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人性損毀

“波爾金醫生,院裏新來了一名病人。”護士忽然拉住波爾金,神秘兮兮地說道,“聽說院長想把那名病人交給您來負責,其他醫生都嚐試過了,病人不願意和他們交談。”

“所以呢?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我們這裏是精神病院,總會有病人來的。”波爾金不滿地看了她一眼,無奈地說,“下次說話別那麽大聲,你就差沒拿一個大喇叭說話了。這裏是醫院,你是護士,應該學會控製自己的音量。”

“可是醫生,那名病人有些不太一樣。”護士爭辯道。

“哦?哪裏不一樣?”波爾金醫生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她是格溫妮絲,上周鬧得整個聖彼得堡沸沸揚揚的格溫妮絲。”護士看著波爾金,飛快說道:“聽說警察後來上門帶走了……等等!您不知道這件事?”

“知道什麽?”波爾金茫然地看著她。

“格溫妮絲啊!醫生,您不知道上周發生的事?”護士拍了拍腦袋,以一種看待野人的目光看著他,“我差點都忘了,您從不關注社會上的新聞消息。”

“這個社會每天都有所謂的‘大事’發生,大部分新聞就像海洋垃圾,偶爾浮上水麵,但下一刻就被翻騰的海浪淹沒。”波爾金醫生聳了聳肩,說道,“有什麽好關注的呢?遲早都會過去,我也不能為那些故事的主角做什麽。”

護士愣了一下,心想年輕帥氣的天才固然惹人愛慕,但波爾金醫生莫不是讀那堆厚厚的醫學書讀傻了。這世界上誰關注新聞是真的想著能為新聞中的對方做上些什麽嗎?這樣活著多累,難怪波爾金醫生從不關注社會上的消息。

可人們關注那些“海洋垃圾”也不過是因為這堆垃圾還能在徹底報廢之前發光發熱,發揮最後一絲作用——充當談資,或嗅到風向與商機。

盡管不會有人承認,但事實是,大部分人看熱鬧,追逐熱點,不過是為飯桌上的談笑風生多加一點談資罷了。而部分投機者和商人則能從中解讀出更多商機,挖取更多的利益。

“不過……那個什麽格溫妮絲是我的精神病人,我總得了解她的過往經曆的。”波爾金醫生出聲說道,“走吧,我過去看看她,你去把你知道的和你看到的那些新聞消息整理給我。”

“沒問題,病人在五樓,已經做過精神評估。”護士頷首說道,“您先過去,等下我把檔案帶來給您。”

當波爾金朝著五樓走來的時候,格溫妮絲正坐在一間病房的窗戶旁看著窗外的景色。醫院的綠化很是一般,既稱不上綠意盎然,也不會太過於光禿禿,就是介於那種說沒有也有,說有但也不明顯的樣子。

窗外的景色自然配不上“美麗”二字,格溫妮絲坐在窗前,實際上看的自然也就不是那些零零星星的孤獨小樹。

她坐窗前,看的是一整個世界透過窗戶想讓她看到的東西。她想,那是世界主動展示、強加給她的,她不是去看,而是被迫接受眼前的風景。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

“我沒錯,是世界錯了,這個世界怎麽了?”

“格溫妮絲,你知道大家的問題是什麽嗎?人們隻聽見和看見自己已經相信的事,而拒絕相信真正的事實,事實是,人們根本就不在乎真相。”

看著窗戶的方格,龐大的世界映入眼簾,被截成正方形的一角。格溫妮絲的嘴裏一直喃喃自語,總是重複著這麽幾句話,總是對自己說話,或者有時候就幹脆隻哼著《歡樂頌》而神情痛苦且絕望。

她坐在窗前,有時候會偶爾站起來走幾圈,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她在房間內來回踱步,卻也不唉聲歎氣,隻是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絕望。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

燦爛光芒照大地……”

當波爾金推開房門的時候,格溫妮絲正趴在窗前,哼著貝多芬的《歡樂頌》。窗外的天空是死灰色的,不甚明亮的天光籠罩住她的身影,為格溫妮絲的身體輪廓鍍上一道朦朧的光。

她隻留給醫生一個美麗而窈窕的背影,模糊的光線勾勒出她身體的曲線,而她的身影背光,像一株奄奄一息的向日葵,永遠得不到陽光的溫暖。

“醫院的綠化做得不好,我向院長提議過幾次,他都以經費不足為由拒絕了。你喜歡植物?我喜歡罌粟、曼珠沙華和忽地笑。”

溫和的嗓音從身後傳來,格溫妮絲卻絲毫沒有回頭的想法。她對耳邊接收到的聲音充耳不聞,她對外界施加的影響不聞不問,就像一個聾子、一個啞巴。

格溫妮絲用封鎖內心和封閉交流來構建堅硬的心靈龜殼,她像一隻遲緩的烏龜一樣,將自己柔軟細嫩的血肉藏身於龜殼之內。

可她又不是完完全全的烏龜,她是一隻軟體動物,借著虛幻的龜殼抵禦冷漠的現實。

病人拒絕交流,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波爾金醫生皺起了眉頭,在精神治療中,病人願意喋喋不休倒是一件好事,從某種程度上,醫生若能取得精神病人的信任,那麽治療也會順利很多。

“好吧,也許你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我等下再來看你。”波爾金醫生瞥了一眼門外等候的護士,她的懷裏正抱著一本病人的檔案。

波爾金沒有轉身,而是麵對著格溫妮絲緩緩後退。就在他的後背即將貼上房門的時候,對方卻忽然說了話。

“我以為你會喜歡蓖麻,畢竟它的根可以用來治療癲癇和精神分裂症,正好對付我這種精神病患者。”格溫妮絲轉身,五官背著光而顯得模糊不清,“你喜歡的那些花本身都不太好,不管是花語還是花本身的劇毒,都不太好。我喜歡依米花。”

很好,病人開口了。波爾金眯著眼睛,盡量使自己笑得更具親和力一些。

“依米花?我沒聽過那種東西。”波爾金輕聲說道。

他的身體靠近房門,右手背在身後,趁著和格溫妮絲交談的時候,背在身後的右手在不動聲色之間接過了門外護士悄悄遞過來的檔案。

波爾金現在不想轉身去接,也不想離開這間房直接拿來護士帶給他的檔案。他意外觸發了格溫妮絲談話的欲望,他不想以為短暫的離開而扼殺了這一次談話的機會。

“依米花……被大部分人認為隻存在於文學作品之中,沒人知道它是否真實存在。”格溫妮絲解釋道,“這是一種長在非洲戈壁上的植物,它的生長和蟬的生命曆程有著驚人的相似。它用五年的時光積累養分和生長的能量,在第六年春開花。”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在開花之前,許多旅人以為它隻是一株普通的小草。可在第六年春,依米花開的時候,它就是整個非洲荒漠中最為絢麗的事物,它有四片花瓣,每一片花瓣各自對應紅白藍黃四種顏色,瑰美至極,就像要占盡人世間所有色彩一般。”

“那一定很美。”波爾金感歎了一句,準備低頭翻閱檔案。

“是很美,但它的花期隻有兩天,短短的兩天。”格溫妮絲憂傷道,“兩天後它就會隨著母株一起枯萎,開花意味著它生命的終結。依米花用了五年時間,卻隻享受到了兩天的燦爛,如果花有意識,在生長之前它就知道這一結局,那麽依米花還會選擇用五年的時間去孕育兩天的美麗嗎?”

格溫妮離開窗戶,坐到病床之上,她的五官麵容從死灰色的天光中顯現出來。她的臉龐不再背光,而是在光線的照耀下呈現出一種惹人心碎的淒美。

波爾金沒注意到這哀美無聲的一幕,他隻是低著頭,翻閱著檔案。可當他打開檔案的第一時間,在扉頁的個人資料處看到格溫妮絲的照片之後,他的手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僵硬不動,像被人切斷電源的機器一般,停留在半空之中。

“格溫妮絲……”波爾金抬頭看了一眼病**的女孩,隨後又低頭喃喃自語。

“那是我的名字,我是格溫妮絲,格溫妮絲就像那朵依米花。”病**的格溫妮絲臉色蒼白,看上去簡直可以用心若死灰來形容,“我費了那麽多的精力,打理好人際關係,交了許多朋友,可我得到的燦爛光輝也就隻有那麽一周。一周之後,世界就拋棄了我,人們就轉而唾棄我,如果早知道結局是這樣,我想依米花根本就不會選擇開放。”

對於格溫妮絲的話語,波爾金醫生充耳未聞,他在短暫的僵硬之後,飛快地翻閱著手中的檔案。

而格溫妮絲對於波爾金當一個安靜的聽眾也頗感滿意,先前的醫生總是逼著她、誘導著她說些什麽,而波爾金翻閱檔案的時候全程保持沉默,蹙著眉頭,嘴角緊緊抿著,倒是成了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

一時之間,病房內的畫麵變得有些詭異。本該開口談話的醫生卻皺著眉頭緘默不語,隻是一個勁兒地翻閱著病人的檔案,像發了瘋、著了魔似的,而一直以來都保持沉默的病人格溫妮絲卻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些令人聽不太懂的胡言亂語,像找到了一個難得的機會,拚了命想將自己心中的壓抑一吐為快。

在那本檔案簿之中,詳細地介紹了格溫妮絲的來曆和經曆,包括一周前她是如何被人們同情,一周後她又是為何被人們唾棄。

在安東提供了證詞,並經過當地警察驗證之後,格溫妮絲主動“勾引”基本已成既定事實。於是,警方帶著逮捕令破門而入,在格溫妮絲的家中找到了瑟瑟發抖、幾近於瘋狂的女孩,並將其拘留在警局之中。

好在聖彼得堡的法官大人們是多麽的“明察秋毫”,又是多麽的“仁慈善良”。在法庭上,格溫妮絲並未被判故意傷害罪,法官大人認為格溫妮絲的行為屬於防衛過當,因此隨隨便便判個十年刑期也算法外開恩。

照理來說,格溫妮絲此刻本該在監獄裏服刑,可她的律師卻也不是什麽善茬。負責格溫妮絲案件的律師以“格溫妮絲患有精神疾病”為由進行辯護,最終為格溫妮絲爭取到另外一個選擇。

要嘛在監獄裏待上十年,要嘛被送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對於後者,那名言辭犀利的律師告訴格溫妮絲,不管她瘋沒瘋,在做精神評估的時候一定要表現得像個瘋子。

事實上,不用律師交待,格溫妮絲在經曆這次事件之後就已經表現得像一個瘋子。

她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有時候是對著牆壁,有時候是對著空氣說話。而負責看守她的人們有時候也會試圖去理解格溫妮絲言語的含義,可下一秒,格溫妮絲又會突然唱起貝多芬的《歡樂頌》。

甚至於,在法庭上——中間休庭過幾次,法官大人們為了討論細節和量刑——格溫妮絲有一次竟無緣無故、莫名其妙地大聲歌唱。

她的嗓音是如此美妙,而她的歌聲是如此動聽,像一隻空靈婉轉的百靈鳥。法官大人和陪審團們大部分都是虔誠的東正教教徒,他們從格溫妮絲的歌聲中感受到神聖而光輝的詠歎,宛如聖歌,如蒙神恩,令人不自覺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格溫妮絲的歌聲甚是美妙,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法官大人們才允許了格溫妮絲要嘛在監獄裏度過那宅心仁厚的十年刑期,或是被送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法官和陪審團也傾向於後者,畢竟上帝賜給格溫妮絲美妙的歌喉必有其深意,他們希望格溫妮絲早日康複,將更多、更好的聖歌帶給人們,將主的榮光透過樂符灑向人間。

於是,格溫妮絲被送進了波爾金所在的精神病院,成了這裏眾多棘手病人中的一員。

波爾金合上檔案簿,輕輕歎了一口氣。他抬起頭,望向麵前自言自語、喋喋不休的格溫妮絲,忽然心中一動。

一道無色透明的氣體從他的指尖鑽出,像一條靈巧的小蛇,在空中扭動著,一點一滴順著格溫妮絲的鼻尖鑽了進去。

他釋放了自己的歡愉氣體,可這一部分氣體卻如泥牛入海,竟消失不見,而沒對格溫妮絲產生絲毫影響。

波爾金細細觀察格溫妮絲的五官表情,注意到她的眉毛和嘴角有著極為細微的上揚,卻又很不明顯。

在這一刻,他明白了,格溫妮絲的身體素質已不再是普通人類,如此小劑量的歡愉氣體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於是,他又加重了空氣中的歡愉成分。

扭動的致幻氣體漸漸變得明朗起來,起先隻是一道極淡的霧氣,類似水壺燒開的水蒸氣,可隨著波爾金又一次加大劑量,淡得幾乎透明的水蒸氣很快成了一道白霧。

而在突如其來的白霧籠罩之下,格溫妮絲在不知不覺之中,露出了一絲安寧而甜蜜的微笑。無可避免的狂喜湧上心頭,內心所有的惶恐不安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伴隨著狂喜而來的,還有累積已久的疲憊之感。

困意和歡愉之意一同占據了格溫妮絲的內心,在這道充滿愉悅氣息的白霧中,格溫妮絲很快就睡著了。

她半坐在**,耷拉著腦袋,看起來困極了。

波爾金上前墊上枕頭,讓她躺下好好睡上一覺。他幫格溫妮絲蓋好被子,並用指尖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盡可能地將歡愉氣體送進她的大腦,以借此引出她心中的美好幻覺和奇妙幻象。

他用自己的致幻氣體,許了她一個甜蜜而安寧的夢鄉。

做完這一切,波爾金退了出去。他在過道上找到先前那名護士,並詳細地問了一些檔案上不曾提及的細節。

譬如……

“那個安東,現在在哪?”波爾金盯著護士說道,“法官給他判了幾年?”

“三年,他並未對格溫妮絲造成任何實際傷害,而定罪也隻不過是因為他持刀用言語威脅對方。他現在人被關在城郊的一所監獄之中,聽說他住單人牢房,有人監護,因為隻能靠導尿管生活。”護士小心翼翼地說道。

波爾金盯著她的眼神極具壓力,雖然表麵上平靜,但可不是什麽平靜的湖麵。他的眼神就像大海一樣深邃,短暫的風平浪靜之下,並不意味著狂風暴雨和滔天巨浪到來。

在波爾金的眼神深處,護士看到了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一向沒有什麽太大情緒波動的波爾金,在這一刻,眼裏卻住著一頭暴怒的雄獅,以至於護士老老實實就回答了他的所有問題。

造化弄人,命運之神的手筆將波爾金和格溫妮絲的生命軌跡在多年之後又劃到一個點上。在問完護士問題之後,波爾金回到病房,盯著病**的格溫妮絲,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就像下定決心要做些什麽,又不要做些什麽。

波爾金看著格溫妮絲那張陌生而熟悉的臉龐,遠在這之前,他利用致幻氣體誘導出了自己失去的童年記憶,並小心翼翼地避免著和命運進一步接觸。

可他沒想到,有一天他還是不可避免地遇見了這個“伊甸城堡”中一起玩耍的女孩。

異種人的孤獨和自尊,決定了很多事情,而其中就包括,波爾金不允許有人欺壓這個女孩,即使是荒謬可笑的人類和高高在上的法律也不行。

他的退縮固然令命運發生了些許變化,但格溫妮絲也因此遭受到了不公的對待。

能欺負當年那個女孩的隻有自己,能貶低格溫妮絲的隻有波爾金。

他明白,她就是他的命運,她就是他一直不想去接觸的那部分命運。而現在,命運遭到褻瀆,他已經無法再坐視不理。

為此,他決定毀滅。

毀滅部分人類,還愚昧人間以最深沉最黑暗最痛苦的顏色。

報複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