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彩虹橋 雨刷

門另一邊的世界是小雨過後的東京,天是藍的,雲是白的,人是懶的。偶有一陣熱風吹過,沾著水滴的葉片在一陣搖晃之中會抖落身上的水珠,於是樹下過路的行人就不得不再經曆一場稱不上小雨的小雨。

安斯年甫一出門不小心就被調皮的風和扭動身姿的葉灑了一身水珠,他想,自己也真夠衰的,就算在夢裏還得變成落湯雞。

“春困秋乏夏打盹,這一層夢境是現在正值夏天,有些燥熱,用來睡覺避暑正好。”久木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愜意道,“你知道身為異種人最好的一點是什麽嗎?”

“身體素質夠硬,幾乎不會生病?”

“不,是你夏天的時候也可以曬著太陽睡懶覺而不至於太熱。”久木嘴角掛著欠扁的笑容,“就算冬天下雪,你也可以躺在綿軟冰涼的白雪中打盹兒,甚至你可以自備材料,你都不用動,隻要隨手挖上一勺白雪,淋上煉乳、糖漿,就是美味可口的刨冰。”

“好吧……”

安斯年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風間久木懶人的境界,他沒來由地想起了《瘋狂動物城》;裏的那隻樹懶。

那隻反應慢三拍,說話慢吞吞的樹懶,有一個速度爆表的名字——“閃電”。安斯年心想也許風間久木真該改改名字,久木這名字一聽就很懶,而且隻會讓他更懶。

“我們要去哪?”安斯年停下自己那愛胡思亂想的老毛病,開口問道。

“找個地方吃東西,邊吃邊說。”久木的語氣簡直就像是在朋友聚會,“我知道一家小店,那的天婦羅特別好吃。”

所以你的人生隻剩下吃和睡了嗎?安斯年暗自腹誹卻還是無奈跟上。

風間久木所說的這家天婦羅點位於東京的平河町,據說平河町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各地諸侯在東京的安身之處,雖然時代變幻,但即使在當今,平河町也是各地方駐東京辦事處最為集中的一個地方。

安斯年不知道風間久木是如何做到的,他在跟著對方進入這家名為“天真”的小店的同時,就仿佛跨越了多重幻境,重新回到夢與現實的第一層幻夢。

最明顯的區別就是,身邊的普通人多了起來。安斯年和他找了一個地方入座,久木大大咧咧地拍著胸脯說他請客,所以由他點單。

與此同時,他揮了揮手,店裏的食客跟著了魔似的,雙眼無神地離開這家小店。風間久木是個精於享受的家夥,興許是光吃還不夠過癮,他拍了拍手,店裏麵就有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響起。

久木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朝著店主人揮了揮手。

這家天婦羅點的主人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大爺,腦袋光溜溜的,在燈光的照耀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晃得安斯年情不自禁地眯上了眼睛。

“那老頭兒叫樟山真榮,今年66歲。”久木慢吞吞地說道,“別看這老頭兒看起來敦厚,但一輩子卻隻專注於做天婦羅,曾經還是昭和天皇的禦用廚師。”

“對了,這首歌叫什麽?挺好聽的。”安斯年閑來無事,隨口問了一句。

久木頭也不抬地說:“FuckU.”

“嗯?”安斯年大吃一驚,不解地望著他,“你為什麽無緣無故罵我?”

“哦,我沒罵你……”久木眼神古怪,笑著說,“這首歌就叫《FuckU》,是一支叫Archive的樂隊唱的,不是很有名氣,你沒聽過也正常。”

“不,我聽過Archive的《Bullet》。”安斯年躊躇一會兒,主動開口道,“你知道波蘭蠢驢嗎?CDPROJECTRED,《巫師》係列的遊戲開發商?有一款叫《賽博朋克2077》的新作,《Bullet》算是主題曲吧。”

“咦?你也玩他家的遊戲嗎?”久木看起來一臉驚喜,頗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安斯年不好意思地說:“嗯,其實我也沒別的愛好,就玩遊戲、看電影、看書。”

“彼此彼此,我也沒別的愛好,就玩遊戲、睡覺、吃飯、看書。”久木笑著說,“中國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看起來,這家夥和安斯年倒是意外的合拍,若是放在古時候,保不準又是另一個俞伯牙和鍾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

男人間的情誼有時候就是來得這麽莫名其妙又合情合理。

“說起來,我發現在日本,高級的壽司店和天婦羅店的廚師都喜歡剃寸頭,或者直接光著腦袋。”安斯年抬頭瞥了一眼那個老大爺,疑惑道,“這是為什麽?我聽說日本的黑道是合法的組織,總不會是這樣看起來凶惡一點,對方就不好找上門吧?”

“這……你的想象力還真夠豐富的,”久木啞然失笑,“其實很簡單,隻是為了防止頭發掉到天婦羅裏麵,光頭幹淨,更能博得客人信任。”

他聳了聳肩,隨口說道:“東京的生活節奏很快,壓力也很大,所以大家做事總是格外小心,稍有不慎,嗯,去青木原看看,那裏承受不住壓力選擇自殺的人很多,留下的屍骨也很多。”

安斯年猶豫了一會兒,輕聲道:“咱們還是說正事吧,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

“我想和你談談芽衣,關於她的裏人格。”久木手指輕叩桌麵,認真道,“在來這之前,我透過八咫鏡監控全局,所以包括你在電影院和芽衣的對話我也聽在耳裏。”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你想幫她,這很好,事實上,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來找你。我想說的是,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不會傷害到你和你的朋友,這隻是一個計劃,一個讓芽衣脫身的計劃。”

“具體呢?”

“芽衣的裏人格,其實不是什麽心理學層麵的現象,而是一塊植入在她大腦內的人工智能芯片。”

安斯年愣了一下,疑惑道:“這倒是一件怪事,從未聽說過有這種玩意兒,哪來的黑科技?”

“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的力量正在減弱,隻要我的異能被完全拷貝到芽衣身上,芯片將被動激活,事情就會發展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久木歎息道,“所以我利用八咫鏡的力量,暫時將芽衣重新困在第17層,隻要在事情解決之前她不離開那,那塊芯片就不會影響到她的神智。”

店主人將炸得金黃酥脆的天婦羅端了上來,兩個人的對話被打斷。

“請慢用。”樟山真榮微微欠了欠身。

“謝謝。”安斯年點了點頭,目送著他離開。

“所以……所謂的事情解決指的是什麽?總不能永遠把她困在那裏。”安斯年盯著盤裏炸得正好的天婦羅,即使放在白紙之上,上麵也未有任何油漬滲出。

“當然,但隻要我的生命結束,芯片就算激活也無濟於事。不過這不是一場簡單的赴死,我需要讓學院所有人見證這一切,打消對芽衣的顧慮。”久木幾乎輕鬆地說,“我死了,學院那些主導話語權的老頭兒才能安心。”

“可是你希望我做什麽?”安斯年看了一眼四周,低聲道,“隻要不是殺人放火就行。”

“很抱歉,就是要你殺人。”久木眨了眨眼睛,“我的意思是,我要你殺了我。”

“我就知道。”安斯年抱著腦袋,哀歎道,“所以我才說不要殺人放火。”

“喏,我把我這份也給你,算是對你的補償。”久木將自己那份天婦羅也推到安斯年麵前。

安斯年用棕黑色的木筷子小心翼翼夾起一塊,同時左手在筷子下麵虛托著,防止天婦羅上麵的碎屑灑得滿桌都是。

“味道如何?”久木笑眯眯地問,“還不賴吧?”

“是不壞,不過一份天婦羅就想收買我?”安斯年放下筷子,無力道,“你看電影裏麵買凶殺人都是提一手提箱的現金,不過你就算用錢砸死我,我想我也不會答應你的請求。”

“喂,你不是說想救芽衣嗎?這是唯一的方法,還有就是,我可沒錢。”久木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我做過很多夢,我已厭倦做夢,但不厭倦夢。無人會厭倦夢,因為夢意味著遺忘,遺忘無關緊要,在夢裏我可以是一隻樹懶也可以是一隻考拉。遺忘是清醒時無夢的睡眠,我已經在夢裏將一切事情做了個遍,所以我不惜死。”

安斯年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心想這還真是夠荒謬的。要被殺的人安慰不想殺他的人,並勸他早點動手,這世界到底是怎麽了?

安斯年歎了一口氣,幽幽道:“為什麽偏偏是我?”

“因為你看起來是一個好人。”風間久木這家夥的眼神竟意外的誠懇。

“請不要給我亂發好人卡。”安斯年抱怨道,“可是,你和風間玄月的計劃是什麽?”

“為了對付八岐大蛇,婆婆會帶他們去取酒。”久木說。

“這我知道,我在芽衣那看到了,然後呢?”

“其實那酒不是什麽忘憂酒,而是易揮發的**,你的朋友和那幾名敲鍾人會在近距離接觸之下會失去意識。”久木解釋道。

“說得像是某種失身酒似的,不是一種酒叫什麽來著?”安斯年一拍腦袋,脫口而出,“fourloko?”

“不,這你可誤會我了,至少那些易揮發的**不會讓你的朋友第二天醒來頭疼。”久木咳嗽幾聲,把話題拐回正軌,“這時候,我們就需要你來扮演這個救世主,夢境之戰是想象之戰,你要殺了我,然後向醒來之後的眾人敘述你是如何打敗邪惡而充滿野心的風間久木和他的八岐大蛇,否則光憑婆婆一個人的話,學院是不會相信的。”

他按著安斯年的肩膀,嚴肅道:“記住,芽衣腦內的芯片和她的大腦融為一體,無法分離,所以我會拚盡全力,用生命為代價,為那塊芯片上搭載的人工智能編織一個獨立且永恒的小型夢境。”

安斯年搖了搖頭,輕聲道:“又是那種不斷循環往複的人生?可是這對芽衣何嚐不是一種變相的死亡?一個人不可能在今天去感受昨天感受過的東西,那不是去感受,那是在今天去回憶昨天感受過的東西,成為昨天曾經活著的行屍走肉。”

“我知道,我明白,不過你放心,我賭上生命編織的夢境,能讓原本那個芽衣走出這場漫無邊際的幻覺,見到真正的陽光。久木笑了笑,笑容格外溫暖。

“你確定?”安斯年看起來有些惴惴不安。

久木點了點頭,說道:“當然,我很確定,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好吧,我需要考慮一下。”安斯年愁眉苦臉地說,“在這種事上下決定真的很難,這不是要我扮演救世主,這是要我扮演惡人。你要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就好了,至少我就不會心慈手軟。”

“你確定?我是一個壞蛋會更好?”久木淡淡笑著問道。

“呃,好吧,還是別吧。”安斯年托著腮幫,語氣裏帶著點兒心虛,“但我真的需要一點時間思考。”

“沒多少時間給你猶豫,芽衣的裏人格一旦激活,事情就無法挽回,我總不能困她一輩子……”說到這裏,久木臉色驟然一變,“不好,八岐大蛇到底在做什麽?!”

“怎麽了?”安斯年一臉緊張地看著他。

“八……我喪失了對八岐大蛇的控製權。”久木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充滿歉意,“它把你那幾個朋友和敲鍾人都吞了。”

“那家夥看起來不像是血肉之軀,要緊嗎?”安斯年呆了一下,反手抓住久木的肩膀,“快,告訴我怎麽最快到達第二層夢境?”

“別急,他們一時半會兒並無大礙。”風間久木飛快解釋道,“我不在八咫鏡旁邊,也沒辦法立刻了解情況,和我來,我帶你去第二層夢境。”

安斯年聞言倒是鬆了一口氣,他看著久木結了賬,便隨著對方走了出去。

進屋時還是晴空如洗的藍天,再出來時,屋外已是夕陽薄暮的黃昏。安斯年望了一眼西方天空殘陽如血,像一團即將燃燒殆盡的紅火,掙紮著發出最後的光亮。

兩人開始在夕陽下奔跑,但這絕對不是為了紀念什麽逝去的青春,也絕非是羅曼蒂克的行為。

這是一隻樹懶的救贖和一隻敗犬的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