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北第二天來的早了一些,雖然也是趁著夜色,還把張揚的紅色賓利換成了黑色大眾。

除了保暖的加絨風衣,秋意北能怎樣不起眼,就怎樣打扮自己。

他下了車,從副駕駛上小心翼翼拎出一個小的保溫袋,走進單元門時還對著包裹笑了笑,便三步並作兩步跑著上樓梯。

當他爬到四樓半時,從陸渟現在居住的屋子走出了一個和藹的老人家。

秋意北下意識停下腳步,向後撤了撤,躲進樓梯拐角處。

隻見那位老人家剛走出房門,身後就探出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秋意北一眼就認出了那是陸渟。

隔得有些遠,秋意北聽不清陸渟對老人家說了什麽,隻能看見過了一會兒,老人家就與陸渟告別下樓,陸渟則關上了門。

秋意北見躲不過,便想裝成這棟樓的其他居民,沒想到被老人家一語戳穿。

“孩子,你是來找囝囝的吧?”

“囝……囝?”大概是老人家對陸渟的愛稱。

想及此,秋意北也不自覺低頭一笑,很可愛的稱呼。

老人家壓小了聲音,湊到秋意北跟前說:“快上去吧,夫人今天沒鬧,病好了很多,現在睡熟了,我給囝囝做了好多他愛吃的,你也快上去一起吃。”

“老人家您……認識我?”

“我在囝囝手機裏見過你,睡的香香的呀。”

“啊?”

秋意北不記得陸渟手機裏什麽時候有的自己照片,還在猶豫是問一問還是趕緊道謝去找陸渟,就聽老人家發現了他手裏的保溫袋,問他:“給囝囝準備的?”

“嗯,”秋意北溫柔一笑,“做了個小甜點,給他開開胃。”

“囝囝不愛吃甜的的。”

秋意北剛要說他知道,所以特意減少了糖的用量,老人家就像是和秋意北嘮起了家常,又說道:“他小時候被扔在孤兒院門口就是吃了好久的糖,我從家裏窗戶看著,可憐的緊啊。”

說著,老人家還歎了口氣。

“我瞅見他媽媽懷裏抱著個小嬰兒,卻把囝囝扔在了孤兒院門口,還給了囝囝一塊糖。後來囝囝和我說,他的媽媽告訴他,糖吃完了媽媽就來接他了,可是糖塊太大了,他怎麽都吃不化,眼瞅著天就要黑了,他害怕,就把糖塊吐出來,放在地上用小拳頭砸,用石頭敲。糖塊碎成了幾小塊,他就從地上撿起來塞進嘴裏,可是糖是化了,他的媽媽也沒來接他。”

晏燕曾和秋意北說,在27號的那些日子,別人或許一個擁抱才能笑一笑,陸渟隻需要一塊糖就夠了。

可是後來——

秋意北看向自己手中這道減糖的冰乳酪。

——他連糖都不需要了。

“你也是奶奶的好孩子,好孩子乖,別給囝囝吃糖,啊。”

老人家說完,不等秋意北反應,自顧自下了樓去,隻給秋意北留下老人家這個年紀並不怎麽佝僂的背影。

或許是聽到了樓道裏有動靜,秋意北再抬起頭時,陸渟恰好開了門。

果然如老人家所說,她給陸渟做了很多道家常菜,隻不過一看,就發現陸渟沒動幾筷子,而且也不打算再吃了。

秋意北:“你聽見我的聲音了?”

陸渟神色懨懨地窩在沙發裏,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病容,“沒有,我是在想,你今天怎麽還沒來。”

陸渟這番話說的麵無表情,語氣毫無起伏。

秋意北放下自己帶來的保溫袋,坐到陸渟麵前。他明明已經吃過飯了,卻還是裝作自己胃口大開的樣子,拿過陸渟的碗筷,邊說飯菜真香,邊往嘴裏塞了幾大口。

陸渟好像被秋意北的吃相勾的也有了點食欲,坐了起來。

秋意北抓住機會,夾起一塊雞肉直接塞進了陸渟的嘴裏。

“嚼。”

陸渟茫然地嚼了嚼。

秋意北被逗得一笑,“咽了。”

陸渟聽話地咽了下去。

就這麽一個瞅準機會塞飯,一個說讓嚼就嚼,說讓咽就咽,陸渟還真吃進去了小半碗飯。

天徹底黑了下去,秋意北收拾桌子上的碗筷,站起身時不小心踢到了他帶來的保溫袋,眸色一暗,不動聲色地將它推到了桌底。

陸渟趁著秋意北整理桌子,去檢查了蔣芳月身上的儀器,確保正常運行,以及蔣芳月的各項身體數值都處在正常區間。

“走。”秋意北過來牽住陸渟的手,帶他出了屋子,一路向上,爬到了頂層7樓。

老式居民樓年久失修,各個出口都生了鏽。

秋意北爬上鐵架子,半天沒推開通往天台的鐵蓋子,最終不得已放棄,和陸渟並排坐在了六層半的樓梯上。

秋意北用風衣把陸渟整個包裹住,右臂環上陸渟的身體,陸渟自然而然地把頭擱在了秋意北的膝蓋上。

秋意北的另一隻手摸了一把陸渟的額頭,還是有點發熱,陸渟也時不時輕咳幾聲。

手挨上了陸渟就不想離開了,秋意北也想時刻監測陸渟的體溫,避免又燒高了。所以他的手就在陸渟的額頭旁,一圈一圈繞著陸渟額前的一縷頭發。

兩個人之間保持了很久的沉默,除了陸渟輕咳時,秋意北會低下頭,安撫地親吻陸渟的耳朵,其餘時間,他們兩個就像是兩尊雕塑,如果不是窗外的月亮爬起又落下,時間仿佛就此被他們人為靜止。

“你來找我的三天前,我收到了一筆五十萬元的轉賬,來源不明,但是恰好是治療母親一個療程的費用。”陸渟突然開口。

秋意北手指一頓,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這個人時刻關注著你,不讓你和我相見,卻又對你不忍心了。”

“我收到的轉賬還有一筆,在昨天,二十萬,同樣來源不明。”

秋意北皺起了眉,“兩股人?”

陸渟輕咳幾聲,搖了搖頭。

秋意北又摸了一把陸渟的額頭,還好,沒燒上去。

“還不願意告訴我,分開的一個月你在哪裏嗎?”秋意北把自己的頭輕輕枕在陸渟的頭上。

“這一個月,”陸渟選擇不回答,“你過得好嗎?”

秋意北立刻道:“不好,一點也不好,頭快疼死了,你心疼嗎?”

“心疼,也快疼死了。”陸渟說。

“我找了所有地方,還給文心師姐打去了電話,我托警局的朋友打探消息,可是他們什麽都不說……你是在裏麵嗎?”

陸渟不說話。

見到陸渟這樣的反應,秋意北其實心裏已經有數了,“怎麽不把我說出來,我是你的共犯啊。”

“對啊,你是共犯。”陸渟輕聲重複。

“怕我的幽閉恐懼症加劇嗎?還是怕我頭疼?”

都不是。

陸渟拉下秋意北放在他額頭上的大手,把他溫熱的指尖攥進自己發燙的手心裏。

“……我怕我心疼。”

秋意北的心髒一下子像被一隻無情的大手攥到一起,又猛然鬆開。

他用力擁住陸渟如今變得過分單薄的身軀,說:“我的心也開始疼了。你真的快要把我害死了,陸渟……”

陸渟聽了反而微微笑了笑,“那就……一起吧。”

屋外夜間呼號的風突然停了,停了很久,兩人之間隻有心跳聲的靜謐也持續了很久,時鍾的分針轉了幾個圈,時針指向了數字3和4之間。

秋意北扶正陸渟的上半身,站起身剛準備把陸渟抱起來,後腦突然一跳的疼,他的傷其實還沒有完全康複,偶爾的疼痛還時不時侵襲著他。

但他為了不讓陸渟看出來,裝作無事地向下走了幾個台階。

秋意北剛要回身問陸渟有沒有力氣走路,身後突然撲來一個用力的擁抱。

“想讓我背你?”秋意北笑著問。

陸渟不回答,牙齒卻在解秋意北頸上的項圈。

等秋意北發現陸渟在做什麽時,陸渟已經叼著項圈把它扔到了地上。

伏特加信息素的味道鋪麵而來,陸渟猛咳了一陣。

也是因為信息素的壓製被一瞬間解開,秋意北的頭痛也在同時消散的一幹二淨。

陸渟緩過了那陣咳嗽,說:“明天別來了,你需要休息。”

秋意北執拗道:“我來這裏休息。”

陸渟再次不說話了。

自從這次重逢,雖然兩人分別時間不長,但秋意北總覺得陸渟有一點變了,他看不出來,他心裏發慌。

秋意北壓下心底的不安,一把把陸渟背到背上,說:“別瞎琢磨了,明天我還來,每天我都來,直到你回家。”

秋意北說完,就邁著穩健的步子,慢慢地,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向下走去。

陸渟在秋意北的背上,告訴秋意北,歐陽榮本來打算把秋意北無罪的證據以郵寄的方式交給方麗市公安總局,但因為婚禮上的變故讓歐陽榮不放心,所以第二日親自去了方麗市,但沒想到,將證據交上去後,就被不知名的人綁架了,前段時間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

陸渟說,他讓歐陽榮先躲起來好好養傷,歐陽榮不放心陸渟,昨天偷偷來過這裏,陸渟看出他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所以和秋意北說,歐陽榮給他用。

秋意北每句一回應。

陸渟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他說:“這次你來……好不好?我想歇歇……”

“好……你歇歇,有我在呢,老公在呢,是不是?”

“是”的氣音都沒發出一半,陸渟就睡了過去。

秋意北恰好背著陸渟走到那間小小屋子的門外,他卻沒有開門,而是站在門外站了很久。

最後他沒有進去,而是背著陸渟下了居民樓,出了小區,出了北郊貧民窟,走上了大道。

秋意北背著陸渟,慢慢地走。

他突然想起那晚陸渟敲下幾枚鋼琴鍵寫成的曲子,不自覺哼了起來。

他背著陸渟走了一個晚上,那首曲子也哼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陸渟醒時,好好地躺在單人沙發上,身上還蓋著秋意北的風衣。

陸渟撐起身子,夠到桌子上的手機,點亮屏幕,發現收到了一條來自秋意北的消息:

“記得吃藥,好好吃飯,天黑了等我。”

陸渟起身時瞥見了被秋意北藏在桌下的保溫袋,他拿出了那份特別的冰乳酪,挖了一個勺尖,嚐了嚐。

是甜的。

他不喜歡甜的。

但是這份甜剛剛好,他喜歡。

陸渟放下勺子,在手機上打字時,嘴角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彎起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他回他:“秋大老板,跑調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