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謝止礿的心裏,謝似道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騙他的人。

他的師父,雖然總是一副不怎麽正經的模樣,但心中有大道,有大義,上善若水,厚德載物。

可謝似道說他騙了自己,那他究竟騙自己什麽了呢?

謝止礿搖頭:“師父,我不明白。”

謝似道喉間也有了哽咽,他說:“你知道為何師父既能使用魂歸又能使用滅靈嗎?”

“因為師父修大道,靈力似海,可以融會貫通,使用萬物。”

“不是。”謝似道長歎,“是因為魂歸與滅靈根本效用是一樣的,皆是讓人魂飛魄散,隻不過一個溫和,一個猛烈。”

謝止礿腦袋一下便炸開了。

他回想起自己之前渡了那麽多的魂,每次渡魂時都讓他們安心去吧,跟他們說有極樂世界,跟他們說會轉世投胎。

是了,謝似道從來說的都是自己相信人死後魂歸於天,魄歸於地。隻不過還告訴了他們另外的兩個故事版本,一個擁有極樂世界的故事,還有一個死後投胎轉世的故事。

而謝止礿隻願意相信給人帶來希望的故事。

然後他使用起手上的魂歸,負擔便沒那麽重了。

他之前想過很多次,等集齊完師父的魂魄,要怎麽送師父走。

他都想好了,怎麽說都要趕回京城一趟,去買師父最愛吃的烤鴨。雖然謝似道無法進食,但肯定會笑著看他和宋弇,嗔罵他們兩個不肖的徒弟,在他麵前吃得這麽香。

然後他要去潮州,去蘭芳寺的住持那邊要一根榕樹枝,幫師父刻歪的臉重新填補一下。讓薛蘊之再把師父的身體按他本人想要的顏色重新粉刷。

接著再去青城山,帶師父去看看自個兒年少時呆過的仙山,聽他在那邊吹牛,說自己多麽天縱奇才,橫空出世,讓青城山眾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不過謝止礿知道,其實師父說得都是真的。天下人無一不景仰謝似道,甚至還有百姓在他死後做了神像偷偷供奉。

茶館裏四處說著謝似道的傳聞。說他降伏了多少多少邪祟,幫助了多少多少百姓,其故事之曲折,情節之離奇,連謝似道本人聽了都瞠目結舌。

所以百姓們都說謝似道是在祭壇上羽化登仙了,而不是因殺害先帝而被處死,像謝似道這樣的聖人怎麽會去殺害先帝呢?

可就是這樣的謝似道,靈力天下第一的謝似道,仙風道骨的謝似道,一手將謝止礿帶大的謝似道,因兩國的陰謀算計丟了性命,他哪是什麽仙體轉世,就是肉體凡胎。

謝止礿眼淚落在魂歸上,抖著聲道:“我殺不了師父,我做不到的。”

“你可以的。”

“不!”謝止礿把魂歸狠狠扔了下去,痛苦道,“可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要我親手把你殺了?!”他已經哭得視線模糊了,盯著謝似道虛焦的身影,語無倫次地說:“我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收集你的魂魄,看了好多好多很慘的事情,一度覺得這世界黑暗無比,但一直是你支撐我走下去,你告訴我心中有大愛便可以所向披靡——”

“事到如今,你卻告訴我,要我親手將你魂飛魄散!為什麽!那我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白費了!你讓我怎麽堅持大愛,怎麽堅持正義?!這世間最慈悲最公允,修成大道的你都不得善終,這正道行得還有什麽意義!”

“師父!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去匡扶正義,是為了雞鳴狗盜如馬武之流還是為了心狠手辣的帕卓之流?”

“師父,這天下好黑,我不想救了!”

“謝止礿!”謝似道暴喝。

白芒的四周變得昏沉一片,又突然升騰起烏雲,他們二人便站在了層層烏雲中間。雷電交加下,謝似道的怒吼宛如一道驚雷劈向了謝止礿。

謝似道從未發過如此大的火,他抖著說:“你覺得我修成大道了是嗎?”

“我沒有修成大道!”

“大道是無情道,是沒有偏頗的道。可你覺得為師,對你沒有偏頗嗎?!”

謝似道的話打得謝止礿措手不及。

謝似道仰天長笑,這聲笑充滿了悲鳴與憤恨,還充滿了不甘與悔恨。

“你覺得為師清清白白,是世間最為公允純淨之人……那我問你,那我為何知道梁祀帝沉迷修仙而不加勸阻,反而助紂為虐,助他煉丹?!”

“我明明知道一國之君偏愛方士,大興土木修建道觀與廟宇,會讓諸多百姓餓死,凍死,病死……可我都幹了什麽,都幹了麽啊?我每天睜眼看啊,看那每日又多了多少流離失所之人,多了多少凍死骨……在其位謀其政,而我頂著這國師的名號做了些什麽?!”

“去裝模作樣下山救一兩個人,救幾十個人這就夠了嗎?!我謝似道的罪孽,救幾百條幾千條人命,都不夠償還的!”

“謝止礿,你知道白日裏為師跪在道家諸仙麵前,在夜裏輾轉反側不得安眠是為了什麽嗎?為師苦得睡不著啊!”

大雨傾盆而下,將對峙的師徒二人從頭到尾澆透。

謝止礿被謝似道這一通罵弄得徹底蒙圈,此時被雨水一澆反而冷靜了些,抬起眼睛看向看了二十多年的師父。

“師父,那你為何不早點說……”謝止礿嗚咽。

謝似老淚縱橫,將魂歸喚起來,重新放回謝止礿的手上。

然後雙手虛虛搭住他冰冷的手腕。

“為師望你一世懵懂,不知人事,保持純淨之心,或許終有一日能悟到大道,所以諸多事情都未告訴你。”謝似道說完苦笑道,“可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世間大概無人能悟到吧。隻要與人有聯係,便無法做到無情。”

謝止礿垂眸:“是我沒用。”

謝似道搖頭,將謝止礿臉上的淚拭了,柔和道:“你知道為師為何要給你取名謝止礿嗎?”

“不知。”

“礿是夏商時期祭祀的名字,止礿便是停下祭祀的意思。”謝似道的聲音在雷聲中變得飄渺而又悠遠,“為師對你的期望自始至終都是——終止這世間的神魂之術。”

終止……神魂之術。

“師父……”

謝似道後退幾步,從烏雲處四麵八方伸過來鐵鏈,將他四肢重新捆了起來。他看著謝止礿,目光炯炯道:“天下苦神魂師久矣,礿兒,師父未了的遺願,拜托你了。”

謝止礿提著魂歸,手卻抖得厲害。他盯著謝似道盯到眼底發沉,頭暈目眩,而出來的話已沙啞不成語調:“師父,你不要走,我——”

陡然間,整個空間猛烈顫動,將人心髒都要捏爆的靈壓又猛烈襲來。而那灰暗昏沉的空間被硬生生扯開了一道頂天立地的裂縫,邪祟竟要侵蝕掉謝似道最後的神智!

謝似道看到這一幕,將鐵鏈拽得哐哐作響,大喊道:“沒時間了,快!”

謝止礿提起魂歸,渾身顫抖,緩步上前。

縫隙裏露出帕卓半邊的羌族圖騰麵具,黑霧化為大刀,就要將這縫隙砍得更大!

“住手——!”帕卓吼道。

謝似道嘶吼:“謝止礿!!殺了我!!!”

謝止礿緊閉雙目,身體靈力已不受自己指揮,一股腦地衝出右手。

他絕望慟哭,然後狠狠一刺!

刹那間,謝似道的靈識歸為寧靜。

暴雨停了,狂風停了,帕卓的黑霧停了。

再接著,整個空間又開始如巨浪上的風帆般猛烈晃動,從謝似道體內鑽出的邪祟之力仿佛要將謝止礿撕扯掰碎。

短短一瞬,竟讓他體會到了人世最凶猛最陰暗的情緒衝擊。

馬武對‘生’的渴望,王禮智對‘名譽’的虛偽,朱思棣對弟弟的‘嫉妒’,高姝言對‘病’的執念,神魂師們對‘財’的貪婪,薛蘊之對薛奕嵩‘老’的恐懼,姻河村的男人們對‘愛情’的曲解,宋弇對‘死’的漠視,洛巴人對‘傳承’的愚昧。

生、老、病、死、財,名譽、嫉妒、愛情、傳承。

這九種欲望形成的九種邪祟,呼嘯著侵襲著吞噬著謝止礿本就千瘡百孔的心。

他聽到了悲泣咒罵、怨恨……這些情緒出自個人,又出自萬千百姓。

無一人能避免這些情緒,因此在謝止礿耳內演變成的,便是百鬼同哭的聲音。

“啊——!”

謝止礿痛得快要失去神智,雙目緊閉,像是被一點點拽進泥濘沼澤,滿心滿鼻的窒息。

而那黑暗混亂的神識裏,卻又出現了一道白色的光。

“礿兒,為師再教你最後一個事情。”謝似道緩緩道,“這世間就是如此殘敗不堪,腐爛汙齪。天地有運行之道,卻從未有公平,你再仗義,再高潔,也可能魂飛魄散,不得善終。”

謝似道的聲音已經很遠了:“不問結局,問你本心,這麽多的人,你想救,還是不救?”

“救……我要救!”謝止礿回,“哪怕這世間皆是狼心狗肺之人,但隻要有一個無辜清白的,我就要救!”

“那師父的最後一層你便也悟到了。”謝似道似是笑了一下,然後便再也沒有聲音。

謝止礿猛然睜眼,方才那如末日般的景象已悄然消失。他跪在地上,伸出手,接著從天上落下的閃著光亮的細小碎片——謝似道魂魄即將消散的最後碎片。

“師父!!!”謝止礿哭得聲嘶力竭。

謝似道這次是真的消失了。

化為塵,化為土。變成山川,變成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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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烏龍茶:

本文其實是用玄學設定講唯物主義……

謝似道的死是最早就寫在大綱裏的,也是謝止礿成長最關鍵的助推劑(就是我之前說的需要個大事情助推一下)。這就是我最想寫的那個情節啦,憋了幾個月,終於寫到了。

所以,伏筆從主角名字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