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石狐子掀開車簾子。

“先生,我們到鹹陽了,姒大哥去登記工籍,莆監正陪城門吏清查物資,寧師兄往葛覃館,甘師兄和采蘋姐煮了粥,讓我給你端一碗來,另外,這裏河水清澈,我背你去沐浴。”

秦鬱也已經醒了,正趴在被褥裏,拿著權與衡,擺弄著二十餘枚秦國的圜幣。

“先生?”

“青狐,這個圜錢……”

“先生,入鄉隨俗,春天到了就當去河裏沐浴的,再說,你也應該洗澡了。”

冬禁解除,城郊正舉辦雩禮。

神社,童子身披五色彩衣在雨神屏翳的麵前跳舞擊鼓,乞求今年雨水豐足;林間,鮮衣公子踏過淺灘追逐姑娘;樹下,黃發與垂髫投點子行六博棋,享受天倫之樂。

入秦以來,這是石狐子第一次看見大歡慶。秦律嚴明,重農抑商,就連士子宦遊也必須有公驗,否則不得借宿民家,更別提大興商市。石狐子怕秦鬱錯過了這段春光。

“好,好吧。”

秦鬱不知道是誰告訴石狐子說仲春河水適合沐浴,他怕冷,本不想,可又奈何不了自己是殘廢,而石狐子年輕力壯,隻好依依不舍放開圜幣,喝完麥粥,任石狐子把自己拖出去,放到河裏泡了一下。泡完,擦幹淨,他才能繼續說圜幣。

“先生,春天美不美?”

秦鬱想了想,回道:“還行。”

秦鬱知道,石狐子掌握銘文之後,一直想學用火,但因為用火需要使用鍋爐設備,而他沒有教學的場地,所以就先擱置了教程,先和石狐子討論秦國錢幣。

秦圜是模仿魏圜鑄造的,雖然近年改進很大,但在形製銘文方麵仍略顯粗糙。

“青狐,沿途,我讓人收集秦國各地圜錢,都在這,其中呢,有這個,上郡十年前鑄造的,也有這個,櫟陽三年前鑄造的,從銘文你能看出什麽道理嗎?”

秦鬱鑽回車中,小心地挑出五枚圜錢,圓形圓孔,放在石狐子的眼皮子底下。

石狐子思忖了一陣子,說道:“秦國的鑄幣點少,從銘文看,隻分鹹陽、雍城、櫟陽、漢中、上郡五處,如此,國內大的礦區估計也隻有這五個,資源很少。”

秦鬱點點頭,道:“這是其一,其二,不知你有沒有注意,自少梁、櫟陽到鹹陽,雖然礦產稀缺,但,從行經田地的情形看,農戶春耕所用的農具,已經全部普及為鐵製。”

石狐子道:“確實奇怪,銳士是秦國最精銳的部隊,尚且不能夠使用鐵劍,而河西新設的郡縣乃至鄉裏,官府卻不僅擁有鐵具,還能夠把鐵具下放給普通農戶。”

秦鬱道:“秦地廣闊,要實現這樣的取舍並不容易,這說明,邦工室對地方冶治掌控全麵,且,他們是嚴格按照邦府的計劃布置工事。”

石狐子嗯一聲。

陽光灑進車廂,照在圜幣。

閃閃發亮。

他看著秦鬱,有些走神。

秦鬱見此,笑了笑,讓石狐子依次權衡秦國圜幣,看看哪個重,哪個輕。

權衡之後,石狐子發現,即使有明文規定,同樣銘“釿”的錢幣,不同地方不同時期的重量仍有細微的區別,究其原因,除了磨損腐蝕和礦金本身的成分不同,還有可能是工藝發生了改進,亦或是,當地的經濟發展情況發生了變動。

秦鬱想找出對應的關係。

“青狐,拿秦國舊都雍城的這些圜幣來說,紋案十年沒有改變,已經和東邊鹹陽、櫟陽產生了差距,可,同樣是相隔甚遠的漢中的圜幣,它們,卻緊跟鹹陽的步調,積極改範,這就可以窺見三地工室之間的關係,當然,重量方麵,所有圜幣偏差都不多,這又說明秦國衡製恒定,律法在東西各地都能執行。”

“先生,我知道了。”

秦鬱說完這番話,見石狐子仍捏的是錯的權環,才覺得有必要過問,便把銅盤的權環抽掉,使那衡器的鎖鏈嘩地滑下,落了滿地:“在不在聽?”

石狐子一醒。

“在。”

石狐子不敢吱聲。

這段日子,貼身服侍秦鬱,他也不知自己怎麽回事,漸漸心生一種想要照顧秦鬱到老的念頭,他明知師門還有那麽多人,卻隻想由自己來做這一個人。

“在想阿葁?”秦鬱道。

石狐子道:“是,呃,不是。”

秦鬱搖搖頭,又哭笑不得。

這時,侍從通知入城。

石狐子道:“先生,咱們進城。”

※※※※※※※※

師門在門口集合。

秦鬱卷起簾子,迎麵是一座闕樓。

他自然聽說過,鹹陽初建時,一位法家士子在這裏造起闕樓,名之為“門”。二十年過去,士子已被車裂,然而,鹹陽曆經修砌,及至四門,如今已是離宮別館,亭台樓閣,繁華連綿十餘裏,渭水穿行其間,如銀河亙空。

不似垣郡年久失修,這裏處處還在夯土壘牆,挖排水道,一根根粗壯的圓木,一塊塊玉石,不斷從坡道運上工地,可見,鹹陽仍在以賞心悅目的速度成長著。

青春。

過門時,秦鬱所想隻有這兩個字。

一條貫穿南北的中軸大道,鋪開了二十萬人的世態。道路整齊寬闊,樓閣鱗次櫛比,綠酒、銅器、盆栽、木雕、寶劍,香氣與酒肉的腥氣撲麵,難以分辨。

紛繁煙塵之中,眾人還看見一列喊著口號行進的衛隊,他們肩甲紋狼,長劍懸腰,戈戟朝天,路線筆直,動作一致,眼睛炯炯有神,守著人眼看不見的律法。

此刻,姒妤接他們來了。

“先生,冶區在城西,咱們先去安頓。”姒妤說道,“近來,大良造新設‘大匠’之位,各地應聘的工師很多,咱們不管寧嬰,得趕緊搶一個院子占著。”

秦鬱道:“好。”

姒妤頓了頓,道:“先生,另外還有件事,雖然不是什麽大事,但,恐怕有些影響。”

秦鬱道:“什麽。”

姒妤說道:“方才交公孫將軍的判書時,我聽見路過的幾個工師說,將作府大監公冉秋,正就是鑄造‘六年,相邦衍之造,鹹陽工師,秋’的工師。”

石狐子道:“什麽?”

秦鬱苦笑。

“冤家。”

※※※※※※※※

鹹陽城西,將作府,邦工室。

院子正中的石頭縫裏插著一把長劍,劍鋒已折,而近劍柄處的銘文依然可見。

“後元五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庫——工師,秦鬱——冶,毐”

這是一片綿延十裏的冶區,從北宮而起至太陽落山之地,盡是銅與鐵的園地。劍石的左麵是執掌土木工程的三座司空府,劍石的右麵是負責兵器製造的寺工府、詔事府、鐵工兵室和弩工室,而劍石的正對麵,便是直隸將作府的邦工室。

無論是貢品、商品還是戰場所用,按規矩,每批運出的劍器都要先到這塊刻有秦鬱銘文的劍石麵前,迎著刃磨上一道,因而,不過一年,劍身已是傷痕累累。

此刻,劍石之上躺著一個人。

“我希望你們都聽清楚,洛邑周室桃氏燭子的真傳弟子,魯國公裔孫之後,姬氏秦鬱,今日入戶了。五年前,我派遣六百學徒為偷他的冶鑄工藝,你們笑我是一個瘋子,現在,我的學徒把秦鬱師門四十餘人全請來了,你們,就別笑了。”

大家都圍著他笑。

那人胡子長長,臉上蓋著一頂鬥笠,腿架得老高,嘴裏叼一根細長的青草。

是隻老仙鶴。

“可笑嗎?!”

仙鶴抬起手臂,廣袖飄落掛在肩頭,三根纖長的手指豎在空中,直指著雲霄。

“唉!三!”

眾人疑惑不解,紛紛揣測。

詔事府長官白廿笑了,他看向鐵工兵室的安年,戲道:“安年,你猜老仙鶴又在說什麽?他定是說,自己還需要三年的時間,才能洗清邦工室的恥辱。嘖嘖,垣郡之會,十把長劍,十把全輸,這豈是丟臉呐,換我是他,臉都燙得能煎餅了。”

詔事府負責研究先進工藝,與鐵工兵室走得近,總在推陳出新。他們機構精簡,工作以設計圖案為主,本是冶城最風光的人,然而,新工藝要經邦工室批準才能在郡縣冶署推行,數年來,他們受製於將作府大監公冉秋,始終翹不起尾巴。

公冉秋,就是老仙鶴。

在鹹陽,誰都不敢反抗這位被稱為仙鶴的公冉秋,因為,公冉秋活得比鹹陽城還久,當年商君在城南蓋翼闕時,公冉秋擼起袖子,在城北畫出了一座王宮。

宮裏,住著當今秦王。

“我看,未必是這個意思。”安年是位女工,平時衣著颯爽,說話也大咧,“老仙鶴性子實在,沒準指的是,戰場獲劍三千,寺工府的老狄又可以省工量了。”

寺工府在冶城的占地用人最為龐大,各類器物的製造流程都是即成,鹹陽二十萬人口的大小活計都歸這裏管,不僅是矛、戟、鉞、斧,劍、盾,還有馬車零部件、鍋、碗、瓢、盆、農具皆在這裏加工,裏麵分工也多,甚至設有樂府。

狄允是漢中出身的工師,總是守在公冉秋的身邊,替公冉秋擋開一切路障。

此刻,狄允正為公冉秋提著靴子。

左麵,司空府,一位青衣笑歎了口氣。

他是宮司空王玹,閹人。

“大良造在將作府新設立‘大匠’之位,總領諸工室,原本說好是從詔事府白工師和老仙鶴二人之中選一人的,現在半路又來了個秦鬱,變成三人爭位了。”

閹人說話的聲音不大,然而,此言一出,悄悄地傳開,得到了大家的認同。

公冉秋一聲長歎。

“我說的是,三代。”

白廿道:“什麽三代?”

公冉秋繞了繞手腕,說道:“二十年前,他們把合金的澆鑄由分鑄改進為渾鑄,十年前,他們把鍛鑄生鐵編入府庫,而今,據說雀門又在敲打趙國和韓國,想用黑金鍛劍,那我秦國,豈不是落後了中原整整三代的工藝?!唉,三代!”

一時無語。

狄允看了看眾人,平常地說道:“公冉,大良造設‘大匠’之位,本就為了向王上表明強軍的決心,而秦鬱桃氏名家,精通中原冶術,又受五大夫公孫予推薦,如果真有野心,任‘大匠’是遲早的事,我們應該怎麽與他相處?”

“廿。”公冉秋從狄允的手中拿回靴子,俯身套好,把口中的草嚼著吃了下去。

良久,白廿應了一聲。

公冉秋說道:“不管詔事府和將作邦工室之間多少誤會,不管我否過你多少苦心研製出的方案,我們,那是一起在北宮裏挖過糞坑的。我希望讓秦鬱知道,秦國的兵器落後中原三代,並不是因為我們愚笨,造不出來,而是因為……”

白廿道:“我們窮。”

公冉秋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狄允,去市裏轉一轉,河西打通半年了,看有沒有齊錦,給阿葁裁套新衣裳吧。”

狄允說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