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開

我又一次坐在這可恨的長椅上,指頭使勁摁進椅麵上的一個個排列整齊的小洞裏,直到勒出深深的印痕出來。

幾分鍾前,宋予被推進盡頭那間急救室,現在我隻要抬一抬頭,就可以看見那裏紅色的“手術中”三個字,亮的觸目驚心。

我隻能一直低頭,把自己整個抱進自己的臂彎裏。

有熟悉的氣息接近,林哲就在我麵前,拉開我的手臂:

“成雅。”

我沒回答,隻看著他,在他眼裏看到和我同樣的惶惑。

可他還要來安慰我:

“別這樣,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這樣薄弱的安慰啊,連他自己都撫慰不了,怎麽不是我們的錯?上天不肯我們這忘情的一對男女,就那麽輕描淡寫的完成收尾。傷感或無奈,都不夠震懾我們的忘乎所以,非要添上濃墨重彩到讓人窒息的一筆,以提醒我們,這就是你們一晌貪歡的結局。

正在這時,走廊的安靜被匆亂的腳步打破,夾雜著護士驚惶的聲音:

“宋先生,宋先生,你慢點……”

他卻已經幾步奔了過來,愣愣地看了手術室幾秒,然後轉身,厲聲對林哲吼道:

“這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說話間看到了我,怔了一下,臉色立刻由焦急轉為極度的陰鬱,一伸手揪住林哲的衣領:

“是不是跟她有關?你說!是不是你們做什麽被小予看見?”

林哲任他搖晃,一言不發。

正在這時手術室的門被“咣”一聲推開,一個護士模樣的衝出來:

“吵什麽吵吵什麽吵,要吵出去!沒看這兒動手術呢,都給我安靜點,出了事誰負責!”

宋雲鵬鬆開手,臉色慘白,捂住胸口,緩緩坐到長椅上。

那跟在他後麵的小護士,趕忙遞給他一個藥瓶,說:

“宋先生,快回去吧,水都還沒吊完呢,這樣太危險。”

宋雲鵬麻木著一張臉,對她說的話置若罔聞。

小護士還想說什麽,卻被他陰沉的臉色嚇住,隻得無奈走開。

五分鍾後,她走回來,跟在一個白發的老醫生身後。

那老醫生走近:“雲鵬,不要胡鬧。”

宋雲鵬抬頭看看他:“張叔叔,你來也沒有用,小予不出來,我哪裏都不會去。”

“你在這裏,對小予又有什麽用處?”

“我陪著她。”

“你陪她?你再這樣,她還沒什麽,你就先倒了,給我起來!回病房去!”

他命令的那個人動也不動,兩個人就這麽僵持著。

隔了一會兒,張醫生長歎口氣:

“算了,小魏。”他回頭對那小護士說:“把吊瓶搬到這來。”

那小護士真的把吊瓶的支架一路丁零哐啷的搬過來,宋雲鵬沉默著讓她把針頭紮進他手背,目光卻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手術室的門。

那吊瓶中的水開始一滴滴落下,滴答滴答,如手表上的秒針,在飛快轉動。

老醫生拍拍宋雲鵬的肩,正準備走開,宋雲鵬突然轉頭,直視住他:

“張叔叔,你說,我們兄妹到底做錯什麽,要受到這樣懲罰。”

對方遲疑兩秒鍾:“對不起,雲鵬,我是醫生,不是算命先生,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

那個凝視住他的人便慘笑起來:“嗬,嗬,是啊,我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麽會知道。”

張醫生看著他,目光近乎於一個父親:“雲鵬,我知道這麽多年你和小予相依為命不容易,你不用擔心,現在在手術室的,是我們醫院最好的心腦科專家,這種小手術,對他來說,就跟你我喝杯茶那樣輕鬆,倒是你,別太緊張,當心你自己。”

宋雲鵬無力的點點頭:“謝謝你,張叔叔。我沒問題。”

張醫生對他安慰地笑笑,瞥我們一眼,轉身離開。

那一眼,讓我覺得,這個老人,似乎對我們這些糾纏,統統了然於心。

我們三個人就這麽坐著,等待著,宋雲鵬是一言不發,低頭瞪著灰色的水磨石地板,我是不安地把手指在冰冷的長椅上劃來劃去,而林哲靠著牆站著,僵化成了一幅側身的油畫像。

這樣的場麵一直維持到手術室的大門再一次被推開,幾個白衣的身影魚貫而出。

我一下,恨不得捂住耳朵,以防傳來什麽令人絕望的消息。

隻聽“嘩啦”一聲,對麵宋雲鵬旁邊的吊瓶支架倒下去,他就拖著它,急衝上去,卻不出聲,隻直瞪瞪地看著那幾個人。

有人開口道:

“你是病人的家屬?”

他仍不說話,隻拚命點頭。

我氣也不敢喘,隻盯著那醫生,隻聽他清楚地說:

“病人脫離危險,不過還很虛弱,記住別再讓她受什麽刺激。”

宋雲鵬仍是那樣機械的點頭,我聽見他的聲音都啞了:

“謝謝……謝謝醫生。”

我和林哲對望一眼,在彼此的目光中都找到“如釋重負”這幾個字。

宋予被推出來,我遠遠看著她,她仍是如冷玉般蒼白,躺在同樣的一圈白中,單薄的像個紙人兒。

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對於這個女人,我產生不了強烈的恨意,反而從心底,透出沒來由的憐惜。

她被推向病房,我們跟在後麵,到了門口,林哲輕聲對我說:

“成雅,你先走吧。”

我怔一下,對了,醫生說,不要再讓她受刺激,憑這一點我也該離開。

我說:“好。”

林哲似乎立刻反應過來:“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微笑起來:“我知道,隻是我也該離開了。”

林哲的目光緊緊鎖住我:“成雅,請你給我時間,我絕對不會,再讓三年前重現。”

我的眼淚差一點奪眶而出,隻能狠命把頭低下去,直低的下巴蹭到胸膛,後頸酸痛不已,還要笑著說:“嘿,這醫院的地拖的真幹淨,我正好當成鏡子照一照。”

相信我,這真的,一點都不好笑。蠢透了,可我再也想不到別的語言。

林哲正要說話,旁邊的門突然開了,宋雲鵬的聲音響起:

“嗬,成還沒賺太好了,我送你得了。”

林哲似乎是條件反射地把我擋到身後:“不用了,我送她。”

我看見宋雲鵬臉色一緊,卻幾乎立刻就舒展開:

“林哲,至於嗎?”

又說:“小予醒了,正念你的名字呢!”

林哲還要說什麽,我撥開他:“林哲,沒事的。宋師兄你也不用送我,我自己走就可以。”

宋雲鵬想了一想:“行,林哲,你進去吧,我回病房。”

林哲還在猶疑,我推推他:“進去吧,沒關係。”

他看看我,又看看病房裏躺在那裏的那個人兒,終於還是走進門去,走了兩步回頭對宋雲鵬說:

“有什麽事,回頭衝我來,你要是敢對她做什麽,就算你救過我十條命,我一樣對你不客氣!”

宋雲鵬微微一笑:“林哲,你太緊張了,大庭廣眾,我能對她做什麽?”

說著,當著林哲的麵,帶上了門。

我們沿著醫院的走廊往樓梯處賺我自己也覺得這樣的氣氛太壓迫,於是說:

“雲鵬師兄,你不是要回病房嗎?”

他停下,看看我,彎起嘴角:

“成雅,真是沒想到嗬。”

我歎口氣,他還是忍不住發難了。

“師兄,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他一把拉住我,眯起眼睛:“你猜,我要是把這件事告訴蕭程,他會怎麽樣。”

這個人未免欺人太甚,我回頭,盡量冷然地說:“怎麽,宋師兄,你在威脅我?”

他一怔,可能沒想到那個溫良乖巧的成雅瞬間如同變了一個人。

“嗬,我是忘了,你壓根不愛他,對不對?我可憐的師弟做什麽,都換不來你的歡心,你真夠冷酷的,成。”

“這也不關你的事。我和蕭程,我們會自己解決。”說完這話,我就倔強地閉上嘴。

宋雲鵬頓了兩秒:“我果然錯看你了,成雅。”

我忍不住冷笑,你以為因為三年前的恩情,所有人的人生便都要由你捏弄嗎?

可無論如何,他曾經救過林哲一命,我也無法過於強硬,勉強放緩語氣:

“麻煩你放手,我還有事。”

宋雲鵬沒有放手,過了兩秒他開口,語調裏都是痛苦:

“你知不知道,小予她,可能活不過三十歲。”

我微微一驚,看著他,

“所以我做盡一切,隻求讓她有生之年,盡量安穩快樂,雲鵬企業也好,林哲也好。”

他的話讓我反感,林哲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他不是你的企業,不是你的家財,也不是你可以包紮的精美堂皇,送給你妹妹,聊表愛心的禮物。

“隻要你願意,我可以給你一切來補償,真的,不管什麽,隻要你提。”

我扯扯嘴角:“我要的東西,恐怕你怎麽也不願意給。”

“不會,隻要你不再見林哲,你要什麽,都可以,雲鵬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行不行?你知道,雲鵬的危機隻是暫時的,等這段時間之後,它的股價可以……”

我正視著他:“我對這個,還真沒什麽興趣。我要的是,如果林哲要離開,就放他離開,別再折磨他,你可以嗎?”

他盯住我:“這麽說你是不肯放手?”

“一個人終於要離開,你攔也攔不住。林哲已經顯示這樣的決心了,是不是?”

“是,不過那都是因為你。”他的怒氣湧上來,手上用了力。

我掙一下沒掙開,而突然的,宋雲鵬就對我跪下來:

“成雅,我求求你,你這麽漂亮,這麽健康,又這麽善良,有多少更好的男人可以讓你選擇,還有蕭程,他那麽愛你。可是小予,她隻有我,隻有林哲,你也看到,她有多在乎林哲。如果你把他奪賺你就是在殺她,她是那麽好的一個女孩,你知不知道?她平時連小蟲都不舍得殺死,她同時在救助十幾個貧困山區的失學兒童,這樣美好的人,你忍不忍心?啊,你忍不忍心?”

我呆立在那裏,看著這個平素堅強冷靜的男人,跪在我的腳下痛哭流涕。

“宋……師兄,你先起來……你……”

“你答應我,成雅,請你,答應我。”

我苦笑起來,宋雲鵬,你又知不知道?你完全多此一舉。

“師兄,如果我對你說,我根本沒準備從你妹妹手中,奪走林哲,你能不能站起來?”

他顯然愣了一下,抬頭看我:“真的?”

“真的。”

“你發誓?”

我終於忍不住冷笑出聲:“我為什麽要對你發誓,你願意相信就相信。”

說完,用力一甩,把胳膊從他手中抽出來,轉身就賺身後是宋雲鵬低沉的聲音:

“成雅,你的話,你最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