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信仰之躍

“你……”安斯年感受著向日葵的莖葉劃過臉頰,臉上虛弱的笑容也在這一刻盡數斂去,化為最深沉最晦暗的沉默。

“是我,我殺了傑森。”基辛格說這話的時候甚至沒有絲毫猶豫,竟坦然自若地承認了這一點。

安斯年趴在他的背上,腦袋無力地耷拉著,像一座永遠保持沉默的雕像。

不計其數的向日葵在他的身邊盛開著,兩人穿梭在這向日葵的海洋之中,即使從天上望去,也無法輕易找到這兩個在一朵朵小太陽底下行走的身影。

向日葵的海洋就像一座迷宮,如果不是方向感極好且對這個地方熟悉,尋常人一定會迷失在這一千萬朵盛開的太陽之中。而安斯年想,或許在這花海中,喪失的不僅是方向感,還有人心。

人心在迷宮中迷了路,他想,就像基辛格,就像險些洗腦的自己。

“你已經被洗腦了?”安斯年沉默片刻,最終開口。

可基辛格並未回答安斯年的話語,他就像一架隻懂執行命令的機器,絲毫不留會外界同他進行的交流。

“你已經被洗腦了。”安斯年歎了一口氣,篤定道,“波爾金占據了你的大腦,扭曲了你的思想。可是,你為什麽要幫我?”

基辛格依舊不回答安斯年的問題,除了一開始坦承自己殺了傑森之外,他就不再說話,隻是皺著一對眉毛,在漫天的高大植株中辨認方向。

安斯年見著基辛格這副模樣,內心卻是泛起幾分不安和些許無奈。他想,對方總不會是自己推測錯了,而被格溫妮絲派來毀屍滅跡的吧?

不可能是波爾金,安斯年很篤定這一點,他看得出來,波爾金根本不想殺自己。

波爾金那家夥對當初送走他的13號有一種莫名的執念,但格溫妮絲可不一定了。戀愛狀態下的極度癡狂足以令任何一個女人做出一些不可理喻也無法解釋的舉動,就算格溫妮絲想殺他,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想到這裏,安斯年便不再發問。他隻是看似虛弱無力地倒在基辛格背上,像一個奄奄一息的重傷士兵,可他的口鼻卻在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和向日葵那極淡極淡的清香。

新鮮空氣灌入體內,置換身體深處那些充滿致幻成分的廢氣。在大量清香的湧入之後,安斯年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氣味上的不適。

這種不適源自於他近期吸入了太多致幻氣體,以至於鼻子將那致幻氣體的甜膩香味當做了理所當然的空氣。而此時此刻,一朵朵向日葵包裹住了他,就像一千萬顆燃燒的太陽。

向日葵的清香很淡很淡,可太陽的味道卻是如此濃烈,以至於安斯年覺得肺部吸了它們就像是在燃燒一般。

在這清香氣味的燃燒中,安斯年卻似乎感受到了一種心神上的新生,就像鳳凰在火焰中涅槃似的。

此時此刻,他格外希望基辛格背著他走的這段路再長一點,卻不是出於什麽浪漫主義的緣故,畢竟背著他的也是一個男人。他隻是想在這一過程中積蓄一點新生的力量,讓沉睡麻痹的身體盡快複蘇。

可再長的路也有盡頭,向日葵的海洋淹沒了安斯年和基辛格的身影,兩人雖穿梭在其中,卻也很快就從這花海中跑了出來。

殘留在安斯年血液中的致幻成分仍在不知不覺中發揮著它的作用,這些致幻物在潛移默化之間放大了他的感官體驗和心靈感受。

在水牢裏待了太久,安斯年見慣了那微弱的火光,可此刻見著了星光和月光也有些不適應。即使是半夜,星月的亮度也像針一樣刺痛他的眼睛。

他的感官被無限放大,像脫了殼**著身子在礁石間暢遊的蝦子那般敏感。

基辛格帶著安斯年繞了一條遠路,回到了那個礦坑。又通過那個礦坑的平台,他走了一條小道,帶著安斯年離開了這個地方,並手腳靈活地爬上了一座懸崖。

“聽說古希臘有一種刑罰,是把人綁在柱子上推下山,被突兀的怪石活生生砸死。”安斯年幽幽地說道,“別跟我說,你把我帶上懸崖是想這麽做。”

“這裏是西伯利亞,不是愛琴海。”基辛格忽然開口,麵無表情地說道,“懸崖上有一個山洞,那是我們的目的地。”

安斯年愣了一下,卻也不再說些什麽。

基辛格背著安斯年爬行在怪石嶙峋之間,強大的肌肉力量使他抓著一塊塊突出的石頭向上騰挪而毫不費力。這家夥身手矯捷,在黑夜的籠罩下和月光的渲染下,活像一隻靈活爬行的大蛇。

兩人很快就抵達了懸崖峭壁上的山洞,基辛格解開了腰間的固定帶,放下背後的安斯年,並攙扶著他朝著山洞深處走去。

懸崖峭壁上的山洞似乎並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力造就。隻是光從山洞內部表麵的牆體判斷,這個洞穴似乎已經存在有好長一段時間,甚至某些光滑石壁上還有一些暗紅色的類似血跡的線條。

也正是這些介於紅與黑之間斷斷續續的線條,構成了一幅幅殘缺不全的壁畫,看起來倒是頗有一種洪荒遠古的氣息。這應該是遠古時期人類活動遺留下的痕跡,隻是不知道基辛格是怎麽發現這個地方的。

在基辛格的攙扶下,安斯年進了洞穴深處。洞穴的長度並未想象中那般深入山腹,隻是越來裏麵走水汽卻越濃。

這裏的地板有些潮濕,但就現在的安斯年而言,他還能抱怨什麽呢?這已經比波爾金的地下水牢好得太多。

基辛格將安斯年扔在地上,卻依舊一言不發。

他隻是以一種呆滯的類似夢遊一般的眼神看了安斯年一眼,隨後轉身離去,隻留給安斯年一個僵硬得宛如提線木偶的背影。

“不知道你為什麽帶我來這裏,但如果能幫我準備個草席,我會更感激不盡的!”安斯年衝著他的背影大喊道,“還有!我已經好些日子沒正經吃過一頓飯了!能點菜嗎?”

安斯年的苦中作樂未能引起基辛格的注意,對方依舊對他的大聲喊叫不聞不問,徑直離去。

多日未曾正經吃上一頓飯,營養的缺失、身體的虛弱以及致幻成分在血液中的迷幻作用令安斯年有些頭昏眼花。

他實在太虛弱了,以至於他自己都不曾發覺,他衝著基辛格的背影大喊大叫,可他發出的音量卻是如此的微弱,甚至就連洞穴外的習習晚風都比他的嗓音來得響亮。

又是一場困境,但好在沒了那些致幻成分,安斯年也因此得到了一絲喘息的空隙。對於此刻的他而言,最缺的是就是這種恢複的時間。

想到這裏,他掙紮著坐了起來,而不是像個死人一樣躺在那裏。

洞穴深處水汽濃鬱,石壁上甚至有微乎其微的水滴滴下。安斯年掙紮著爬到滴水處的下方,便像夏天裏一隻吐著舌頭的流浪狗那樣躺下。

濃鬱的水汽並不能緩解饑渴,可石壁上滴落的水滴卻能。安斯年張開嘴,一開始隻是等待著水滴自由落體滋潤他那幹枯的喉嚨。

可到了後來,他發覺這樣一味地等待水滴落下實在太浪費時間,於是,他扶著牆壁,吃力地站起來。

他伸長脖子,像長頸鹿吃枝頭的樹葉那般,小心翼翼地舔著石壁上的水。他這一舔就是一兩個小時,淡得幾乎沒有的水滴並沒能順利滋潤他的喉嚨,反而激起了他更多的對於水的渴望。

可沒有水。

這裏隻有微乎其微的水滴,談不上解渴,就連止渴都難。

此時此刻,安斯年吮吸著石壁上的水珠,卻隻能拚命地發揮著自己的想象力,將這淡得幾乎沒有的水滴幻想成亞特蘭蒂斯的橘子汽水和阿瓦隆特供的可口可樂。

可想象力的畫筆終究有限,喉嚨深處傳來的灼燒感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現實的形狀和顏色。

長時間的舔舐,無止境的舔舐,就像一場古希臘神話中最為絕望的刑罰。

他長時間地從石壁上甜水,這時間沒完沒了,宛如西西弗斯那永遠到達不了山頂的石頭和達那伊得斯姐妹那永遠裝不滿的水桶。

這是一種折磨,就像現實世界灼燒著他的皮膚,點燃他的喉嚨。

為了生存,以及更快地回複體力,安斯年甚至從岩石上撕下一片又一片的青苔,並塞進嘴裏囫圇咀嚼了幾下便直接咽了下去。

學院開設的生存課比貝爾的《荒野求生》來得還要更殘酷更現實一些,安斯年有著那種被投放到滿是毒蛇和瘴氣的亞馬遜叢林裏生存一周的經曆。

他花了兩三個小時從那渺小的水滴和不具有太多營養價值的青苔中汲取到了些許的能量,洞穴中的夜靜悄悄的,除了遠方偶爾響起的夜梟叫聲,在這一過程中幾乎沒有人打擾他。

基辛格沒有回來,安斯年並不感到意外。

他沒有殺自己,也許是出於舊識,也許這本就是格溫妮絲的安排。戀愛中的極度癡狂自然可能令格溫妮絲下令殺了他,也可能令她下令放了他。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是因為舊識,那麽就是格溫妮絲不願在形式上直接放走安斯年,便安排了傑森來做這件事。

思緒迸發出靈感的火光,想到這裏,安斯年自嘲一笑。他想,自己就像一隻非洲大草原上狂奔的野兔,蒼鷹在頭頂盤旋,而在短暫的追逐和逃亡之後,他終於在這間潮濕的洞穴中找到了些許安全。

雖然稱不上高枕無憂,但至少在短時間內,他是安全的,且有機會恢複力氣,並想辦法對付波爾金。

為此,他需要更好地休息。

安斯年停止了對水源和青苔的渴求,他倚靠在濕漉漉的石壁上,緩緩向下滑坐在地上。他伸出雙腿,雙手撐著地板,就這麽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在耐心等待什麽。

深度睡眠有助於安斯年身體的恢複,可這種情況下,睡眠是沒必要且危險的自殺行為。他必須使自己的身體保持靜止狀態,一種不是睡眠卻更甚睡眠的絕對靜止。

他坐在那,一點一滴把握住自己的呼吸,而他那強烈脈動的心髒也逐漸平穩下來,洶湧澎湃的心湖逐漸趨於平靜,內心的驚濤駭浪已經減弱。

他閉上眼,像老僧入定,又似那種空無一物的冥想。

與此同時,當他的內心從那種紛紛擾擾的迷幻中徹底靜下來的時候,孤寂就像舞台的幕布那樣向著他的心緒蓋下。

他閉著眼睛,沒有睜眼,洞穴的黑暗和閉眼的黑暗在這一刻完美交織,水乳交融,甚至不分彼此。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這一刻,視覺的黑暗不僅為洞穴所占據,也被密不透光的眼皮所呈現。通往他內心黑暗的大門就此敞開,安斯年走了進去,就像走到舞台幕後。

一場心靈上的黑暗表演在幕後展開。

若有若無的白霧伴隨著他的呼吸,從鼻息間飄出,並有大量的汗水從安斯年體表的毛孔滲出。那些致幻氣體留下的多餘的沉澱物就這樣隨著新陳代謝出了他的身體,就像節節敗退的士兵丟了陣地。

他臉色平靜,依舊沒有睜眼,內心卻在發出另外一種歡呼,一種勝利的歡呼。

內心的那隻小狗從睡夢中醒來,在第二手術室,它緊急接管安斯年的身體,替他承受了那場洗腦和致幻氣體的洗禮,以至於很長時間不能回應。

“你現在的樣子就像祭壇前的死豬。”

安斯年回到那個漆黑的暴風雨之夜,無奈地看著那隻落魄的小狗病懨懨地躺在咖啡店門口。

“祭壇前的死豬也好過那種隻會向神明抱怨的弱者。”GO無精打采地說道,“我的時間不多,還想再好好睡上一覺,你得珍惜現在我還沒睡著的時光。”

安斯年猶豫了片刻,問道:“對付波爾金麾下的異種人,你有什麽辦法嗎?如果可以,我想救他們出來,讓他們恢複清醒。”

“不是問波爾金本身?波爾金控製那些異種人無非就是通過宗教洗腦的方式來達成,可你現在連具體人數都不知道。”GO歎了一口氣,解釋道,“有組織的宗教和絕大部分排外團體沒有區別,都是為了實施控製而生,是讓人們對希望上癮的精神毒梟,其追隨者也不過是逃避現實的癮君子,隻求吸一口神神叨叨的狗屎,以便繼續分泌他們那無知的多巴胺。”

安斯年愣了一下,皺眉說道:“你的意思是……”

“要對付他們,不能隻想著要打倒波爾金所建立的組織,而是從這個組織本身的存在意義和教義入手。”GO懶洋洋地說道,“你以為揭露真相就一定有效嗎?上癮的人們從不敢相信真相,也不願相信真相,因為真相從來都顯而易見。任何組織的秩序隻是人類維護穩固統治的一種工具,而所謂的神和神力不過是走在我們前麵的遠古文明。”

它略作停頓,吐著舌頭說道:“所謂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俄文裏是分裂的意思,隻是分裂的不僅是矛盾的對立麵,更是在分裂人們對現實幸福的渴求和虛假逃避的有機結合。騙子們通過扭曲真相和真理統治人們,波爾金和當權的政客們玩得是同一個花招,人們相信他們對神的虔誠是通往幸福的關鍵,正如有的人相信他們票選的總統會實現更美好生活的諾言,這就是宗教控製人的方式,這就是一種對現實徹徹底底的扭曲。”

“照你這麽說,波爾金控製人的方式和野心家玩弄政治並無實質區別,不過都是一種上位者統治其他人的實用工具。”安斯年若有所思,喃喃自語道,“人類總是喜歡把精神寄托在他人與外物之上,所以我想消滅波爾金的整個組織,就不能隻是單純地摧毀他們的信仰。”

“不錯,有信仰未必是一件壞事。試想一下吧,這世界是如此殘酷而冰冷,人活著是需要勇氣的。如果沒有信仰支撐,人們便少了精神上的興奮劑,也少了一種通往幸福的途徑。”GO認真地說,“當然,毫無疑問,這種幸福是虛假的幸福,可問題在於,如果能讓人感到滿足,那麽這種宗教上的幸福是真是假還重要嗎?”

“人的生命是絕對短暫而相對冗長的,如果信仰能讓人過得更好,那就是一件好事,也是一種真正的幸福。”安斯年蹙眉說道,“宗教和信仰應該是幫助人適應生活的工具,而不該是統治階級的武器,更不會是一種逃避現實生活的方式。”

“但那個醫院的人們顯然是被洗了腦,並且是那種躲在所謂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榮光下苟延殘喘、逃避現實的可憐蟲。所以咯,你如果想救他們,就不能直接瀆神,甚至摧毀神。”GO點了點狗腦袋,一副“孺子可教也”的小表情。

安斯年大概明白了小狗的意思,他看著它,以一種荒謬至極的眼神。

“你的意思……”他歎了口氣,苦笑道,“不會是要讓我去和波爾金競選總統,爭當邪教頭子吧?”

“不不不,朋友,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讓你當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頭號狗腿子。”小狗撇了撇嘴,不屑道,“和波爾金搶位置那有什麽意思?拉斯柯爾尼科夫是歡愉與恐懼的化身,也是每個人心中所恐懼的東西。”

“我不明白,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造神。”它認真說道,“你來當拉斯柯爾尼科夫,因為你就是波爾金的恐懼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