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杯中酒與眼前人

“我們走了。”星期六衝著空無一人的屋子喊了一聲,但屋子裏靜悄悄的,自然也不會有人回答。

其實星期六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個13號究竟是不是安斯年所化的,隻不過內心某種不可名狀的情緒驅動著他必須說點什麽。

沒人回答。

星期六帶著愛麗絲離開。

他們通過高塔的門,來到了沙灘之上。

沒人回答,但天空卻忽然下起了片片可愛的白色花瓣。

“星期六!看!是薔薇花!”星期天興奮雀躍,揮舞著手裏的白色薔薇,“和你給我的花一樣誒!”

漫天的花瓣紛紛揚揚,像一場大雪,像一場暴雨,但星期六想,這也許就是某人的送別。

正如雨連下多日,就積聚成湖,花瓣洋洋灑灑,很快就成了花海。

薔薇花甜香馥鬱,這濃鬱的香氣令星期六聞著有些暈眩,但星期天卻露出了可人的甜美微笑,似乎格外享受這可愛的片刻。

她甘之如飴,像吸藥粉一樣,將香氣吸進那挺翹的小鼻子裏。

興許是視覺的幹擾阻斷了氣味想象力的揮墨,她索性閉上眼睛,任憑那白色薔薇的花香將自己淹沒,直到那股子香氛充斥自己體內每一個角落。

星期六停下來看她。

看著她小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像暴雨結束之後雲朵裏的太陽。

看著她沉浸在花海和花香之中,像童話之中的愛麗絲夢遊仙境。

看著她的身形和模樣漸漸變化,像在見證某種偉大奇觀的興建。

星期六在花海與花香中,由一個小女孩,變成了一個金發少女的模樣。她重新睜開眼,可她的眼睛卻是那麽純淨,一塵不染得像是天使住在她的眼裏。

“歡迎回來。”白月光笑嘻嘻地看著她。

“在離開的過程中,我會暫時性喪失記憶。”愛麗絲若無其事地說,“那個時候,不管發生什麽,你都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白月光愣了一會兒,很快反應過來,“哦,對,尼普頓對我說過的,不能回頭。”

“你隻要牽著我的手就足夠了。”愛麗絲扭過頭,將視線隨意落在別處,“到時,還得靠你帶我走了。”

“好,我會保護你的。”白月光點了點頭,語氣堅定得像是在發誓。

可公主殿下卻不喜歡這樣,她輕輕揚起下巴,像一隻驕傲的小孔雀,她的眼睛微眯,斜睨著那個白頭發的家夥,睫毛之下的目光像是審視,像是打量,又像是不滿。

“呃……好吧,到時我會用你給我的勇氣保護你的。”白月光鬱悶地改了口。

“這還差不多,勉強還算可以接受。”愛麗絲眨了眨眼睛,輕聲說道,“那就走吧。”

她伸出自己的手,白淨、細膩、光滑,像雪一樣綿白,像世間最精美的藝術品。

白月光明白她的意思,他握著她的手,一步又一步朝著大海走去。

大海就在眼前,風平浪靜,像神遺留在人間的鏡子。可白月光知道,出海之後就未必如此,平靜的海隻存在於孤島周圍,在更遠的遠方,那裏有著驚濤駭浪。

但這還不算最糟的,最糟的是他來時乘坐的木舟早已不見蹤影,他要帶她離開孤島,看起來似乎沒想象中的那麽簡單。

“這下可好了,咱們總不能飛著離開吧?”

白月光歎了一口氣,他回頭望向愛麗絲,試圖尋求一些意見,可女孩卻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眼裏滿是依戀。

“好吧,看起來,你的記憶喪失得比海風還快。”白月光嘴角情不自禁露出一絲邪惡微笑,他伸手用力揉了揉星期天的腦袋,將她的發絲撥得淩亂。

而最妙的地方在於,隻有小時候記憶的愛麗絲絲毫不抵抗,她甚至還衝著白月光笑了笑,這倒是讓他這種一向厚臉皮的家夥反而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負罪感。

但心裏想歸想,白月光這家夥可不會因為一丁點兒負罪感,就放棄這絕好的機會。

也隻有神經大條如他,才能在汪洋大海麵前不急著想辦法脫身,而是興致勃勃地幫愛麗絲紮起了馬尾或雙馬尾。

“星期六,你做什麽?”

“沒什麽,幫你換個發型。”白月光一本正經地瞎掰道,“你喜歡美少女戰士還是喵帕斯?”

“有什麽區別,不都是雙馬尾嗎?”

“當然有區別,水冰月的發型是卷成兩個小球球,再垂下兩條雙馬尾。”白月光看來在這方麵是個行家,“而宮內蓮華沒有那兩個小球球,我覺得你適合後者,見麵一句‘喵帕斯’,就足以迷死人不償命。”

“哦,喵帕斯~”

女孩認真配合賣萌的模樣甚是可愛,這倒是令白月光樂此不疲。直到作弄少女的那種負罪感累積到了極點,白月光這才戀戀不舍地放下雙手,將女孩的頭發恢複成原樣。

這下,他才苦惱地望向大海。

而就在這家夥尋找脫身之路的時候,遠在島中央的城堡,安斯年和小狗坐在高塔塔頂,遠遠眺望著海邊的人與景。

“GO,你說,這裏是我的意識世界對吧?你還是不肯告訴我,為什麽愛麗絲會跑到我的意識裏。”

“嗯,有些事還不到時候,但你自己應該也想到了很多。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裏的確是你的意識世界的某種演化。”小狗舔了舔狗爪子,慢悠悠地說,“也就是說,你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世界是什麽樣的取決於你的想象是什麽樣的。”

“但我可從沒想象過有人會在我的意識深處撒狗糧。”安斯年托著下巴,有氣無力地說道,“更糟糕的是,我的身邊就坐著一條不吃狗糧的小狗。”

“嘿!別把我當狗,單身狗也是有人權的。”小狗不滿地抱怨道,“既然這樣,你還不快點送他們離開。”

“怎麽送?”安斯年瞥了它一眼。

“這是你的意識世界,你想怎麽送,就怎麽送。”

安斯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撓了撓腦袋,站起身。

他站在城堡的高塔塔尖,極目遠眺,近處花草林木和岩石城牆與遠處的溫柔海潮和金色沙灘盡收眼底。

他思考了片刻,像是一秒,像是一個世紀之久。

倏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

上一秒,他還在高塔的塔尖,下一秒,他就出現在白月光的身邊。

“安斯年?!這下可真的是你了吧?”白月光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噓,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安斯年豎起食指別在嘴前,他像一隻鴕鳥在自我安慰,可他的話語卻是如此有效。

言語的力量在他的意識世界裏如此強大,他是自己意識的主宰,就像小說裏的言出法隨,他的話音剛落,白月光就發現自己眼前的人消失不見。

他想,也許是自己看花了眼?可是自己的性取向實在正常得很,實在沒道理思念成疾。白月光嘟囔著,嘀咕著,心想自己回去也許不僅得看看眼科醫生,還得看看心理醫生。

就在白月光暗自疑惑的時候,安斯年卻轉身麵對大海。

他走到沙灘邊緣,淺淺的海水溫柔地**漾著,浪花一波又一波漫上他的腳踝,又退回大海,周而複始。

他麵對大海,高高抬起自己的右手,像小時候他看過的Superman。

但值得慶幸的是,“超人”安斯年並不需要像真正的超人那般**外穿,他是自己意識世界的主宰,不需要穿一條紅色的**也能做到很多事。

下一刻,安斯年的手用力揮下,手刀像是一把標準的分割尺。

大海被他劈開,露出海底的陸地。

海水朝著兩側撥開,並以一種神奇的姿態固定著。他像《出埃及記》裏的摩西分開紅海一樣,將這片大海分開。

突如其來的變化再次嚇了白月光一跳,他似有所覺,狐疑地望向島中央的城堡高塔,可他一無所得。

他隻知道,從頭到尾,一直有人在幫助自己,可又無法真正確定那人的真實身份,有些像安斯年,有些像13號,但又無法定義。

但不管如何,白月光還是牽起了愛麗絲的手,他們邁著步伐,離開孤島。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想不通的就不再去想,也不會再多想。有的人覺得不肯動腦子的人是傻是蠢,但白月光卻傻得無憂,活得開心。

“走吧,牽著我的手,千萬別放開。”白月光叮囑道。

“嗯嗯。”女孩見他說得認真,連忙用力點頭說道,“我會一直跟在星期六後麵的。”

白月光見女孩一臉乖巧,這才放下了懸著的心。雖然長大後的愛麗絲冷了點是不賴,但小時候的她也很可愛的嘛。

他們牽著彼此的手開始上路,正如多年之前的約定,男孩帶著女孩走,互不拋棄,也互不背叛。

世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本該有海浪聲的,但海水被神秘的偉力分割成兩半,白月光帶著愛麗絲走在略顯泥濘的濕潤土地上,像穿梭在沼澤與森林之間的行者。

由於極靜,這裏回**著的隻有兩人簡簡單單的腳步聲。那是鞋子踩在泥土裏的聲音,聲音在腳下發散,撞擊在兩側海水鑄成的牆壁之上,又返回他的耳朵。

如果順利的話,隻需要按照這條路走下去,一切就能圓滿結束。

可白月光卻不這麽想,他其實不笨,隻是能暴力解決的問題,他就懶得動腦子。既然尼普頓叮囑他在離開的時候千萬不能回頭,那就說明一定會發生什麽。

可是,會發生什麽呢?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耳畔回**著的腳步聲卻變得嘈雜了起來。

起先隻是聲音變大了一點,就像多了幾個人邁著相同的步伐,可到了後來,這聲音卻愈發混亂,且步調一致,震耳欲聾,就好像他的身後跟了千百個人,緊緊追著他們不放。

白月光本能地想回頭看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可他的潛意識卻阻止了他身體上的動作。他皺起眉頭,不聞不問,牽著愛麗絲加快了步伐。

“星期六,後來有人跟著我們。”

愛麗絲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他想說“我知道,別害怕”,他也開口了,可他的喉嚨卻發不出任何一絲聲音。似乎聲帶的震動在這一刻都被腳步的共振所掩蓋。

“星期六,我害怕。”女孩揪了揪他的衣角,“後麵有人一直在看著我們。”

她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大軍”,那些都是曾經伊甸城堡的孩子,可此刻的他們出現在兩人身後,雙眼卻帶著一種詭異的狂熱,像是一群足夠癲狂的神經病人。

他們的眼睛裏像是有某種火焰燃燒,可他們的麵容卻異常的平靜,而恰恰是詭異,像是冰雪裏燃燒的火焰,令女孩毛骨悚然。

她試圖尋求星期六的安慰,可白月光卻苦於有口不能言,他連最起碼的安慰都無法傳進他的耳朵。

他能做的隻有低頭前行,而愛麗絲亦步亦趨,不停地喊著“星期六”。

一開始女孩的聲音還算鎮定,可當兩人走了有一段距離之後,身後那些跟著他們的人卻發出了山崩海嘯一般的呼喊。

“他們在這裏!”

“抓住他們!”

身後那些跟著他們的孩子,聲音逐漸變得成熟起來,他們的情緒是如此激動而亢奮,就像一群試圖燒死女巫的愚民,被教會徹底清洗了自己的思想。

於是,愛麗絲開始慌了。

她的聲音顫抖著,還帶著些許哭腔。

“星期六,我好害怕,他們是以前伊甸的孩子,他們在追著我們。”

“星期六,那些孩子們在長大,他們變成了一堆大叔大媽。”

“星期六,他們拿著草叉,看上去好可怕。”

“星期六,你怎麽不理我?”

“星期六,我好害怕,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女孩委屈而帶著哭腔的聲音簡直令男孩心碎,她每呼喚一次“星期六”,白月光的內心就顫抖一分。一股神奇的魔力驅使著他想要回頭,可另一種聲音卻在他心裏大喊著不要。

“不要回頭!”

“不能回頭!”

在這一刻,白月光完全回憶起了尼普頓的話語。

“找到愛麗絲,帶她離開這裏。離開的時候,你必須走在前頭,不管發生什麽,你都不能回頭也不能同她說話,否則你將永遠失去她。”

尼普頓是這麽警告他的,而他也絕對不會想再一次失去女孩。

所以他狠下心,排光自己耳邊的空氣,製造真空。聲音的傳播需要介質,而沒了空氣這一媒介,無論是女孩的聲音,還是身後的喊打喊殺聲,都被一個看不見的“靜音鍵”過濾。

他同時也為女孩隔離去那些狂熱的言語。

於是,那些狂熱大叔與大媽們的呼喊就成了無意義的口型動作,就像在餐廳吃飯的時候,嘈雜的人聲流動,卻自動被耳朵過濾,成了無意義的背景。

他的做法令女孩稍有緩解,可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卻又是一種變相的死寂。

愛麗絲是個聰明的女孩,雖然她的記憶被倒退回小時候,但她發現白月光從不回頭,於是她也不再回頭,就好像身後什麽都沒有。

極致的靜,帶來極致的空虛。

兩人在空虛中前行,他們從空虛轉入虛空,而通過虛空,他們即將轉入現實。

漫漫長路也有終結的一刻,白月光終於帶著愛麗絲走到了這條通天大道的盡頭。愈靠近終點,世界就愈發黯淡,周圍的光線在一點一滴的消失,兩側的海水之牆早已不見了蹤影,這兒甚至沒有空氣和呼吸這些概念。

於是,白月光的異能失去了效應,但聲音卻未曾歸來。

這裏是意識世界的邊緣,也是一片虛無的虛空,本就是寂靜無聲的。

低下頭,白月光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不斷閃爍著,一會憑空消失,一會又憑空出現,就像某種不穩定的電流令燈泡一閃一閃的。

他明白,這是自己的意識正在蘇醒。想到這裏,他又看著自己的左手,女孩的手被他握在手中,隨著他的閃爍而一同變化。

這證明,他成功了。

兩人的聲音在模糊、黯淡、閃爍之間交替著,他們緩緩消散,意識一點一滴抽離這個世界。

在離開的最後一刻,白月光終於有機會回頭看一眼身後。

可他回頭看去,看到的卻不是什麽分隔開的大海和隨波逐流的孤島。

他看到了從前有一座懸崖,懸崖上有一座城市,城市裏有一條大街,大街上有狂熱的捕狗大隊巡邏著,那是一群大叔大媽。

在意識抽離的最後一刻,他隻看到了這些。

但有一樣更重要的東西,他未曾發現:他沒看到,在那條大街上,還有一家藏在街角的咖啡店,咖啡店的招牌霓虹燈閃爍,構成了兩個大字:一店。

他知道的是,在他帶著愛麗絲離去之後,大海中的孤島成了懸崖上的孤城,孤島上的“伊甸”也成了孤城中的“一店”。

但有一點,他是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在他帶著愛麗絲離去之後,咖啡店裏走出一個少年,望著他離去的方向,陷入人生最終極的沉默之中。

在“一店”裏,在那家街角的咖啡廳中,穿著小西裝的GO、一臉懶散的久木和守夜人“影”正坐在圓桌麵前鬥地主。

有人看透未來正如水中淋漓的雕像

在水中悄然回望

盼著會有一隻淒鳴的青鳥棲在他的肩頭

那小小玩物執著地為世界哀悼著

所謂的一切隻帶給我空虛……”

咖啡店裏一如既往地放著歌兒,似乎是ElliottSmith的《EverythingMeansNothingToMe》。

三人的桌上擺著一瓶Calvados,這是一種辛辣的蘋果蒸餾而成的白蘭地,瓶口紋絲未動,看起來似乎是這場牌局的賭注。

他們三人漫不經心地打著牌,眼角餘光卻不約而同地瞥向坐在門口的安斯年。

他靜靜坐在那裏,扭頭望向某個未知的遠方,那是白月光和愛麗絲離開的方向。

小狗見著他的模樣卻露出了一個極其人性化的笑容,它甩掉手中的十二張牌,從3到A,一口氣結束了這場牌局。

作為獲勝的“地主”,GO心滿意足地拎起桌上的蘋果白蘭地,先自己大口大口地灌了一口,然後搖搖晃晃地朝著安斯年走去。

“看起來,你都明白了?”

“是的,我明白了。”他說,“但我還是沒明白,這是怎麽做到的?”

安斯年抬頭,奪過那瓶蘋果白蘭地,暢飲一番。

琥珀色的酒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通過脖頸,鑽進衣領。他不是個愛喝酒的人,但他喝得卻是如此的豪邁,又是如此的痛苦。

可是,他大口喝酒,不像酒仙,倒像個……

難以接受真相的酒鬼。

眾人的世界於他不過是縹緲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