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不打擾的溫柔

“Yo!Bro!好久不見!”

一道聲音從外界傳來,像一把榔頭輕輕砸碎了幻想的玻璃,並打斷了安斯年的“出神入定”。

意識從漆黑的暴風雨之夜回歸,安斯年睜開雙眼,深邃的瞳孔蒙著一層淡淡的水霧,像謎鹿的濕潤眸子。

他躺在洞穴盡頭,喊醒他的是一道頗有些熟悉的聲音。

安斯年略帶著茫然坐了起來,身體狀況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從軀體和四肢傳來的血流脈動感再次給他帶來一種強大的感覺。

他這一躺可躺了不短時間,安斯年睜開眼睛朝著洞穴外望去,外麵已是白天了。興許是閉眼太久的緣故,外界刺眼的陽光打在洞穴入口三米處,晃得安斯年的眼睛有些發澀。

也就是在這光亮之中,安斯年看到基辛格獨自一人走進洞穴深處,可他卻依舊疑惑地看向對方。

先前那道聲音並不屬於基辛格那家夥,至少基辛格從不會這樣稱呼別人。

考慮到這一點,安斯年瞪大雙眼,又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皮,卻也沒看到任何除了基辛格之外的人影。

“Yo!是我,我在這裏!”

聲音再次傳來,洞穴深處黑魆魆的,不見光亮,而洞穴的強光又模糊了基辛格的麵容。

安斯年暗自戒備,對麵的基辛格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微弱的火光驅散了濃鬱的黑,借助打火機的微光,安斯年終於一個滿臉倦容的黑人小哥正跟在基辛格身後,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傑森?!”安斯年愕然看著那個黑人小哥。

“是我是我,看到我也不至於那麽激動吧?”傑森嘻嘻一笑,越過基辛格走上前來。

洞穴深處的環境實在太過於黑暗無光,以至於即使是有著極佳的目力,安斯年一開始也沒能發現那道黑不溜秋的影子其實就是本該“死去”的傑森。

興許是背光而行,加上膚色問題,傑森這家夥隱藏得很好,他的膚色甚至完美地融入到這一方小天地之中。

這家夥先前一直跟在基辛格身後,隻有在此時此刻,當傑森虛弱地笑著的時候,安斯年才從那反射著火光的閃亮大白牙裏,察覺到了他的存在。

“你不是死……”安斯年看到傑森卻是直接愣住了,這家夥竟然少了一隻耳朵。

“我死了?我當然‘死’了,至少在波爾金那裏是這樣。”傑森嬉皮笑臉地走了過來,“基辛格這狗日的還算有點良心,即使是主動接受洗腦,也不會真的對我下手。”

“主動接受洗腦?”安斯年不解道,“什麽意思?”

“在發現那家醫院之後,出於謹慎考慮,我並未第一時間進入,而是給傑森留了信息。”基辛格聳了聳肩,輕聲說道,“在那之後,我將計就計接受了波爾金的洗腦,甚至沒多做抵抗,可實際上我暗地裏一直口服納屈酮,並注射納洛酮。”

“藥物有效?”安斯年挑了挑眉。

“納屈酮常用於麻醉性鎮痛藥急性中毒的解救,而納洛酮具有促醒作用,能通過膽堿能作用而激活生理性覺醒係統,常被用於全麻催醒及抗休克。”基辛格解釋道,“波爾金的致幻氣體本質上就是一種對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麻痹,這兩種藥物效果雖然沒我想象的好,但一定程度上能有所削弱致幻成分所帶來的那種昏昏沉沉的感覺。幻覺受到抑製,波爾金的洗腦效果自然就沒那麽好了。”

“本來我躲在附近的山林裏,打算和基辛格來一場裏應外合,一舉端掉這個地方。”傑森倚在石壁上,慢悠悠地說道,“可沒想到,這家夥即使服用了拮抗劑,那致幻氣體或多或少還是產生了一點影響。”

“影響?”安斯年疑惑地看了一眼基辛格,恍然大悟道,“你是說,類似先前帶我離開水牢時的那種僵硬和遲鈍?”

“簡單地來說,就是藥物和致幻氣體的對抗給我帶來一些後遺症。有時候我的意識會有些不清醒,反應總是慢半拍,甚至偶爾會出現意識斷片。”基辛格幽幽歎了一口氣,說道,“更糟糕的是,波爾金在發現傑森抵抗礦洞之後,便從我這問了他的異能。傑森的異能來去自如,洗腦失敗的幾率很高,同時波爾金醫生又不想讓傑森把這裏的消息傳給學院,所以醫生在發現他的第一時間就決定抹殺。”

“所以咯,基辛格在意識不清醒的情況下花了大半天的功夫追殺我。”傑森撇了撇嘴,借著說道,“我又不能還手,隻能願打願挨,而這家夥還真是毫不留情,次聲波和超聲波輪流變換著折磨我。”

“他派我出馬,隻有我才能成功接近並解決傑森。當時我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但隻是控製了力道,卻沒阻止。”基辛格無奈道,“畢竟,戲總是要演的。為了給波爾金一個滿意的答案,傑森主動割下一隻耳朵讓我交差。”

“隻是回學院以後,我要用的就是小白鼠身上培育出來的人耳了,想想都覺得怪異。”傑森滿是幽怨地說道。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像一個捧哏和一個逗哏在講相聲似的,但好歹安斯年還是聽懂了這兩個家夥的意思。

“別擔心,你少了一隻耳朵的模樣格外帥氣,看過梵高的那副《割耳朵後的自畫像》嗎?”安斯年拍了拍傑森的肩膀,安慰道,“你現在就像一個大藝術家似的,代替人類受刑,成為痛苦的化身,用傷口對世界發言。”

“你的安慰聽起來一點都不溫暖啊……”

“學院新增了一名校醫,是芽衣的婆婆,她的增殖異能可以讓你長出一個全新的耳朵。”安斯年打了個嗬欠,繼續說道,“放心,不會有事的,但是你們犧牲這個耳朵有換來什麽有用的情報嗎?”

“有用的東西不多,我們目前得到的情報隻是關於致幻氣體是如何影響人體。”傑森組織語言,說道,“氣體是呼吸的兄弟,人是無法不呼吸的,即使屏息凝神,全身的毛孔也在無時無刻不斷開合著。”

安斯年若有所思,輕聲問道:“能講詳細點嗎?”

“人們呼吸,致幻氣體隨著呼吸進入人體,如果人們要生存,就無法抵禦它,除非閉合全身毛孔和鼻息。可要知道,新陳代謝是不可阻擋的自然規律,萬物的生長和發展皆有其定律,即使我們是異種人,也無法在這種狀態下支撐太久。”

“於是,我對基辛格的血液進行了檢測,並一步解析氣體影響人體的過程。在這過程中,我發現了致幻氣體的運作原理,波爾金釋放這種氣體,並可以操控它主動送入人體循環。致幻氣體在被吸入體內之後,便化作微小的因子融入血液之中。”

“利用心髒泵動和血液循環,這些迷幻成分便被人體自身輸送到每一個最細微的角落,當然,這也包括了大腦。正是因為大腦供血,迷幻的成分影響人腦的邊緣係統和大腦皮層,前者是迅速模糊的本能情緒,後者是針對現狀的理性判斷,致幻氣體放大前者,抑製後者。”

“而這種大腦皮層和邊緣係統之間的作用失衡,會帶來諸多情緒失控的表現和病症,最簡單直觀的一個例子,便是創傷後應激障礙綜合征,也就是PTSD。甚至包括強迫症患者,反複檢查和反複洗手的過程,並不是潔癖心理的作用,而是因為邊緣係統發生了不可控的影響。”

“也就說,從最直接有效的角度來講,要想對付波爾金的致幻氣體,削弱血液循環速度是簡單的做法。”

“削弱血液循環速度?”安斯年楞了一下,歎息道,“也許我該現在打電話給白月光,把愛麗絲喊過來?我打斷他們的蜜月,希望他們不會打斷我的雙腿……不,不對,我有辦法削弱血液循環速度。”

“怎麽說?你有什麽辦法?”傑森好奇道。

安斯年拍了拍腦袋,認真說道:“人體血液循環和心髒泵動依賴於重力,在零重力環境下,血液的流動速度會大大減緩。我隻要抹平自身一定範圍內的重力,就可以通過降低血液循環速度的方式盡可能抵消致幻氣體對我的影響。”

他喃喃自語,眼神深處的光芒卻愈發明亮,似乎已經有了一個相對成型的計劃。正當安斯年比劃著手勢向傑森解釋著的時候,他眼角的餘光卻在不經意間瞥到基辛格又陷入到那種沉默不語的恍惚狀態之中。

這家夥像一塊木頭一樣矗立在那裏,仿佛腳底被螺絲釘固定了一般,隻是盯著地麵某個空處,就好像那地方開出了一朵花兒似的。

“別管他,估計是後遺症又犯了。”傑森撇了撇嘴,說道,“要我說,這家夥犧牲可不小,如果不接受治療,以後老了保不準也會像普通人那樣患上阿茲海默症。”

傑森嘴上說是別管,卻是嘟囔著讓基辛格坐下。

處於這種恍惚狀態的基辛格就像一個有著血肉之軀的機器人,在意識斷片的情況下,身體竟老老實實接受了傑森的指令。

基辛格坐在地上,看著他的表情和眼神,安斯年飛速運轉的大腦卻好像在這一刻抓住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光從外表上看去,基辛格的眼神黯淡無光,跟丟了魂兒似的,就連法國雕塑家奧古斯特·羅丹用青銅和大理石鑄就的雕像“思想者”也不如他來得深沉。

可藥物是作用於生理上的,波爾金的致幻氣體卻是生理和心理雙重方麵的麻痹和操控。納屈酮和納洛酮或許具有促醒作用,但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要拯救那些被洗腦的上癮者,真正要解決的問題的不僅是生理上的擺脫和解除,還有心靈上的強大淨化。

有勇氣是一件好事,但即使是再勇敢的人也會在某些時候對某些東西感到害怕,甚至退縮。波爾金的致幻氣體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正如打一棒子給一個棗,恐懼氣體就是這個大棒,可有什麽恐懼是能超越致幻氣體營造的恐怖幻象?

安斯年在這一刻忽然有了答案,那些信奉歡愉與恐懼之神的信徒,說是信奉,倒不如說是對致幻氣體的上癮。波爾金利用致幻氣體中的歡愉幻象和恐懼幻象進行統治,這是他洗腦的手段,也正是他的漏洞。

對於一個磕嗨了的人來說,什麽能讓他感到真正的害怕?那些依賴致幻成分偽造的虛假幻象?當然不是,要知道,虛假幻象在帶來的恐懼的同時也伴隨著歡愉,他們樂於死在這幻象手裏。

從波爾金利用致幻氣體對他們進行洗腦開始,對於這些上癮者來說,安斯年明白,奪走他們為之沉迷、為之陶醉的致幻氣體才是最令這些家夥感到恐懼的。

他隻需構建一個超大場域的零重力環境,就能削弱一整個範圍內生物的血液循環速度。

這樣,他們就無法沉浸在虛構情緒中。

這樣,他們就必須麵對這殘忍的現實。

這樣,他們就隻能從龜殼中探出腦袋。

恐懼之人隻有克服恐懼,才能在心靈的黑暗森林中殺出一條血路,就像絕境逢生之後見到的光明總是比平常來得更亮一些。

現在,安斯年已經找到了波爾金的漏洞,也有了對付他的武器,可他還缺些什麽呢?

安斯年想著先前和小狗的交流,心想或許自己還缺一副心靈上的盔甲?他得有一顆強大而永不脆弱的心,才能在波爾金編織的惡意世界中站穩腳跟。

固然,自己一直都是一個膽小鬼,可正是膽小鬼的勇氣才更叫人動容。從一年前那場虛假的火災,直到今天,自己難道不是一直在逆著人潮而行?或者說,從誕生於這個世界的最初一刻開始,那個名叫安斯年的小孩難道不是一直頑強生存且野蠻生長?

他像一個異類一樣存活於這個世界,從人情冷暖和抑鬱不得誌中幸存下來,得到了什麽的同時也失去了什麽。

人總是在得到和失去的過程中成長的,他夢想成為英雄,他告別了往昔生活。在經曆過這麽多之後,他想,他,安斯年,難道還沒有勇氣麵對自己嗎?

他曾經隻是一所普通高中的小透明,一個無人在意也沒人在乎的可憐蟲。那時候的安斯年,身陷生活的泥沼之中,就如同這世界上數億個不甘平凡的孤獨靈魂,總是渴望著有朝一日受人喜愛、受人愛戴、被人敬重、被人在意。

更重要的是,被人喜歡,被喜歡的女孩喜歡,被喜歡的父母朋友喜歡。

可安斯年的內心想法與殘酷現實之間的鮮明對比就如同他的勇氣和怯弱一樣矛盾,他渴望著能和別人有些不一樣,甚至幻想成為那種躲一躲腳世界就震一震的大人物。

可是呢?在希冀著不平凡的同時,他多麽地渴望自己能和其他人一樣,能得到珍貴且獨一無二的某個人的愛。

安斯年歎了一口氣,心想或許自己再一次走到命運的十字路口。他想,人總是要麵對的,不僅是存在本身,還有某些無可逃避的現實。

某個女孩是他的命運,也將是他的孤獨心靈能披上的最好最堅硬的溫暖鎧甲。

現在,他需要那副牢固可靠的心靈盔甲。

所以,他打算打電話給鹿圓坦白一些事。

“傑森,帶著基辛格離開這裏吧。我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計劃,基辛格幫我逃出水牢,想必也已經暴露了。”安斯年幫忙扶起坐著的基辛格,一臉真誠地說,“他不能再回去了,你帶著他回學院接受心理治療,核磁共振、同位素掃描、CT、腦電圖、頭顱磁共振一樣都別少,有什麽發現的話可以和我聯係的。”

“嗯,沒問題,基辛格的狀態的確不太妙,但是……”傑森打量了一眼安斯年,忍不住問道,“你沒問題吧?我是說,讓你一個人來對付波爾金和他的組織,這可不是一件易事。”

“放心啦,別忘了站在你麵前的,是繼特斯拉之後第二個JOKER級別的異種人。”安斯年拍了拍胸脯,輕柔而和緩地笑著,“我打算將零重力環境覆蓋整個醫院,你們在場的話我會束手束腳的。”

有一些大規模的殺傷異能或大範圍的控製異能並不適合同隊友進行配合,在這種情況下,團隊作戰反而不合適。傑森明白這一點,如果安斯年是存了什麽大招的話,他和一個狀態不穩定的基辛格留在這裏,並不能提供真正的幫助。

“既然這樣的話,等天黑之後,我就帶著基辛格離開。”傑森拍了拍安斯年的肩膀,誠懇道,“你自己也保重,小心一點。”

“嗯,你的手機借我一下,我的手機被波爾金和格溫妮絲收走了。”安斯年輕聲說道。

他從傑森的手中接過手機,朝著對方打了一個手勢,便獨自走到山洞外頭。此時此刻,洞穴之外正是明亮且晴朗的浮雲和碧空,七八月份的太陽本該是熾熱的,可西伯利亞的太陽卻稍顯疲軟。

已是正午過後,太陽仿佛塗上了一層油脂,極其明亮,略有些灼人,溫暖的金黃色光線灑向人間,像一個半透明的罩子那般蓋在森林之上。

陽光暖洋洋的,在山風浩浩****和飛鳥百叫無絕之間,安斯年按下撥號鍵,悠揚的歌聲從話筒中響起。

與此同時,請求通話的電信號以電磁波的形式飛向高空,經過學院的加密衛星的轉接之後,最終又落回地麵。

那地方不是別處,正是安斯年所在的崖頂。

那裏長著一棵會開花的樹,樹下站著一個眯著眼睛曬太陽的女孩。

電信號像一隻孤獨的比翼鳥尋求另外一隻的溫暖懷抱,經過層層轉折,回到了安斯年身邊不遠處。

他不知道,直到電話未曾接通就被掐斷。

女孩拍了拍身邊的大樹,打開大黑傘,像九天之上的仙女那樣緩緩飄落。

她是和基辛格、傑森一同抵達的,隻是如果安斯年希望安靜和獨立自主的自由時,她便可以躲在一處無人的角落,像靜靜等待。

直到他想見自己,她就這麽突如其來、一聲不響地出現在他麵前,臉上掛著的淺淺笑容是一幅用任何筆墨也無法描繪的名畫。

這是她獨有的、不打擾的溫柔。

“嗨,一個電話,我就來了。”女孩招了招手,巧笑嫣然,眉眼間盡是說不盡的風流俠氣和似水溫柔。

安斯年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莫名其妙地捏了捏自己和鹿圓的臉。他想,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吧?否則,怎麽電話都不需要接通,想見的人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是的,一定是夢。

所以……

安斯年忽然上前一步,不言不語,不說一句,大膽得像是一個饞嘴的孩子,偷吃了女孩唇間的蜂蜜。

男孩在這一刻擁抱女孩,天很藍,雲很白,陽光很溫暖,遠方的山林中西伯利亞虎和猿猴的仰天長嘯,

虎嘯猿啼,可安斯年卻不覺得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