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無光之所(10000字)

安斯年走出派出所,一個快遞員正站在門口等他。

那家夥的行為舉止頗為詭異,他並未像普通快遞員那樣上前遞交快件。

他隻是隔著老遠的距離就衝著安斯年招了招手,快遞員揚了揚手裏的東西,安斯年憑借自己的目力,看清了他手裏拿著一把黑色的黑莓手機。

緊接著,他看到快遞員把手機放在地上,不打一聲招呼,轉身就走。

尖銳的蜂鳴聲像一千列蒸汽時代的火車同時拉動汽笛,手機在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瘋了似的震動,就像一個得不到心愛玩具的小孩,躺在地板上瘋狂哭鬧。

“喂。”安斯年上前,撿起手機,側耳傾聽。

看起來,他的心裏頭還算鎮定,似乎暑假裏這段短暫卻又突如其來的拘留所生活並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好吧,這事情還得從這一天的清晨說起。

“媽,我回來了。”安斯年站在家門口,衝著緊閉的防盜門大喊。

這是一個酷熱難耐的暑假,離開亞特蘭蒂斯基地之後已是六月下旬,夏天的太陽已經開始展現它的威力,炎熱的暑氣籠罩大地,世間像一個大蒸籠,而世間人都是籠子裏的小籠包。

安斯年得以進入自己的假期,他有些話想問自己的父母。

“爸,媽,我回來了。”安斯年拍了拍門。

這是他第五次敲門,在這之前,他已經按了八遍門鈴,以及打了十七個電話。

他前前後後共撥了十八次,而每次響起的總是那冰冷的人工合成聲。

可能是出去哪裏玩了?安斯年心裏暗自想著,開始在門口的消防栓上翻找著。

這是他小時候和安爸爸玩的一個小遊戲,每次父母出門的時候,總會把鑰匙藏在門口,這樣放學回家的安斯年即使忘帶鑰匙,也總能找到進屋的方法。

有時候,安爸爸會把鑰匙藏在地毯底下,有時候,他會把鑰匙藏在消防栓內,更有一次,他直接把鑰匙塞到門聯後麵。

隻需花上幾分鍾,小時候的安斯年總能找到那把打開大門的鑰匙。

這一次,安爸爸似乎將鑰匙藏在了雨傘裏,雨傘合攏,掛在消防栓之上。安斯年此次甚至沒用上一分鍾,就找到了那把遺留的鑰匙。

他熟練地將鑰匙插進鎖頭,右手一扭,轉動鎖頭,打開了那扇厚厚的防盜門。

可他打開了門,卻發現門後麵什麽也沒有。

沒有等候他的父母,沒有一起吃飯的餐桌,沒有泡茶的茶幾,沒有溫暖舒適的沙發,沒有睡覺的軟床,沒有回憶的相冊,沒有電視,沒有家具,甚至沒有一切。

就像有人按下“刪除鍵”,刪掉他曾經生活的痕跡,也刪掉了他和養父母共度的時光。

安斯年呆愣愣地看著眼前人去樓空的場景,有些緩不過神來。

他想到了某種令人驚懼的可能。

他走遍屋內的每一個角落,他的手劃過光滑是大理石壁,他的回憶帶著他遨遊小時候成長的地方,最終來到了他自己的房間。

房間裏依舊空無一物,沾滿灰塵的木地板上隻留下了獨屬於他自己的腳印。

什麽都沒有,他的父母就這樣消失不見,什麽都不留下。

安斯年悵然若失地看著腳下的灰塵,眼神沉默且平靜,似乎早有預料,可他的嘴角緊緊抿起,像一個倔強的小孩,眼角卻有兩道淚痕。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拋棄了。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響起。安斯年眼神頓時被注入了力量,他從口袋裏取出手機,用一種充滿希冀的眼神點亮手機屏幕,上麵卻是一條全新未讀的短信。

“我們走了。”

一個不顯示數字的未知號碼,加上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安爸爸和安媽媽甚至沒有做更多的解釋。

安斯年握著手機的手輕輕顫抖著,那條短信設置了自動刪除,當他點開過後的五秒,就自行消失不見。

養父養母留給他的最後一絲訊息,就這樣輕易地被抹去,像水珠蒸發在空氣中,像變魔術一般消失在人間。

“影……”安斯年開口,聲音幹涸而嘶啞,“我的養父母,是曾經伊甸的員工吧?”

“嗯,你的養父母,他們是最優秀的一對員工。”守夜人的聲音在他體內響起,“根據撫養協議,在你完成第一學年的學習之後,他們就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任務?”安斯年嗬嗬怪笑起來,“所以收養、照顧我隻是一個任務?”

影歎了一口氣,輕聲道:“如果這令你覺得難以接受的話,我可以把‘任務’二字說成‘義務’。”

“他們在哪?”安斯年沉默良久,沙啞地說,“我想知道,我的父母在哪?”

“他們在大陸的身份證已經注銷,他們已經被官方打上‘死亡’的記號。”影解釋道,“他們現在人在奧地利的維也納,根據協議,他們腦海中有關你的記憶已經被刪除,這意味著他們已經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連記憶都刪除了。”安斯年古怪地笑了一聲,眼神還算平靜。

他低著頭,麵無表情地看著腳邊的灰塵,就仿佛在這片灰塵沙漠之中,開出了一朵與眾不同的美麗鮮花。

可事實是,他盯著的地方沒有鮮花,隻有惱人的塵埃。

安斯年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他沒什麽也沒說。

他耷拉著肩膀,垂頭喪氣,像是一個長大的孩子不得不接受現實的殘酷。

“他們……他們也有自己的苦衷的吧?”安斯年自言自語地說著,謎鹿般的眼神寫滿了彷徨和哀傷,“沒有選擇,我,我們,所有人,都沒有選擇,我們沒有選擇,隻有選擇的幻覺,絕大部分人根本不能選擇。”

他輕聲呢喃,像是夢囈,像是低語。

就在這時,樓道裏傳來一陣細密而輕微的腳步聲。來者似乎試圖盡力控製自己的腳步聲,可那卻瞞不過安斯年的眼睛。

七八個人,窸窸窣窣,安斯年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父母。

他茫然抬頭,一群身穿便服的人衝了進來。有人亮了一下警徽,他們將安斯年團團圍住,以最嚴厲的目光盯著他,就好像自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嫌疑犯已經落網。”安斯年聽見有人衝著對講機喊了一句。

“這是怎麽了?”安斯年看著他們,眼神微惘。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而安斯年的心情也很糟糕。他還沉浸在悲傷的事實之中,因此當那些警察扣住他的人之時,他並不反抗,隻是一臉木然而無所謂地看著他們行動,看著他們對自己大吼。

“舉起手來!”

“轉過身去!”

“把他銬上!”

“蹲下!”

荒唐而可笑的一幕發生了,那些警察按著安斯年的肩膀,在他一臉莫名其妙的時候,便拽過他的雙臂,將他的雙手銬在身後。

手銬銬得很緊,常人可能會很疼,但這對安斯年來說絲毫不是問題。他談了一哭泣,蹲在地上,看著那些警察摸走他身上的手機,卻一言不發,不再說話。

屋子內人群走動,混亂的步伐交織成毫無節奏的樂章,激起陣陣灰塵,弄得安斯年鼻子有些癢癢。但他不動,依舊蹲在原地,麵無表情,似乎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無動於衷。

他隻是靜靜盯著自己腳邊的灰塵,像一個孤獨的旅人,像一個森林裏迷了路的孩子。他想,自己就像一粒卑微的塵埃,他什麽也不是,他同他腳邊的塵埃一樣渺小。

警察們按著他的肩膀,將安斯年押送進了一輛廂型車之中。

車輛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駛,安斯年稍微轉了轉手腕,卻令手銬勒得更緊,銬得緊緊的手銬令他的血液流動有些不暢通,肉體上的不適稍稍分走了他的注意力,讓他從心靈的悲傷中轉移了出來。

手銬這玩意兒就是這樣,你越掙紮,它就自己越銬越緊。

“手銬銬得太緊了?”坐著安斯年身後的一名女警注意到了這一點,“我幫你鬆一下。”

“沒必要。”安斯年瞥了她一眼,卻冷淡地拒絕了她。

他喜歡此刻雙手傳來的淡淡疼痛感和麻木感,這讓他的心裏好受得多。

就像那些深受心理打擊的人,總喜歡試圖通過自殘來獲得慰藉,安斯年不是在自殘,他隻是被動接受這別人施加於他的疼痛,並依賴於這疼痛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車上的警察們自顧自地交談著,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著,他們聊著烈日炎炎的夏天、彼此孩子的學校成績和晚上一起到哪家餐廳吃上一頓好料,就像世間絕大部分的人類。

普通人的生活就是這樣,平庸低俗而又一成不變,偶有大風大浪,但擺脫不了那日複一日的單調性事實。安斯年的心裏忽然冒出這樣一種想法,他不再去想著自己如果沒進入學院會怎樣,因為愛德華的計劃已經確保了他必然覺醒,也必然加入學院,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命運。

曾經,安斯年為自己能覺醒加入學院而感到慶幸。他渴望改變,渴望不一樣,他無法想象自己像普通人那樣平凡地生活著,人們度過童年,進入青春期,然後畢業、工作、娶妻、生子、老去,可那不是他想要的庸俗生活。

他不想過那種平凡而機械性重複的生活,就像一隻忙碌的工蟻為整個蟻巢獻出那渺小卑微而庸庸碌碌的短暫生命卻偏偏又一無所得。

但現在,安斯年不再有那種想法。

他深刻知道,自己生來就是異類,他的覺醒是早已固定的一個節點,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個英雄,可是誰又能肯定,這個夢想不是愛德華施加於他的想法呢?

“我以為覺醒就是徹底的自由,我以為覺醒是人生的轉折點,我在覺醒之後擺脫了按部就班的生活,可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我的覺醒同我的人生一樣可笑,我仍在按部就班的生活著,和任何尋常人沒有區別。”安斯年垂著頭,喃喃自語。

他的聲音被淹沒在警察們嬉笑怒罵的交談之中,唯有那名女警聽見了他的自言自語。

“你在說些什麽?”女警問道,“什麽覺醒?”

“我說……”安斯年抬起頭,用一種空洞洞的眼神望著她,“當我追求自由的時候,我就失去了自由。”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你知道嗎?假設這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刪除鍵,就是電腦鍵盤上的那個‘Delete’,那麽我的刪除鍵一直掌握在別人手裏。一個死去的人按動了我的刪除鍵,於是我的過去、我的父母、我的人生,就全部沒了蹤影,就像小時候的那種泡泡,美好易碎。”

女警沒聽明白安斯年的話,她隻當這家夥在胡言亂語,接受不了被捕的事實。可她不明白,這家夥的眼神為什麽又是如此的悲傷,像蒙著白霧,像下著陰雨,像小孩子站在沾滿灰塵的窗前凝視世界。

安斯年的眼光令她感到不適,她不敢直視他空洞的雙眼,所以她收回目光,任憑車輛行駛,偶有顛簸,最終駛入當地的派出所,也不敢再看他一眼。

警察們將安斯年暫時收押在了派出所的臨時監獄裏,拘留的理由並未告知他。人在監獄裏是沒有人格的,他們將他丟進牢房裏,便不再搭理他,似乎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

或許對於那些警察來說,安斯年隻是個隨時等待處置的小問題、報告上的幾個條目。

派出所的牢房裏隻有他一個人,安斯年對於那些警察的處理毫無怨言,他甚至有些感激他們,因為他需要一個人獨處一會兒,以尋求片刻的安寧。

對於安斯年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僻靜之所,這裏的人並不會有人真的在乎他長什麽樣子,人生過得如何。除非安斯年主動鬧事,否則誰也不會理他,也不會有人欺負他。

獄方要他做的同他自己想做的一致,雙方有著共同的訴求——靜靜地走到正確的牢房,靜靜地呆在那裏。

沒有什麽可抗爭的,也沒有什麽值得生氣的,安斯年一臉平靜,而牢房外麵坐在桌子麵前的值班協警也隻是低著頭自顧自刷著短視頻軟件,那家夥體形略胖,腦袋中央光禿禿的,是個典型的地中海,但麵容並不值得憎惡。

和電影、電視裏所展現的那種牢房不同,派出所的牢房不算幹淨,但也絕對稱不上髒。人們在電視上經常看到那種抓著鐵欄杆大吼大叫、敲打桌麵和鐵條的犯人,而在這之後,獄警多半會拿著警棍衝進來,惡狠狠地咒罵著。

但那種場景其實並不現實,且不提這裏隻是派出所的牢房,還構不成監獄,就算是監獄,那裏的人也並非如此,大部分人都是死氣沉沉的,茫然地睜著雙眼。

真正的派出所牢房,這兒沒有消毒水的氣味,也沒有什麽外界的那種吵鬧,安斯年隻是戴著手銬躺在牢房內的長椅子上,表情頹喪,雙眼無神,靜靜想著自己的事。

自己的人生一直處於愛德華的安排之中,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但有一點好,那就是此時此刻,安斯年始終並不擔心自己的遭遇,總會有人解決一切。

即使愛德華死了,學院也很快出手解決問題。甚至,他隻需輕輕一用力,就能掙斷手中那兩個銬得緊緊的可笑的金屬圈。

而他現在要做的,隻是獨立思考,或者說,靜靜發呆。

唯一的幹擾可能就是那個值班協警的手機,他一直刷著流行的短視頻軟件,爛大街的口水歌和俗不可耐的低俗笑話像智障兒童的傻笑,所謂的流行隻不過是審美品位低下的人雲亦雲,那些歌聲和笑聲像傾瀉垃圾的運輸車,試圖將一車子的廢話與垃圾灌入安斯年腦中,就像裹了糖衣的爆精珍珠奶茶,令人作嘔,頗感不適。

所以,安斯年稍稍加大了手機所受到的地心引力,令那隻手機從值班協警的手裏掉落,重重摔在地上。

“我靠!”

耳邊傳來那名值班協警的咒罵聲,安斯年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他那下可是把手機砸得不輕,足以令機子粉碎,足以還耳朵一個清淨。

於是,世界重歸安寧,偶爾響起幾聲值班協警的哀歎,但這已經構不成任何幹擾。

雖然現在還是大白天,但派出所牢房的天花板卻亮著燈。這裏的空間幾乎是密閉的,隻有一小個通風扇,外麵的日光與天光絲毫進不來這方小世界,而牢房裏的人也絲毫無法得知外界的時間流逝。

對於普通進局子的人來說,這是一種煎熬,但對於安斯年,這和那副勒進皮肉的手銬一樣,絲毫不成問題。

警察們撂著他足足撂了六個多小時,在約莫晚飯時間過後,這才有兩個穿著製服的警察打開牢房的鐵門,帶著安斯年到裏麵的提審室詢問。

他們讓安斯年坐在一張白色的審訊椅上,當然,這張椅子有些髒有些掉漆,說是灰色也不為過。

“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裏嗎?”一名國字臉的警官盯著他,動作懶散,嗓門卻不小,似乎整個世界都必須壓低聲音乖乖等候他的吩咐。

審問他的是一名中年男性警官,儀容儀表一臉考究,可他的嗓門卻令他像個受過教育的暴徒,而他的搭檔正是先前那名主動搭話的女警。

“不知道。”安斯年抬起頭,靜靜看著他們。

他的目光太過平靜,像一泓清泉,不含任何雜質。絕對的平靜意味著無所畏懼,絕對的平靜意味著滿不在乎,絕對的平靜意味著挑戰權威。

國字臉警官似乎感覺自己受到了輕視,他皺起眉頭,形成一個“川”字,以一種冷淡、不屑、不滿的眼神看著安斯年,就好像安斯年褻瀆了他的威嚴,侮辱了他的智慧。

“嫌疑犯安斯年,在國外一所未經注冊的野雞大學留學。”國字臉警官翻弄著桌上的文件,目光在安斯年和文件之間來回遊轉,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等等,我沒弄明白。”安斯年歎了一口氣,眼神古怪地看著他,“在野雞大學留學都算犯法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隻希望澤維爾院長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所言,否則光憑自己把通古斯天賦學院稱為“未經注冊的野雞大學”,院長一定會氣得跳腳。

老人家年紀大了,又對世界做了那麽多貢獻,還是不要刺激他比較好。雖然自己現在已經什麽都不在乎了,但並不是說自己就是一個不懂得尊老愛幼的混蛋。

國字臉警官見安斯年又無視他們,自顧自陷入神思之中,便用力敲了敲桌子。

他厲聲打斷道:“你的父母離奇失蹤,我們查過你的出入境記錄,你似乎在世界各地到處亂跑,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在從事非法活動。”

“你還不如幹脆說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安斯年現在的心情有點糟糕,言語更是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可那些警察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們一臉了然地盯著他,就好像他們已經掌握了一切。

“事實上,我們正是這麽懷疑的,你父母的失蹤令我們對你進行了一番詳細的調查。”那名女警勸慰了搭檔幾聲,這才溫和地說道,“我們查了你的記錄,曼哈頓、布宜諾斯艾利斯、倫敦、索爾茲伯裏、東京、名古屋、悉尼……”

安斯年咧了咧嘴,認真說道:“世界這麽大,我想去看看,我在進行環球旅行。”

“咳咳,聽著,你還沒理解我的意思,我們這是在為你著想。”女警輕聲說道,“我們對你進行了調查,你的家庭並不富裕,可短短一年內,你卻幾乎踏遍了全球各地,有幾次甚至是未經官方允許的非法偷渡。我們之所以帶你到這,正是因為懷疑你參與了境外洗錢活動。”

境外洗錢?安斯年一臉荒唐地看著他們,內心倒是頗為無語。

他其實明白對方的意思,那名女警所說的非法偷渡,應該是乘坐伏特加先生的飛機和特裏同的飛碟那幾次,他的確在沒有簽證的情況下就去了不少地方。

至於什麽境外洗錢,可能光照派的勢力和學院的日常運作有關,畢竟總會有大筆資金從世界各地流向學院,而學院的存在又向來不為人所知。

想到這裏,安斯年歎了一口氣,他再次打量了一遍那名一臉嚴厲的國字臉警官和那名輕聲細語的女警。

安斯年知道他們一個在唱紅臉,另一個在唱白臉。和警察打交道的麻煩就在這裏,通常人已經打定主意要恨他們,卻遇到一個對你講人情味的,這就叫人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但安斯年上過刑偵課,也學過心理學,對方的態度對他來說卻幾乎不成影響。

“所謂理解,不過是一種個人的主觀願望。既然這樣,也請你們理解我的意思,聽著,我沒有做,你們也肯定不會有證據。”安斯年輕聲說道,“24小時,最多延遲到48小時,你們就得放我出去,我不知道是什麽讓你們這麽想,但你們如果還有什麽想問的,就盡管提問吧。”

安斯年沒有發現,自己說這話的時候簡直像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而對麵的警察就像有幸聆聽他教誨的子民。

安斯年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態度惹怒了那名國字臉警官,他身體往前一探,將手銬褪到五指關節處,然後狠狠收緊。

疼痛從關節處傳來,安斯年卻滿不在乎,這種痛苦比斷臂的時候要輕得多,根本算不上什麽大事。

國字臉警官試圖從安斯年的臉上找到一絲畏懼或者痛苦,可他失敗了,他的所作所為對安斯年絲毫構不成影響。

安斯年漫不經心地做著,任憑兩人的話語像無意義的聲音背景。他們說話,可聲音進了他的耳朵,卻絕對沒進入他的大腦。

他甚至不為手部關節那可笑而微不足道的疼痛以及兩名警察的長篇大論與諄諄教導騰出一絲一毫的思考空間,他的腦細胞像死寂了一般。

他在思考,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思考什麽。

他像趴在路邊吐舌頭的流浪狗那樣發呆,可任何一個過路人,也絕對想不出流浪狗在發呆的時候想些什麽,當然,也沒有人會在意流浪狗想些什麽。

沒人在意安斯年想些什麽,正如他自己所言,時間到了,他就離開這裏。這個太陽照射不進來的陰涼場所對他來說不是牢房,而是一個僅供獨立思考的僻靜之所。

當警官在說話的時候,安斯年隻是盯著他們不斷開合的嘴唇——國字臉警官那暗紅發黑的嘴唇,溫柔女警那紅潤嬌嫩的粉唇——他盯著他們的嘴唇,耳朵卻聽不進他們的聲音,就好像他們說的都是一堆無意義的廢話。

關節處的疼痛還在傳來,安斯年偶爾幾次低下頭打量那副手銬。可當他打量手銬的時候,又被審訊椅的小桌板所吸引。

那個粗糙而不平整的小桌板坑坑窪窪的,有指甲的劃痕,有暗紅得近乎發黑的血跡,似乎這裏坐過很多人。安斯年甚至在想,他們也是這樣坐在這裏,被銬著手銬,聽著對方講話嗎?

他這麽想著,就連他自己也沒想過,他這一路走來,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也見過了太多的辛酸往事。

事到如今,他也算是一名硬漢了,可以像真男人那樣從不回頭看爆炸,可以從一萬裏的高空往下跳,可以漫不經心地潛入世界上最嚴密的軍事基地。

他不再是那個說話麵紅耳赤的少年,他成了一塊極為難啃的硬骨頭。

至少那名曾經打針都怕疼的少年,現在可以無視手部關節傳來的疼痛,他已經成長了許多,也改變了不少。

耶格爾、羅迪克、風間久木、風間玄月、羅森·庫珀、哈揚·所羅門……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影響著他,他們令安斯年明白了一點——自己是個怪物,他生來就是異類,怪物不該怕人,而應該是人畏懼怪物。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經曆,而正是這些經曆構成了人類的記憶。

安斯年之所以成為“安斯年”而不是“BruceLee”,不僅是因為他的命運使然,更因為他的過往經曆使他走向今天的自己。

正是這些記憶和經曆,在精神構成“我”,一如五髒六腑和四肢頭顱等部件共同構成人體。每個人都是不同的,而想要構成截然不同的人,所需要的東西也是千差萬別。

美好或醜陋的臉孔,磁性或舒緩的語調,幼時童年的記憶,未來夢想的期許,夜深人靜的孤枕難眠和夢醒時分久久凝視的天花板……所有這一切,孕育了“我”這個概念。

正是個人意識的升華,使“我”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同時也將“我”限定在“自我”之中。安斯年在亞特蘭蒂斯基地,在白月光的幫助下,找到了部分“自我”,而正是這部分“自我”使他明白了一件事……

即,一頭驢子無論走多遠,回來時都不會變成一匹馬。

人本來就是一種需要他人介入,才能生存的生物。可他生是異類,就注定孤獨,怪物永遠無法融入人群,假裝幸福,但怪物不是人類,他不需要他人介入,也很很好生存。

安斯年看著那塊小桌板上的劃痕,幻想著曾經坐在這裏的犯人的模樣,心裏卻在這一刻想著赫爾曼·黑塞在《德米安》裏麵的箴言。

人們從來都無法以絕對的自我之相存在,每一個人都在努力變成絕對自我,有人遲鈍,有人更洞明,但無一不是自己的方式。人人都背負著誕生之時的殘餘,背負著來自原初世界的黏液和蛋殼,直到生命的終點。

很多人都未能成人,隻能繼續做青蛙、蜥蜴,螞蟻之輩。有些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然而每個人都是自然向人投出的一擲。所有人都擁有同一個起源和母親,我們來自同一個深淵,然而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試圖躍出深淵。

我們可以彼此理解,然而能解讀自己的人隻有自己。

“門對於一個家來說是一道安全的保障,門一個人來說是一道堅固的心防,就像我家的門,我以為覺醒是我找到的鑰匙,可我錯了。”安斯年喃喃自語,像是自我肯定,又像自我否定。

他打斷了對麵兩人的喋喋不休,令那張不斷開合的無意義的嘴唇停止上下翕動。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手銬和滿是劃痕的桌麵,像是在看著不存在的虛無。

他的話語稍有停頓,意思卻連貫得很。

他說:“門其實不重要,從本質上來說,門隻是一個出入的通道,鑰匙也不重要,鑰匙不是最重要的關鍵點,更重要的是,當我推開門,門後麵究竟是什麽。你們知道我回家的時候,找到鑰匙,推開門之後是什麽嗎?”

“是什麽?”女警忍不住問道。

安斯年終於抬起頭,再一次對上了他們的眼睛。他的眼神不再木然,而是閃爍著一種灰暗的光,像是天地未開之初的混沌。

他仿佛來自混沌,複歸混沌,正如人的意識來自虛無,又歸虛無。

“讓我告訴你吧。”安斯年說,“今天我推開了我家的門,我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找到,可找不到的東西和不存在有什麽區別呢?”

他誠懇地說:“我是這樣想的,所以我看到了人去樓空,我看到了父母不見蹤影,我看到了過往與回憶不再寄托於物品。我推開門,什麽都沒了,什麽也沒能找到。”

安斯年站起身子,像西西弗斯丟掉了那塊巨石,頂天立地的站了起來。

“但現在不一樣了,是的,我想,我看到了一切,我看到虛無,也看到存在。”他的聲音不大,充滿低落與頹喪,卻有著別樣的魅力,“人們總說,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站起來的屁話,我他媽的根本就不信那一套。”

“要知道,萬物都在墜落之中,沒人能阻止這一切,這隻是單純的黑暗之中不可逆轉的現實,事情跟站起來毫無關係,而是要步履蹣跚,亦步亦趨地朝著正確的方向前行。”安斯年微笑著,雙手用力一甩,在那兩名警官中驚異莫名的眼神,直接掙斷了手銬。

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令他們不甘心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像一個風沙進了眼的人,試圖揉去眼裏那顆名為“難以置信的現實”所構成的沙粒。

那名國字臉警官的反應更快,他想要按鈴,他想要拔槍,他想要大喊,可安斯年的動作卻永遠快他一步。

“謝謝你們,就到這裏吧,雖然要知道,有時候你們在我麵前說話的時候還挺煩人的。”安斯年伸出雙手按在他們的腦袋之上,“現在,你們看到的隻是一場根本就不存在的幻夢,你們調查了我,發現我毫無問題,然後放我走了。”

兩名警察的眼神在這一瞬間渙散,像失了焦的鏡頭,他們悵然若失地看著安斯年,傻傻地點了點頭。

安斯年滿意地收回了雙手,久木的“夢魘”異能比他想的還要可靠一些。

“現在,我要走了,麻煩你們送我出去。”安斯年笑著說道。

出門之前,他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的監控,卻絲毫不在意監控記錄了什麽。

國字臉警官和女警帶著他取回了自己的物品,手機、錢包、耳麥……

“那個,這家夥不是說是有重大嫌疑嗎?”值班協警見兩名警察放人,忍不住好奇地問道,“怎麽就這麽快就放他走了?”

“不該問的別問!”國字臉警官訓斥了他一句。

安斯年沒有說什麽,隻是噙著一絲微笑看著他們。

經過那名值班協警身邊的時候,他甚至稍微頓了頓足,認真說道:“不要再看什麽抖音了,那玩意兒和快手沒有區別,不要再讓那種沒營養的傻逼玩意兒侵蝕你的大腦。”

值班協警呆呆看著他,任憑安斯年一臉愉悅地離去,這家夥甚至還哼著協警完全聽不懂的英文歌兒。

歡迎來到你的生活

這兒沒有回頭路可走

即使我們已入睡

我們也會找到你

做出最好的行為舉止

做回最真實的自己

每個人都想成為世界的統治者

這是我自己的計劃

這是我自己的懺悔

幫我做出決定

讓我能最大限度地感受到

自由和愉悅

沒有什麽是永久存在的

每個人都想成為世界的統治者……”

在夜幕徹底籠罩聞州城的時候,在月亮被濃烈的雲霧遮蓋的時候,安斯年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門。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派出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向ECHO下達了一個命令。

“ECHO,入侵這裏的攝像頭,把我動用異能的那段畫麵抹去,重新偽造一段。”安斯年輕聲說道。

“沒問題。”ECHO一如既往的好用。

安斯年輕聲說道:“那個,還有幫我查一下,奧地利維也納的相關信息,以及我養父母現在的身份,這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輕而易舉。”ECHO說完這句,便陷入短暫的沉默,似乎花了點時間搜索。

“維也納,位於多瑙河畔,是奧地利的首都和最大的城市,全國9個聯邦州之一,也是歐洲主要的文化中心,被譽為‘世界音樂之都’。根據英國《經濟學人》智庫公布2018年全球宜居城市排名,維也納是去年宜居度第一的城市。”

“很好,然後呢?”安斯年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的養父母,現在住在維也納東部,他們每周似乎都有不同的行程安排。最近,他們搭乘地鐵U4到美泉宮下,去那裏聽愛樂樂團舉辦的美泉宮之夜夏季音樂會。除此之外,他們也經常去皇家大教堂聽維也納童聲合唱團的大合唱,他們甚至到西班牙騎術學校報名了周末的課程……”

ECHO有條不紊地說著安爸爸和安媽媽的一舉一動,但安斯年知道,學院的人工智能係統是不會主動去關注得這麽詳細的。

所以,安斯年輕輕一笑,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說:“謝謝你,GO,但是別再黑ECHO了,人家好歹也是頂尖的人工智能,你這樣隨意hack,感覺也怪可憐的。”

“好吧,我隻是想證明一下,你這不還有我嘛,咱倆誰跟誰啊,鐵哥們兒。”小狗的聲音在他耳內響起,“畢竟,我現在掌控著你大腦內獨一無二的智能芯片,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工智能。”

“好吧,說起來,最早的時候,入學測試上,那個獨眼機械巨人基克洛普斯是你放出來的吧?”

“Bingo!真為難你那榆木腦袋能想到這一點。”小狗嘲諷完馬上又轉移話題,說道,“怎麽樣,你是想去見他們嗎?你的養父母。”

“不啊。”安斯年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隻是想知道,他們一切都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