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似道的魂魄化為無數星芒,而謝止礿無論在空中抓取多少次,那星芒落入手掌後都會漸漸隱去,像落入手中的雪,瞬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最後連他的神識空間也消失了。

謝止礿又回到了方才與帕卓戰鬥的地方,因為精神崩潰與法術用竭的關係,所召的巨龍分崩離析,他空空如也的身體飛速下落。

“謝止礿!”

宋弇大喊著滾開,將帕卓轟到一旁,張開鮮血淋淋的手,將謝止礿一把護住,用劍氣抵禦下墜的衝擊。

帕卓身體化為黑霧,氣到發狂,近乎崩潰地收著謝似道已經殘破不堪的魂魄。

他聲音扭曲不似活物:“我蟄伏了二十餘年,你們竟敢壞我好事——!你們等著,如此一來,便一個都別想活!”

說完邊尖聲叫罵著邊往卡木珍的方向離去。

眼下已顧不得帕卓的蹤跡,此人化成黑霧後速度極快,常人也根本追不上。

薛蘊之與柳弦月趕緊前來查看謝止礿的情況。

謝止礿昏迷地躺在宋弇懷中,臉上皆是淚痕,手裏還緊緊抓著謝似道的神偶小人。宋弇心疼地將他臉上的淚用手抹去,卻忘了自個兒手上也流著血,反而將血留在懷中之人的臉上,看著更為可憐了。

薛蘊之探了探神偶小人,一下崩潰地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說:“怎麽會這樣呢,魂魄一點都沒有了……”

柳弦月低聲道:“我看到謝國師的殘魂被帕卓強行卷了去。”

“沒用的,”宋弇道,“已經碎成齏粉,他收集再多也沒有用。”

謝似道的魂魄被謝止礿淨化粉碎,即使帕卓強行用什麽法子收集,也已經一點用都沒有了。一旦暴露,便會隨風而逝。

宋弇將謝止礿抱起來,強忍著淚意,將唇都咬出血來:“我要殺了帕卓,讓他血債血償。”

巴洛的居民們有些因劫後餘生而抱作一團,喜極而泣,有些因親人離去而哭得肝腸寸斷。薛蘊之看著這場景,內心寒涼,也終於知道了什麽叫滿目瘡痍。

無論在位者如何折騰,苦的永遠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黎明百姓。這昏聵的世道,隻是想簡單活下去便如此艱難。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謝止礿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謝似道收養的,隻知道自記事以來,便與這個叫謝似道的人如影隨形。

謝似道一開始還不是國師,就是個普普通通各地雲遊的老頭,閑來無事救兩個人,給幾個人算算卦賺幾口飯錢。不過算命他一般隻挑好的說,壞的看情況說。

謝似道說:“是人便喜歡聽好話,壞話人家指不定說你算得不準。不過你算命時得注意觀察著人的麵部表情,他若是高興呢,你就隻管說好話。他若是愁雲密布呢,找你便是來求助的,得根據事實來報。”

也不知道對一個孩童說這話作甚。

不過謝似道看見穿著盔甲的人便會帶著他逃跑,謝止礿懵懂,便問他:“師父,你為什麽看見鐵皮人就跑呀?”

“礿兒,為師是為自由。”

當時的謝止礿不懂,但在他因對著攤位上糖人發呆,被鐵皮人一把拎住後,謝似道終於還是失去了自由。

具體的事情謝止礿已七七八八忘得差不多。

隻記得謝似道把他從某個地方接出來時,手裏還捏著個他之前盯著的金燦燦的糖人。

然後老頭十分無奈地說:“師父的晚節大概隻值你這麽個糖人了。”

謝止礿含著糖人問他:“晚節是什麽?”

“晚節啊,晚節就是,哎呀,算了,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人死了以後什麽都帶不走,其實什麽都不重要。”

謝止礿聽不懂,隻覺得這糖人怪好吃的。

後來謝止礿再大一些,便嚷嚷著要像謝似道一樣能變火變水。

這時的謝似道已經被賜了一座道觀,取名天機觀。而他去救人的時候也越來越少,每天不是在做丹藥便是給一些衣著華貴之人看病。或者是拿些亂七八糟的道具,跑到大梁的祭壇上開壇祭祀,而謝止礿作為他的首席弟子,在一旁頂著風吹日曬規規矩矩地端著。

謝似道聽到謝止礿想學神魂術,便道:“有什麽好學的,你看為師學了這麽多,每天累得似牛馬,幹的淨是不愛幹的事情。”

他邊說又邊自顧自抱怨道:“是藥三分毒,穩固神魂的丹藥有什麽好多吃的呢?這月的丹藥寒性多兩分,下月我便得想著多加個什麽方子,熱性多兩分。我看太醫院的老頭們水平都不如我了。”

謝止礿又道:“師父,我想要變蝴蝶!”

“變蝴蝶好,變蝴蝶好。”謝似道轉而又說,“變蝴蝶有什麽用呢?皇帝可不愛看你變蝴蝶,他隻想知道哪天下雨,哪天適合行軍……你不如隨著為師學周易,也不知你算術如何。”

“就要變蝴蝶!”

謝止礿算術是不咋樣了,學什麽都能學進去,唯獨周易不行。每每學得頭昏眼花,眼冒金星。於是他繼承了謝似道所有衣缽,唯獨沒有周易。

不過謝似道也天性樂觀,覺得不懂周易也挺好,預測他人吉凶此等泄露天機的事情,算多了容易折壽。再者他看謝止礿天生體質純淨,且修道有悟性,若是能這輩子不受挫,體驗不到疾苦,搞不好就真的能修成大道。

盡管他當時並不想傳給謝止礿神魂術。神魂術已在大梁盛行百年,物極必反,原先好好的東西,現在自上至下,從君主到百姓,誤讀越來越深,都有些走火入魔的趨勢。

所謂大道,也不知何人記載,何時記載,就這麽一直流傳下來,成為大梁神魂師一派最玄之又玄的東西。

人人都道謝似道集道術大成,早已修成大道。但隻有謝似道本人知道自己根本沒修成那什麽大道。

修成了也不會在看到被親生爹娘遺棄在牆邊,嘴唇都凍得發紫的謝止礿後生出惻隱之心,並在察覺其純陰體質後動了收徒的念頭。

他覺得自己不畏死,隻是有些畏懼寂寞。

年輕時一心想著修大道,斬斷一切親緣聯係,無親無友也不覺得有什麽太大的問題。但當身體漸老,神魂術很難再精進的時候,他終於覺得與世間的聯係也漸漸變得稀薄。

牽掛是煩惱也是念想,亦是與世間的交互。

在他覺得油盡燈枯時遇見了繈褓嬰兒時的謝止礿,有了牽掛便又對人世有了念想。

沒想到,這一活竟又多活了二十餘載。

後麵徒弟越收越多,他也沒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大概人老了,內心也就越發柔軟,越見不得人流離失所。

但在他被重重官兵圍剿,破魂刀落到腦袋上的那刻,才突然察覺到,他也並非是無懼生死,還是有那麽點怕死的。

所以徒弟越收越多,因為怕與世間聯係越來越少。

是寂寞,也是怕死。

謝止礿於夢中見謝似道,看見他坐在板凳上,拿蒲扇扇著丹爐,腦袋一點一點。

謝止礿接過蒲扇,推了推鶴發老人說:“師父,你去歇息吧,我來替皇上做丹藥。”

謝似道摸摸胡須,從懷裏掏出塊包著不知什麽物件的黃紙,道:“皇上傳我去時,在我麵前放了幾塊薄荷糕,我嚐著不錯,想著你愛吃甜,便揣了回來。”

說完打開黃紙,那薄荷糕已碎成渣塊,隻能看出綠油油的顏色。謝似道懊悔地哎呀哎呀叫著,謝止礿接過來,眼淚撲簌撲簌往下落。

謝似道趕緊起身,道:“徒兒別哭,為師再給你去買。”

謝止礿盯著他的背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師父,你別走,我不想吃什麽薄荷糕。”

謝似道卻像未聽見似的,自顧自地往外走。

謝止礿拔腿便追,卻怎麽也追不上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謝似道越走越遠。

他最後是哭醒的,一睜眼便看到宋弇神色哀傷地望著自己。

謝止礿喉頭滾了滾,沙啞道:“師父走了。”

一看到謝止礿哭,宋弇便也忍不住落淚:“我知道。”

謝止礿說:“是我親手殺了他。”

“不是你的錯,不是的……”

“宋弇,我現在隻有你了。”謝止礿捂著眼睛,“宋弇,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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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烏龍茶:

唉。