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終篇 (上)

林輕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外麵的雨下得很大。林緣從車上下來,謝明邗站在他身後,打一把黑傘。

這一天,同很多年前她從戒毒所出來的那一天重合。

林輕仰起臉,讓雨水把臉上的眼淚衝掉,又忽而覺得這雨下得實在是矯情。

她站在雨裏,想起自己的傘落在裏頭了,正要轉身去取,見後麵出來一個穿著灰布衣裳的光頭,手裏半握一串佛珠,身後跟著被迫長大的李洛淳。

林輕原本對不吃肉的人沒什麽興趣,看見僧人手裏的佛珠,忽然想起自己答應了給他穿一串菩提串兒,隻是看樣子是來不及了。

“大師,那個賣嗎?”

按理說,按理說,這個時候大師應該深不可測地把手串摘下來:“貧僧看施主也是有緣人,這串佛珠就贈與施主了。”

事實是,大師深不可測地把手串摘下來:“8oo一串。”

林輕冷哼:“8oo?給開□□嗎?”

大師:“8oo是現金價,開□□1ooo。”

林輕正在看守所門口和和尚討價還價,看守所裏又出來一個人。

金靜一身黑色套裙,看起來頗有幾分在國外參加葬禮的意思。

她抬頭看見林輕,猶豫一下走過來:“找個地方說幾句話行麽?”

林輕放開大師,看了眼不遠處的謝明邗和林緣:“有什麽話不能在這兒說?”

金靜一愣,最後妥協:“你的脾氣和我年輕時很像。”

林輕沒有心情和她攀關係:“我沒有給人安排婚外情的本事,更對同性戀沒興趣。”

金靜愕然,倒沒生氣:“我確實喜歡王茗,但並不是你想的那般齷齪。我剛見了李洐,他到死都隻認自罪不認錯,我為王茗不值。”

雨水劈在屋簷上,林輕覺得這話忒好笑:“不值?我還為我爸不值,他看上你這樣的女人;我也為王茗不值,她把你這樣的人當朋友;我更為我自己不值,我曾經把你幻想得那麽好。可是我卻慶幸你是這樣一個人,沒有你,就沒有哥哥,沒有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麽樣兒。這麽一想,我就覺得誰對誰錯沒意思。”

金靜撐開一把黑柄雨傘:“確實很像。”

她脊背挺直,走開一步,看一眼車邊的林緣,轉身對林輕說:“別怪你爸。想當年我走,他說過這輩子都不見我。可三年前你進去了,他還是放下身段來找我,求我用家裏關係給你想辦法。為此還給我當了三個月夥夫。這些年,他一直未娶,我想也是不想委屈了你。”

林輕覺得好笑:“我怪沒怪過爸爸,是我和爸爸的事,不用外人過問。”

金靜有點落寞地笑笑,轉身踩著雨水走到車邊,對林緣點了點頭。

林緣揮揮手算是告別。

高跟鞋響起,一家人再次分道揚鑣。

法院判決下來後,李洐等人有十天時間上訴。

在這十天裏,林輕爬七百多級台階,腰不酸,腿不疼,上下樓都有勁兒。

可惜每天左瞅右瞅,也沒把菩提樹看結果。

第十天的下頭,她在下山的路上遇見了個熟人。

陳仍戴著細框的眼鏡,插著口袋拾級而上,背後是漫山遍野衣著鮮豔的大媽們。

他好像收過路費似的伸臂攔住林輕:“聽說你最近天天來鍛煉?來,讓我看看胸肌。”

林輕退開一步,站在石階另一側,隔著中間路過的遊人們:“你不去看你的好夥伴宋二百,倒跑來看我胸肌?”

五月花未開敗,一朵白嫩嫩的花瓣落在陳衡鏡框上,被他伸手捏去:“林輕,來來來來,給我講講,你怎麽知道是我?知道你的人可不止我一個,你就沒懷疑過別人?謝明邗?張紫婷?周桑桑?燕寧?李洛基?”

林輕搖頭:“我不是,我隻是認識你們太久。如果是明邗哥,我早就又進去了;如果是紫婷,她不會進去;如果是燕寧,就算哥哥不動他,宋二百也會供他出來。”

“我被誣陷故意傷人的房間,確實是桑桑在電話裏叫我去的。我在裏頭的幾年,也懷疑過她,覺得是她聯合了謝明邗他們陷害我。可我出來以後,把許多事又從頭想了一遍,從我五歲的時候認識她開始想……”

“如果她不是被人蒙騙給我打了那個電話,而是真的要害我,那我這將近2o年是真瞎了,都瞎成這樣,還管什麽真相。”

“至於李洛基……”她忽然轉了話題,“我沒想到二百會去走私,甚至敢去走私軍火。我之前一直在想,他到底為什麽要對付我?我和他有什麽仇?”

“後來我想明白了,二百不是要對付我,而是怕我查出來什麽。我想,當年諸葛成車禍,應該和劉宗的死一樣,都是人為意外。三年前誣陷我的事,他也有一份。”

有人從山上下來,有人從山腳上去。隔著上上下下的人,陳衡正了正頭上的帽子:“確實,他開始幹的時候沒瞞著我們幾個,後來越做越大,諸葛成和劉宗都勸他收手。當時諸葛成說過一句‘你一個挖金礦的,搞什麽搞賣-國?你要是再這麽下去,別怪我不顧情分去舉報你。’哦,對了,讓周桑桑打電話的也是他。”

林輕默然:“丁今今當時故意和我說,宋二百給我墊醫藥費被打斷腿。這種事可以輕易查出真假,她就是在暗示我背後是誰。她不是個蠢人,可能也是怕宋二百對她下手。是我當時頭昏了沒聽出來。”

但她還是不明白:“你說二百到底是為什麽去走私?”

陳衡笑:“除了自卑和毒品,還有什麽能讓人瘋狂?”

林輕反應:“二百也涉毒?”隨即修正,“他自卑?”

“一個小城鎮來的暴發戶,戴著勞力士金表,穿著nike,偏要和穿manoloblahnik的人混在一起。你們討論-highclub,他隻能問那俱樂部在哪個區。林輕,你給我說說,宋彥宏為什麽不自卑?他自卑得都快變態了。”

林輕笑話他:“陳衡,你一口一個‘你們’,好像你和我們不一樣似的。”

陳衡摘下帽子捏在手裏:“但丁在神曲裏說,人有七宗罪,□□、暴食、貪婪、懶惰、盲怒、妒忌、傲慢。”

“於二晴明知你要動她,還是願意放手一搏,是為貪婪;劉宗明知宋彥宏瘋了,還想置身事外,是他懶惰;張紫婷和你十年交情,最後反咬一口,因為妒忌;謝明邗知道吸-毒不對、知道設計室出自你手,還是把自己搞到住院,是暴食中的過分沉迷;宋彥宏因為自卑瘋狂,對這個圈子裏的人產生敵意和憎恨,正是盲怒。”

“林輕,你對李洛基過分愛慕,放縱自己的欲望。十幾年裏從不關心他人,直到眾叛親離仍不知自己錯在哪兒,難道不是因為愛欲?”

“而李洛基,他自視甚高,對上帝不敬,對他人凶殘,自以為是,犯的是最嚴重的傲慢。”

山間風大,林輕有些不耐煩:“你想說什麽?”

陳公子忽然很痛苦:“我們出生於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在這樣一個的圈子,周圍充斥著這樣一群癲狂的人。他們上不敬神明,下不畏鬼神,狂妄自大,不在乎明天,更不屑打算未來。”

“他們一邊犯著罪,一邊卻流著淚。我確實拉過宋彥宏幾把,但絕沒參與他的犯罪。林輕,我就是好奇,好奇這群人究竟會被七宗原罪送到哪裏去。林輕,我是真好奇。”

“你好奇,就看著宋二百搞殘了諸葛成、搞死了劉宗?你好奇,眼睜睜看他把自己搞進去?”

小孩子手裏拿著風車,從他二人之間跑過,後麵跟著著急的父母。陳衡聳肩:“林輕,我隻是個旁觀者,不能過分幹涉這裏麵任何人的行為。”

林輕愣了,半晌憋出三個字來:“神經病。”

“你說李洛基傲慢,其實真正傲慢的是你自己,陳衡。”她甩甩手,背了包往下走,“我們再有罪,至少還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神。”

十天過去,李洐等人均未上訴。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命令於三日後逐級傳至,死刑將於七日內執行。

行刑那天是個大風天,和她出獄那天一樣,不夠粗不夠壯的小樹們哢哢哢折斷,十分惹人憐愛。

林輕坐在鐵網的院牆外頭,懷裏抱著一套衣服,手裏攥著一顆半生的菩提果,生怕它被風吹走了。

媒體的車遠遠停著,稀稀拉拉幾輛,實在沒有抓拍李公子時的那股子**。

不斷有各類豪車在院牆外停下。

有的人放下車窗吐一口口水就走,有的人下車佇立許久,有的從車窗裏撒下一把紙錢,還有一個撒了一把人民幣。

偶爾有幾隊上了年紀的建築工人,頂著風挺艱難地踱過來,在牆根兒底下站一站,行個禮。

林輕想起評論節目上的一句話:宏基這幾十年來違法犯罪的事確實幹了不少,但也不能否認它也幹過良心事。比如說,前些年高齡農民工靠染發和吃肉混入工地幹活事件,全國各地被拒收的老弱民工最後都被宏基接收。

她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他對電話裏說:“男人青春6o年,5o歲算什麽老?能睡女人就能幹活,他們不要的我都要了。”

當時,放下電話後他是這麽說的:“幹什麽拿這小眼神看哥哥?你哥哥我離5o歲還遠著呢,等得起你長大。”

她還看見了丁巾巾。

丁女神經過醜聞和自殺事件以後沉寂了幾個月,近日以本名丁今今高調複出,從玉女成功轉型成欲女,一來就接了幾部大片,打了當初以“我付過錢”侮辱她的李公子一個大耳光。

林輕上一次在她臉上劃出的疤已經沒了。

丁今今的出現給沒精打采的媒體人們來了針雞血,相機哢哢哢對著她猛拍,恨不得立刻把她拎上“舊情難忘還是報仇雪恨?”大標題。

丁今今氣度沉穩,任他們36o度拍完了,才朝電線杆後麵的林輕走過來,扔給她一本畫冊。

那畫冊有些舊了,裝訂也不是很好,看著像是二手書店裏淘來的。

事實上,它是林輕從二手書店裏偷來的。

那時她經常自己偷偷摸摸看,有一次被桑桑撞見,她終於憋不住,找人傾訴了一番:“等我攢夠錢、再拿下哥哥,我就帶他把這上頭的地方都去個遍。到時候他想吃意大利的那個……g什麽的冰激淩,我就掏出一把5oo麵值的歐元,說‘拿去生活,不夠再管爺要’。”抬頭看看聽到冰激淩雙眼放光的周桑桑,安慰道,“別這樣,大不了帶你一起去。咱們三個都去,你倆的吃喝我包了!”

以為自己進去、父親被誣陷以後,那畫冊約莫也是沒了,沒想到卻在丁今今手上。

丁今今指著封麵上大片的薰衣草:“眼熟?”

林輕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頭。

就在這時,“砰砰砰”幾聲槍響,在呼嘯的大風裏悠遠綿長。

那一瞬間,丁今今眼淚流下來,轉身就走。

林輕捧著畫冊,半天才緩過神來。

就在剛剛,要等她長大的哥哥走了。

她抱著衣服茫然往裏衝,在院門外被張秘書擋住。

林輕一把扯住他,晃了晃手裏的紫襯衫:“張刀,你讓我進去給他換身衣服。穿成那樣子走,他肯定覺得丟人的。他那個脾氣,你也知道,準要念叨我們好久。”

張秘書聲音已經哽咽,指了指停在院門口的醫用車:“李總簽了字的,除了心髒,別的器官都捐掉了。你現在進去,他也……也用不上了哇……”

林輕很小聲小聲地:“那……我把鞋子和褲子帶進去行嗎?腿上沒什麽能捐獻的吧?他那麽高,裏頭不一定有夠長的褲子……”

張秘書實在難受,對林輕身後一個大胸女人招手:“千墜,帶林小姐去領遺物吧。”

沒什麽遺物。

一套衣服,一枚扳指,一個打火機,半盒煙,幾包成人紙尿褲,兩張照片,一盆仙人掌。

李洛淳仍舊很懂事:“林輕姐,你先挑,我去領父親的,你……給我留一樣就行。”

林輕撿起照片。

一張是略老舊的彩色照,照片裏的少女站在台上,穿著旗袍,身材高挑,眉眼淡淡,想必是年輕時獲獎的羅薇薇。

另一張被撕掉了一半,剩下的半張是個畫了煙熏打了十幾個耳釘的女孩兒,站在車裏豎中指,被撕掉的那邊是開車的陳衡。

林輕從小就不愛拍照,這張照片還是劉宗拿立可拍隨便哢嚓的,照片剛出來就被李大公子沒收了。

“流傳出去會影響社會穩定。”當時李公子和陳公子一致這麽說。

她翻了幾遍,也沒翻到別的東西。最後把東西公平分成兩份,自己不要臉地拿了打火機、紙尿褲、照片和仙人掌。

口袋裏的電話響了,是林緣:“你明邗哥去自首了。”

林輕“哦”了一聲。

林緣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疲憊:“他承認誣告和吸毒,幾年內是出不來了。

林輕又“哦”了一聲。

林緣歎一口氣:“早點回來吧,爸爸帶你吃蘭州牛肉麵。”

林輕握著電話,沒“哦”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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