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兩人都因為那一聲“李總”停了停,兩秒後,王銘清轉身。

在那一天的那一刻,林輕沒有跟著王銘清,以至於在很多年後她還在問自己,為什麽?

也許當時在她的潛意識裏,她是不相信以丁巾巾的本事能把李洛基怎麽樣的,除非丁巾巾在床底下藏了把機關槍,或者直接藏個男人。

總之,從那一步起,蝴蝶在巴西扇動了翅膀。

走廊裏到處都是人,穿白大褂的醫務人員和穿西裝的男人們有條不紊地擠成一堆。

在這麽一大幫顏色單一的人裏頭,那個穿著明黃套裙的女人就特別顯眼。

不得不說,能把黃色穿好不比能把黃色寫好容易,而這個女人她很不容易地做到了。

她高,她白,她美,她氣質好,她站在剛趕到的王凱行養子王意身後,簡直就等於一麵寫著“白富美”的廣告牌。

王意到了後,很快安排非萊茵工作人員排排坐,走廊裏一下子寬敞了不少。

大家一坐下,目光有的沒的朝黃裙子的女人飄過去,一是看美女,二是看美女,三是猜測美女的身份。

林輕就是在這個時候阻斷他們視線的。

她跑得比較急,壓根沒注意周邊環境,更沒注意那隻伸出來的高跟鞋。

於是“噗”的一聲,林輕在溜冰場似的地麵上滑出去好遠。

她爬起來的時候,那女人剛收了腳,半托著下巴,眼神鄙視地:“這裏是醫院。”

簡直是一秒鍾從大家閨秀變惡毒婦人。

王意尷尬地咳了一聲。

林輕撕掉手腕上一塊蹭破的皮,隻看了她一眼,就又朝著手術室追過去。

搶救室外頭,護士正在勸:“王先生,您就把手機給我吧。馬上就要打麻藥了,您這……這也有點太了。”

**的那個根本聽不著,隻眼神渙散地用一根手指一下下按著屏幕,每動一下,麵部肌肉就會因為疼痛抽搐一下。

好在他人長得好,不然此刻一定是一臉猙獰。

關鍵時候護士長走過來,直接一針管下去,“啪”,手機掉了。

林輕表演的,剛好就是這個接手機的特技。

護士長認出她來:“林小姐啊?你怎麽跑這兒來了?這手機看著挺貴的,你可給攥好了。前麵就是無菌區,你去後頭等等啊。”

林輕捧著手機,就一個問題:“姐,他死不了吧?”

護士長麻利給人掛上吊瓶,醫務工作者生死看多了,凡事看得比較開,什麽時候都能開開玩笑:“沒傷著脾髒、肝髒、或者腹主動脈就死不了。”末了加一句寬慰,“看這玩手機的精神頭,應該沒傷著。就是得小心著別傷著那個功能,你知道的,男人嘛。”

手術室的大門在身後關上,林輕再一次從眾人麵前走過。

“你手裏的電話,”絆了她一腳的人伸伸手,“給我。”

林輕瞥了她一眼。

這個女人,從剛才起就給她很熟悉的感覺。

不管是動作、語言、神態還是那找抽勁兒,都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但她現在沒空認親,才走出一步,被對方攔住了。

她居高臨下看了眼林輕,再伸手:“我脾氣不好。”

巧了,林輕脾氣也不好,這時候不想和她廢話,直接把手機一揣,一出手就是一個小擒拿手。

她算好了,這些人裏會點功夫的都是王信宏的保鏢,沒道理為了一個女人和她動手。隻要這女人沒幫手,就纏不了她多久。

沒想到對方根本不需要幫手,反應出奇地快,細胳膊壓著林輕的拇指一轉,瞬間掙脫了林輕的一抓,另一隻手反客為主來抓林輕手腕。

林輕萬萬沒想到對方也是有底子的,兩人劈劈啪啪拆了幾招,竟然不分勝負,最後還是一直看戲的王意起身來拉了這個架:“小霍,小林,別鬧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兩人停手,那女人理了理頭發,沒什麽耐心地:“有意思嗎?”

林輕把手機掏出來,往走廊邊上的垃圾桶裏一扔,繞開她走了。

走出幾步,林輕想了想,想起來她像誰了。

像自己。

丁巾巾的病房門大開著,有護士進出。

林輕進門,先看到的是丁巾巾父母緊張的臉,和與他們對峙的王銘清。

然後,她看到王銘清身後的李洛基。

他仰頭半靠在沙發上,左手握著把紅乎乎的水果刀,右手捂著胸口,指縫間都是血,紫襯衫上暗紅一片。

丁巾巾坐在**,臉上一片瘋魔,不知是是哭是笑。

腦子裏轟的一下,所有血液一股腦湧到頭頂,炸了。

林輕有一瞬間的失聰。

幾乎沒用任何反應時間,她推開王銘清,抽出生死不明的那人手裏的水果刀,一步搶到床邊,朝著神誌不清的丁巾巾就是一刀。

丁巾巾的母親尖叫一聲,丁巾巾的父親衝上來掰她的手腕。

整個病房混亂一片,隻有丁巾巾坐在**,不躲不閃,神情恍惚。

林輕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麽邪,她看見丁巾巾母親的嘴巴一開一合,連丁巾巾父親眉心愁出的三道紋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

她是魔怔了。

佛曰,人無善惡,善惡存乎爾心。

佛又曰,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

前塵往事一起湧上心頭,曾經的癡迷、愛戀、痛苦於這一瞬間,諸神歸位。

她不知道自己慌亂中到底傷了誰,回過神來時,丁巾巾臉上有一道拇指長的血口子,丁巾巾父親的袖子被削下去大半。

抓著她手腕的人身高腿長,擋住了背後的日光,他的右手垂在體側,手心殷紅,胸口暗了一片,襯衫卻完好無損。

在丁巾巾又一波的尖叫聲中,林輕慢慢掙開他的手,後退一步:“你?”

他伸出手,露出手心翻起的皮肉:“沒事?”末了看了眼病床,冷笑,“太拿自己當回事了。”

丁巾巾神智恍惚地摸摸臉:“哥哥,你為什麽不要我了呢?”

說完自己低頭思忖了一會兒,忽然摟過她父親:“媽媽,他為什麽不喜歡我?他為什麽就是不喜歡我呢?”

她母親看不下去了:“今今啊,那是爸爸,媽媽在這兒呢。你別哭了,趕緊讓大夫看看臉吧,啊。”

結果她自己倒是先哽咽了。

丁巾巾母親扭頭摸了兩把淚,直和李洛基道歉:“李老板,您放過今今吧,她從小就喜歡您,怎麽舍得對您動手呢!一定是藥勁兒沒過,這孩子這幾天一直都恍恍惚惚,您大量,放她一馬吧!咱們兩個老的在這兒替她給您賠禮了!”

她說著,扯了丁巾巾父親,顫顫巍巍竟要給李洛基跪了。

林輕轉身去看李洛基,卻見他已經沒什麽興趣地轉了身:“談也談了,鬧也鬧了,這麵子我是最後一次給了。”

他說完,朝丁巾巾父母點點頭,一眼沒看**的丁巾巾,轉身出去了。

王銘清跟了出去。

林輕落在後麵,丁巾巾父母看她的眼神十分警惕。

她在心裏歎口氣,說:“叔叔,剛才對不住了。”轉向丁巾巾,“上個月我和劉宗見麵的事,你告訴過誰?”

丁巾巾表情茫然地想了一會兒,語氣平靜地反問:“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倒也聽不出是正常還是癲了。

林輕笑,故意讓丁巾巾父母聽見:“我上次問了劉宗這個問題,他也沒有告訴我,然後他死了。”

丁巾巾的母親剛才是見識了林輕的橫,直勸:“今今,有什麽事兒好藏著掖著?有什麽事兒比命還重?你倒是說啊你!”

丁巾巾咬著牙:“林輕,我不怕死,我死了也不會讓你好過。”

林輕知道問不出來什麽,打了個招呼走了。

走廊盡頭,手術中的燈還亮著,黃裙子正指揮著一個黑西裝拿酒精棉擦手機。

李坐在長椅上,王銘清站得遠遠的,一副在看畫的形容。

林輕坐下時,李洛基揮了揮纏著紗布的手:“剛才去哪玩兒了?”

林輕越過紗布看了眼他胸口:“你是故意的。”

李公子忽然就笑出聲來,吊兒郎當地:“我要是躲得慢點兒,可就見不著你最後一麵了。”

林輕沉默了。

半晌,她很艱難地開口:“剛才那個情況,其實挺明顯的。要是你真的被她捅死了,護士和王銘清她們不會那麽淡定,你也不會還把刀□□。可就是這麽明顯一件事兒,我竟是沒看出來。”

她搖搖頭:“我發現,我竟然沒覺得丁巾巾要殺你是件不可理喻的事,我甚至以為她成功了。”

她忽然問:“哥哥,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的一條腿壓上另一條,挑起一邊嘴角,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兒。

林輕哈哈一笑,語調一下子輕快起來:“因為我很理解她,這種和你同歸於盡的事兒,我也能幹出來。”

他挑起的嘴角僵在哪裏,半晌,他拿了西裝外套,起身時在她耳邊曖昧道:“求之不得。”

李洛基走了,倒是把張秘書給她留下了。

張秘書看了看還關著門的手術室,貼心地:“林小姐,不然咱們等會兒再走?”

林輕一愣,曖昧地:“怎麽?張秘書你也看上那個黃衣服妞兒了?”

張秘書趕緊解釋:“哎呦我的林小姐哇,這話可別給小張聽去了,你以後可就再也見不著三條腿的小張了哇。再說了,那位可是信宏大股東霍先生的千金霍及佳霍小姐,那脾氣……要是給霍小姐聽見你剛才那幾句,小張估計三條腿變一條腿了哇。”

“貨極佳?”林輕納悶,“能忍這名字這麽多年,她脾氣也算好的。不過既然你不看,我們回去吧。”

兩人往電梯去時,遇上了張超。

“哥?”發聲的是張秘書,那一聲叫的林輕一哆嗦。

張超摸摸張秘書腦袋:“刀刀啊,哥和林幾句話。”

張秘書尷尬地躲開張超的手:“林小姐…….?”

林輕從震驚中緩過勁兒來,艱難地說:“刀刀啊,要不你先下去取車?我和張哥嘮幾句。”

林輕目送著身材窈窕的張秘書進了電梯,轉頭看向馬甲都蓋不住胸肌的張超,嘴角直跳:“萬萬沒想到啊,信宏和宏基還真放心,也不怕你們兄弟倆互相透露機密。”

張超搖頭:“咱們要是連這點忠誠度都沒有,早就被老總們開了。”說完直接掏出一張支票,“小林子啊,這是上次的15o萬。我這次找你,是想談下一筆買賣。這次黃副總跳樓、那位被襲絕對不是偶然。我剛才去揍了姓黃的小子一頓,他交代是有人給他發了黃副總生前和那位爭執的錄音,這才一時腦熱覺得他父親是被害死的。”

林輕莫名其妙:“張哥你找我談什麽?”

張超又摸出一張空白支票:“筆買賣了,張哥也不拐彎抹角。我想請你查查是誰看不得那位好。”

林輕更加莫名其妙:“你們信宏那麽多能人……”說到這裏反應過來,“你是說,是信宏內部的人想讓他死?”

張超伸出一根手指:“就說你腦子好使。老爺子老了,下頭就少爺一根獨苗。前些年那位對生意沒興趣,加上平時不露麵,想害他也沒什麽機會。這陣子那位忽然接手三家子公司,還上來就大刀闊斧幹了幾件大事,可是有人坐不住了。”他不動聲色瞅了瞅王意,“就單說他那位舅舅,約莫這些天就沒睡過一個好覺。還有那些個副總們、股東們,有多少利害關係在裏頭牽著呢。信宏的人不能用,那些個私家什麽的又隻能查查婚外情,你張哥也沒那腦子。你說可咋辦?”

林輕默然,半天問:“張哥,你和我說實話。他那些冷笑話是不是從你那來的?”

張超可冤了,傷心得直捶胸:“小林子你可別冤枉你張哥,你張哥就這欣賞水平啊?那不前幾櫃壞了個角嘛,你張哥就從小胡子那兒拿了本《笑話1ooo則》先墊著。結果這書就給那位看上眼了,天天翻啊,一邊翻一邊挑,有時候還選幾條問我哪個好。哎呀我的小祖宗啊,前頭十年都沒和你張哥說過這麽多話。”

林輕再次默了,又是半天:“行,這事我接了。錢咱們事成再說。那個,張哥,你下次能拿點小畫冊墊墊不?”

張超一副了然的模樣:“哎呀,張哥懂你!啥姿勢的都有!”看了眼手術室,“小林子,不等著見見?”

林輕眼神一黯:“不了。”

張超從左從右從上從下仔細瞧了瞧她表情:“小林子,你對那位到底什麽想法,能給張哥透透底兒不?”

林輕一愣,很快答:“就像張哥對小胡子哥那樣。”

張超看她表情,直搖頭:“平時挺爽快一人,怎麽越來越磨嘰了。”

他哎呀哎呀歎了半天氣,小馬甲都快被揉爛了:“張哥知道,那位不怎麽會說話,更不會哄小姑娘開心。什麽送花啊、送包啊、搞浪漫啊、先上車後買票啊……這些你當你張哥沒教過?人家看不上!要不是這樣,老爺子早就抱上外孫了!”

拍了會兒大腿,張超又說:“咱們正常人稀罕的那些個東西,他都不懂,也不想懂。但說句良心話,那位對你是真用心,就和邪教沒兩樣兒。大夫以前也說過,他這種情況,平時能看到的人啊事兒啊不多,可一旦認定什麽,那就是一心一意。這幾個月看下來,別的張哥不敢說,但‘很用心’三個字,還是能擔個兩遍。”

“他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就一點點試。你高興了,他自己傻樂半天;你要是有哪點不滿意,他能反思一整天。你和李公子的事兒張哥不多問,但欺負老實人也不帶這麽欺負的。張哥是不知道你們說了啥,那位在外頭等了你大半宿,後來你走了,他自己又在走廊裏站了兩個鍾頭,連鼻子都沒摳過一下。”

“小林子,你聽張哥一句。有些人的世界本身就不大,你隨便跺跺腳,在他那兒都是地震。不管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都得爽快給人個活路。”

“爽快?”林輕樂了,“我進去前,也很看不上那些不爽快的。但是最近我發現一件事,能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都是有酒有肉的,那些沒酒沒肉的不是不想爽快,而是不舍得、不能。”

她抬頭:“

回去的路上,張秘書在碎碎念什麽,她已經完全聽不見。

盯著屏幕上的短信,林輕深吸一口氣。

她從丁巾巾身上看到了她自己。

所不同的是,丁巾巾的是十年執念,綁住她的,有十四年。

她原本是抱著同歸於盡的心,現在,卻舍不得了。

不能拿下,就隻能放下。

李總今晚陪幾個大股東多喝了幾杯,眼看著被陪的一個個倒下,陪人的那個還在一杯杯滿,張刀張秘書廢了老大的勁兒把人運了回來。

隨便衝了澡,用了半瓶漱口水,吃了兩片安定片,李公子掀開被子上了床。

才關了燈,被子裏忽然摸上來一雙手,瞬間抽掉了他的睡袍帶子。

李公子迷醉著看去,但見月光下少女隻披了件若有若無的紗,紗衣下兩點若隱若現。

衣櫃裏最**的那件。

林輕伸手壓住他胸口,語氣平淡好像在背古文:“你在上麵還是我在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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