白的耳朵尖紅得滴血,他想讓沈梁別靠他這麽近,但他也知道沈梁一定不會聽,多說多錯,倒不如一直不開口說話,等他厭倦了……

他會厭倦嗎?

泡芙想著想著,心髒又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你不記得了。”沈梁歎息,他的指尖撫過泡芙後頸上那枚已經結痂的咬痕,語氣溫柔得可怕,“但是沒關係,我給你新的記憶,你忘記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都沒有關係,我幫你記著,我永遠不會忘。”

尾椎骨末端連接著尾巴根,下方三四寸毫無遮攔,泡芙本能地察覺到危險,艱難地往前爬了爬,卻被沈梁攥著手臂拖了回來。

“不……不要!”

“為什麽不要?”沈梁撥開他額前的發,近距離注視著他的眉眼,他早就發現了,泡芙一直在回避著和他的對視。

什麽原因……會讓他連正眼看自己一眼都不情願?

最開始說喜歡的人……不是他嗎?

“你不喜歡我了,是不是?”

泡芙下意識搖頭,搖了一下又抿緊唇沉默下來,像是一場無聲殘忍的刑,毫不留情地施加在沈梁的身上。

然而下一刻,泡芙卻痛苦地尖叫了起來。

這一帶在末世前是老城區,隔音不好,住在隔壁的庫洛被一聲尖叫吵醒,當他分辨出那聲音來自沈梁的房間,卻不屬於沈梁本人時,不由得汗毛直立。

昨天陳叔和叔叔匯報的時候,他剛好在叔叔身邊,聽說沈醫生帶回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實驗體,說是要親自進行特種研究,可能會使用一些非人道的生化技術手段,不知道對於那實驗體來說是禍是福。

沈醫生這幾年越來越冷漠……甚至於越來越冷血,他們都看在眼裏。楚江臨不止一次懷疑他精神出現了問題,請醫生給他治病,醫生卻被他嚇跑了好幾個,後來也就不管他了,別捅出大簍子就行,珍稀的高等級雙係異能者,冷血一點不算大錯,別反社會就行。

庫洛捂著心口,貼在牆邊,有點擔心實驗體的安危。畢竟一般實驗體隻會被關在實驗室,沈梁居然把實驗體帶回宿舍,這是違反規定的。

“啊……”

庫洛又聽到了叫聲,他跪在牆角,努力想要聽得更清楚些,卻隻聽得一些斷斷續續的破碎聲響。

血清研究所七點半上班,現在七點鍾,平常這個時候沈梁已經去後勤處領到任務了,但今天,聽起來他並沒有要出門的跡象。

“嗯……”

庫洛又聽了一會兒,聽著聽著,那邊的聲音突然變沉悶了,好像聲音的源頭被什麽給捂住了一樣,那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奇怪,痛苦的意味淡得幾乎聽不出來,反而給人一種歡愉而滿足的錯覺,庫洛揉了揉耳朵,心裏納悶。

不會給實驗體注射了什麽特殊藥劑吧?

庫洛大驚,連忙衝出門,對著沈梁的房門一通猛拍,大喊大叫道:“沈醫生!沈醫生!”

“滾。”

簡單的一個字,落地如雷。

他從來沒聽過沈梁那樣的聲音,聽起來隱忍極了,低磁的尾音裏壓抑著山雨欲來的沉默風暴。

“我叔叔找你!”

“讓他等著。”

“嗚……嗯……”

庫洛聽著房門裏的求救聲,心裏更著急了,砰砰砰拍個沒完,沈梁根本不管他,隔壁的異能者也早就去出任務了,他現在想找個人幫忙都做不到。

大半個小時後,沈梁才打開房門,襯衫扣了一半,滿臉陰沉:“拍夠了沒有?夠了就滾。”

“沈醫生!哪怕是你也不能私自對實驗體進行非正式的特殊實驗!實驗體也是活生生的人!怎麽能夠肆意地玩弄別人的生命!”

庫洛氣急了,根本不管這是他最敬佩的前輩,他的上級,他曾經欽慕過的人。

“你是不是搞錯了。”沈梁毫無波瀾地說,“他不是血清研究所的實驗體,而是我沈梁的實驗體,你這麽閑不如多去做做基地的作戰任務,別在這裏管別人家的事。”

“沈醫生?!”

庫洛簡直難以置信,沈梁會對他這麽說話。

“砰!”

沈梁又關上了門。

庫洛沒有再拍,失魂落魄地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跑去找楚江臨問清楚實驗體的事去了。

房間裏,終於又回歸安靜。

沈梁的房間陳設很簡單,一架單人床,一個床頭櫃,櫃上一盞台燈,床邊一把木椅,一個衣櫃,僅此而已。

沈梁回來,坐在椅子上,隔著一點距離看床褥間雙腿不住抽搐的人,看他左腕上牢固的鎖鏈,心情又慢慢好了起來。

“你不喜歡我……沒關係。”

“我喜歡你就好了。”

泡芙曾經最想聽見的話,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景中被沈梁說了出來。

如果——泡芙傷心地想——如果沒有前一句該多好。

———

今天沈梁罕見地請了假。

他回了生化區一趟,在藥房裏拿了些常用藥和一盒栓劑,又去了置換中心一趟,用積攢的幾十枚晶核買了一小塊草莓蛋糕,一袋米,一塊排骨和一些蔬菜。

末世第五年,空間係異能者的異能逐漸成熟,基地中五十餘位入編的空間係異能者每月為基地供應著一定的肉蔬糧蛋奶,並獲得豐厚的報酬。

由於低階空間係異能者隻能進行簡單儲存而根本無法參與生產,不少產品的生產周期又長,基地內新鮮的肉蔬糧蛋奶產量極其有限,相應地價格也極高。

沈梁平日裏還是用營養劑湊合過,有晶核都直接吸收了,偶爾留那麽幾枚,以備不時之需。

回宿舍的路上有不少人和他打招呼,但他和那些人都不熟,其實以前也一樣,隻是他額前頭發太長,根本沒看見別人。

“沈醫生,您今天不上班嗎?”

“臨時有點事。”沈梁心裏輕鬆不少,臉上也帶上了笑,對麵的人看呆了,沈梁都走出好遠了,才恍惚著反應過來。

一路上遇見很多人,南方基地裏隻有生化區、製造區和指揮中樞裏的工作人員是有固定工作地點的,大部分人需要靠出任務謀生,而任務時間比較靈活,先到先得,做完還可以繼續做。

一路上,南方基地的異能者也在竊竊私語。

“那是沈醫生吧……最近是遇到什麽好事了?我剛剛給他打招呼他居然回應了!還對我笑!不得不說……沈醫生笑起來好溫柔啊!”

“不是吧,沈醫生被什麽鬼附身了?”

“他提著什麽,感覺好多東西,是去置換中心采購了嗎?”

“你們猜沈醫生有多少積蓄啊?他在研究所工作三年,每天早上都出SSS級任務,應該不缺晶核吧?”

“不好說……那幫研究員都不透露工資的。”

“……”

哢噠一聲,鎖開了。

沈梁順手關門,把漆黑口袋裏的草莓蛋糕拿出來放在床頭櫃上,米倒進米缸裏,排骨和蔬菜放進菜籃。

他洗了手,仔細地給泡芙擦了身體,再一點一點地上藥,微微腫脹的地方有一點撕裂傷,栓劑塞進去的時候,泡芙嗚咽著醒了過來。

“醒了?我給你帶了蛋糕回來,吃點再睡。”

泡芙聲音沙啞,說話時嗓子陣陣發痛:“……我不想吃。”

沈梁麵色微沉,卻沒生氣。

“那就等你想吃的時候再吃吧。”

他又說:“中午吃什麽?給你熬點排骨玉米湯怎麽樣?還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我什麽都不想吃。”

“和我發脾氣是吧?”

“……”

“今天早上的玉米粥是誰吃的?”

“……反正不是我。”

“拋棄我三年,學會撒謊了。”

他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提這件事泡芙的氣勢就瞬間弱了下去,再不吭聲了。

沈梁暗自笑了笑,從背後抱起他,拿出新的襯衫給他穿上,一顆一顆地扣上袖口,遮住斑駁的胸腹和脖頸,泡芙掙紮了一下,沒力氣掙開。

沈梁在出門前,給他注射了一支針劑。

他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麽,隻是小腹出現了一個血紅的印記,花紋繁複,像一條蜿蜒盤踞的毒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在流逝,困意席卷,時時刻刻都想睡覺。

“泡芙啊……”

他半斂著眼,軟綿綿地靠在沈梁堅實溫暖的懷抱裏,可恥地覺得無比幸福。

是啊,躺在愛人的懷裏自然比躺在蟲鼠泛濫的山洞裏幸福得多,如果他有選擇的權利,他一定賴在這裏趕都趕不走。

泡芙痛苦地蹙了蹙眉,長睫顫抖,蒼白的唇緊抿著。

沈梁看著他不堪受痛的模樣,心中詫異,卻不知道從何安慰。

“泡芙,怎麽了?”

“……如果我說我想離開,你會放我走麽?”

沈梁太陽穴突突地跳,麵上卻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來:“你就非要惹我生氣,是不是?那換我問你,如果我說我不會讓你離開,你會乖乖地留在我身邊嗎?”

“如果你說不能,那我的答案也和你一樣。能不能逃走,你盡管試試。”

沈梁說這話的時候,仿佛勝券在握。

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不會這樣故意激怒泡芙。

泡芙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現在的處境,他凝視著窗外規劃有序的人類基地,片刻後,忽然疲憊地闔上了雙眼。沈梁以為他是終於認命服輸了,然而臨末了,那蒼白的唇邊居然浮現出一絲微笑。

作者有話說:

感謝小天使的訂閱!麽麽嘰!!感謝在2022-05-25 20:59:46~2022-05-26 20:57: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誰是誰爹 10瓶;soft他爹 5瓶;霽月清風、kazyua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