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麵是蘭草和蕙草。”秦鬱又選出一段縫著香囊的紅綢,放到石狐子的唇鼻間, “其中有一股尤為濃鬱的清香, 聞見她, 就好像周圍的一切都靜止。”

石狐子動了一下喉結, 仿佛那些香氣是凝固的,可以吃下去, 擋一擋饑餓。

“她叫芷若。”秦鬱道, “好聞麽。”

“嗯。”石狐子道。

“那讓我為你係上, 好麽。”秦鬱在石狐子耳邊說道, “明日,對你很重要。”

比起寒冬時在臥榻病懨懨接受照顧,秦鬱更樂意在春夏之季身體健康時與石狐子相處, 因這樣,他才能體麵的, 以年長之人的姿態,悉心照顧石狐子的情欲。

“謝先生。”

石狐子一字一頓。

石狐子心裏其實已不在乎那支骨簪, 也不在乎坊主的名分, 因為龍泉十八劍的範是二人共同設計的, 他和秦鬱早就合二為一, 卻直到此刻,回憶起離開鹹陽時, 秦鬱見他把簪子退回而發出的歎息,石狐子才明白,那是秦鬱想要存蓄的心。

石狐子恍然, 秦鬱是希望看到他對簪子表現出興趣的,既如此,他就得擔著。

石狐子起身,站在秦鬱麵前,低頭解開右衽,鬆開左襟,一襲深衣滑落草席。他手腳修長,筋骨分明,尤其胸腹肌肉的線條硬如刀刻,左胸仍留有一條長傷疤。

“青狐,你的身子真壯實。”秦鬱滅去燈火,溫和笑著,羨慕著,也不太敢細看。

而後,秦鬱一手捏赤紅的綢帶,一手繞到石狐子的腰後,緊貼著那片溫熱的體膚,將綢帶圍到石狐子的腹前,把左端埋在下麵,右端縫香草麵朝裏,花鳥雲紋麵朝外鋪平,微抬一個傾角,纏繞三圈。石狐子的呼吸很輕,胸膛卻有些顫。

紅綢千絲萬縷,扯到最後一寸,仍有一條細如藕絲的線追著秦鬱的手指牽出。

“先生,你也好看,你……”

一陣洶湧熱流湧入石狐子渾身筋脈,念的,盡是二人在楚地經曆過的死與生。

如果再來一次風雪,他絕對不會再允許秦鬱涉險,即使是綁著,他也要把秦鬱綁在寬敞而溫暖的廣廈之中,讓秦鬱穿著這件不染俗塵的素衣,等他回來問安。

“別急,還沒好。”

秦鬱道。

石狐子感到一點冰涼,往下看,見秦鬱不知何時又取來了一枚青銅鳥頭帶鉤。

秦鬱從未伺候人穿衣,動作也不熟,先自己比劃幾次,笑了笑,自語道:“是這樣。”然後,將鉤紐嵌入右邊的帶孔中,鉤弦向外,鉤首勾掛入另一端的穿孔。

“先生,帶鉤穿在外才好,這樣多遭罪,又重又涼。”石狐子用指腹撫摸鏤雕的凹凸紋路,抬起臉,對秦鬱笑道,“眼珠是渾鑄,你定最不喜歡它,才送我。”

秦鬱沒有回答,自去洗手。

石狐子聽見水聲,卻隻能看見秦鬱長發垂腰的背影,他抿了抿唇,覺得不滿足,於是跟到秦鬱身後。二人影子剛重疊,水聲停止了,秦鬱捏起絲絹擦雙手。

“先生……”石狐子撩開秦鬱肩頭的銀絲,看見從耳根至脖頸泛著一片緋紅。

“先生,你也好看,不僅是好看,那太膚淺,你是我見過這世間最高貴的人。”

秦鬱靜靜地聽著。

耳後一時遇寒,本應覺得冷,奈何,臆想著石狐子正盯住自己,竟越燒越燙。

石狐子知道,秦鬱走不動。

石狐子抬起秦鬱的一條手臂,把整個人打橫抱起來。秦鬱身材高挑,骨架本不算小,但因長期缺鈣,所以骨頭很輕。石狐子一路把秦鬱抱到床幃,輕車熟路。

香草灑得到處是。

月色如洗,草廬間是兩個人急促喘息,石狐子的身體很熱,像燒著一團火,出了汗,更覺紅綢緊縛。秦鬱躺著,清瘦的雙臂緊緊環抱石狐子傷疤密布的脊背。

秦鬱喜歡石狐子的吻,熾熱如岩漿的氣息,每回都貫徹他的肺腑,直抵丹田。他更舍不得叫石狐子委屈,所以總是任憑采擷,還引導著石狐子入自己更深。

這夜,二人都過得很瘋狂,不知是誰向誰索取,反倒像在對過去的所有告別。

※※※※※※※※

三月三,晨光明媚,長虹貫林泉。

秦鬱醒來時,裏衣全已是新的。

那支骨簪,擺在枕邊。

窗軒之外,童子追逐嬉鬧的腳步,山民口中嘹亮的山歌,紛紛傳進草廬之中。

桃氏眾人,凡冠者以下男子,白襦裏全都係著大紅的腰帶,時刻準備著出發。

秦鬱推開柴扉,看見石狐子抱著一個嬰兒來到自己麵前,身後跟著甘棠和文。

“嗯?”秦鬱清了清嗓子,“又是誰家的孩子?這麽胖,看來以後要吃不少。”

姒妤笑道:“先生,這是甘坊主的,去年生,剛滿周歲,他們在江南,聽說咱在房陵春沐,就連日趕過來了,一請先生給定個名字,二也想得湯池靈氣[1]。”

甘棠領著文,拜秦鬱。

文和敏的長相都秀氣,文的眼睛卻比敏大得多,平添幾分巴蜀女子的靈韻,是桃氏門中數一數二的樣貌。饒是如此,文性情恬靜,怕羞,因為是頭回見到秦鬱,所以步步小心,方才突然聽秦鬱說一句“吃不少”,立即低下臉,不敢作聲。

“哎呀。”秦鬱笑著伸出手指,在嬰兒肥嘟嘟的臉前繞圈,“拿紅綢來吧。”

聞言,文緩過鬆一口氣。

“謝先生。”

秦鬱自知手涼,碰到肌膚容易引起不適,於是,在那嬰兒幹眨巴眼睛,將將冒出哭啼時,秦鬱微微一笑,自認眼花手殘,迅速把紅綢一股腦全塞進繈褓之中。

“好啦。”秦鬱道。

“真好。”石狐子附和道。

“好,好。”姒妤笑道。0.2.2.3.

文也跟著笑了笑。

師門喜添人丁。

“走吧,路上說。”

秦鬱拍了拍甘棠的肩膀。

一路,青蔥綠意,花開蝶舞,鄉人與他們同行,溪水邊歡歌笑語,熱鬧非凡。

不遠處,湯池所在,白霧朦朧如仙宮。

秦鬱對甘棠道:“召南詩說,‘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後人不忘前人,留下樹木睹物思人,亂世千百家,大概就是這樣生生不息,代代相傳。采蘋的孩子我起名為‘季’,是青春年少之意,你的孩子,就名‘芾’,是草木茂盛的意思。”

甘棠點了點頭。

※※※※※※※※

小半時辰,湯池到了。

秦鬱聞見硫磺的味道。

“先生快看!”石狐子指向前方。

朦朧水霧之中,依稀可見高低十餘座清澈的湯池,池子星羅棋布,有的在洞穴裏,有的在樹蔭下,有的在山岩旁,還有整條河流冒著熱氣,可以遊泳跳水的。

他們不是來得最早的。

鄉裏的孩子光著屁股,在山頂的星湯邊玩耍,常常站成一排,比賽誰尿的遠。

年輕的男女潑水調情,叢間**。

“這麽多人,我們從何處下去。”姒妤苦笑道,“總不好意思和小孩子搶。”

“姒大哥,看我的。”石狐子道。

“你莫要胡……”

姒妤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石狐子集合門下所有小屁孩,一人發了一隻彈弓,緊接著,經過激烈的“交戰”,孩子們在星湯落於悅湯之處,打下一片江山。

大家紛紛入湯沐浴。

“先生,我在這,下來。”

一片白氣中,秦鬱駐足尋找方向,腳腕忽然被一隻濕手握住了。秦鬱揉了揉眼,見石狐子淌在清水之中,肩披的白袍隨波**漾,腰間那紅綢格外醒目亮麗。

“水熱不熱?”秦鬱道。

石狐子笑了笑,躍到岸邊。

“先生,右腳先,誒,好……”

石狐子蹲著,耐心為秦鬱解下草鞋,然後把秦鬱抱在身前,一點點放到水裏。

香草芬芳彌散,水流溫柔。

秦鬱深吸一口氣,坐在石頭邊。

石狐子捧起水,從秦鬱的脖頸和肩膀之處澆下,一邊輕聲問道:“熱不熱?”

秦鬱莞爾道:“還行,可以洗頭。”

語罷,秦鬱自己抽簪,散下長發。石狐子站在他身後,小心侍弄梳理,用草木灰的浸液滴淋,然後洗淨,再塗抹一遍香草汁,拿梳子梳順。石狐子從小就習慣伺候人,所以梳頭的動作既快又細致,從來不會扯痛秦鬱,比家仆都做得好。

“你洗過沒有?”秦鬱側過臉問道。

“先生聞一聞。”石狐子道。

“我不聞你。”秦鬱道。

石狐子笑著唱起橘頌。

“那,我就先去別處,先生你再泡一會,時辰到了我會來叫,別走神太久。”

暮春時節,山花爛漫,花瓣隨著和風飄入湯池,繽紛顏色,在水流間旋轉。

秦鬱抬起手,看見皮膚泛著粉紅,心裏感到很暖。他捧起水,灑回湯池,連續三次,然後仰望天空,安靜地對自己親自執掌近二十年的範坊做了個告別——他依然會保持做胚和範的習慣,但事實是,命運取走他的天賦,傳給了下一代人

他的手因疾病再也握不穩刀杆,但會有下一代人與他共同實現桃氏的信仰。

秦鬱定下心,一個人坐了陣子,見時辰差不多,於是主動起身,坐回了岸邊。

“姒妤,讓大家回來。”

“是,先生。”

“怎麽就結束了,還沒玩夠,方才有個小無賴欺負姑娘,我看見,一氣……”石狐子擦著頭發,拖著草鞋回來,看見所有人都圍坐成一個圈,就等著自己。

“先生。”石狐子停在原地。

“青狐,你穿好衣裳,紮好發髻,然後過來,拜我一下。”秦鬱平靜的說道。

“是。”石狐子道。

方才還在打鬧的一群人,突然間肅穆,仿佛花草退色,林間唯有青鬆綠柏。房陵鄉裏極敬重為他們改造耕犁和削刀,教他們煉製白錫的桃氏,於是自覺讓路。

風卷雲澤,水過青山。

一個時辰之後,秦鬱取出象征範坊坊主的骨簪,平穩地穿過了石狐子的發髻。

石狐子再行三拜。

自此,桃氏門中的模範之權發生變動,所有劍器的初胚,將由石狐子來製作。

初夏,師門南下。

秦鬱與石狐子攜著龍泉十八劍,再次登臨劍池寨,敲響了與左千論劍的鍾聲。

作者有話要說:[1]房縣溫泉位於湖北房縣城東5公裏的土地嶺,又稱“大溫泉”,“大湯池”。早在春秋戰國時期,人們就發現山間石穴中有泉水流出,其熱如湯,四時常溫,便鑿泉建池,起名“湯池”,並用“湯池”水洗浴和灌溉。房縣溫泉洗浴灌溉始於春秋戰國,唐人建殿宇、亭閣,清初引泉建池,後又擴建寺院,取名“溫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